冯唐,当今文坛最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家之一,他念过八年医学院,当过麦肯锡合伙人,一向擅长在社交网络制造流行语汇,譬如“肿胀”、“油腻”、“春风十里不如你”。他身份多元,是诗人、作家、也是医生、商人、古器物爱好者。见过冯唐的人都惊讶于他本人的谦和与文字的恣意形成的巨大反差,而这种反差的根源也许就来自个性截然相反的父母对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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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你在这个散文当中经常会说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你觉得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父母那种截然不同的个性,给你自己的这种人格的形成,产生一些什么样的影响?
冯唐:我觉得我爸和我妈是两个极端的人,我爸我觉得他汉语都不太会说,他从印尼出生,长到18岁回国。他也不爱说话,一天说个四五句,就个位数的话。我妈她是说话就像呼吸一样,是她一种生活方式,我看她说话有时候经常想起鱼缸里那个鱼,一直在张着嘴。我哥我姐,我们自己在群里聊天,他们一致认为,其实三个孩子里边,最像我妈的是我。有可能是说,一、非常好胜,特别是年轻时候特别好胜;二、是你如果逼我说,我是能说好多话的,虽然不像她那么爱说话;三、如果让我刻薄的话,我也能刻薄,也像我妈似的那么刻薄。但是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很感谢我爸给我的影响,我觉得如果是我只有我这么一个妈,那有可能一条路走到黑,可能对社会造成很大的危害。
曹可凡:比较极端。
冯唐:一条路这么走下去了。我爸非常“佛性”的,我爸少年时代,是有过很多好生活,我后来才知道什么叫凤头自行车,什么叫蔡司镜头,莱卡相机,我是后来,很后来才知道。他那些东西都玩过,都接触过。他跟我妈的三观是相差非常远的,他觉得我蒸好一条鱼,然后能中午睡个觉,安安静静看十页武侠小说,就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妈说,那世界为什么没有因你而改变呢?两人的价值观全是反的。我觉得他们俩给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是到了很后来,觉得这两边都有它对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回事,就是做小事的不要看不起做大事的,做大事的不要看不起小快乐,其实这都是可能构成一个人的很丰富的两个部分。
从小在北京土生土长的冯唐无疑是属于这个城市的,提起北京的作家我们会想到老舍、王朔、阿城、王小波、石康等等,特有的生活场景、民俗文化、地域性格都成为了他们标识自己京籍作家身份的方式,而对冯唐来说,北京则是他看世界的一种角度。
曹可凡:其实读你的书,我们只要翻上这么几页,不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一定是北京人,所以你觉得京城的这种文化,对你后来写作产生一些什么样的作用?
冯唐:我之前也是对于地理位置、地理区域这件事,原来是没有自觉的,都是无意识在做的。包括我第一个三部曲,叫《北京三部曲》,它实际上是写一个年轻人,年轻男性15岁到30岁,北京的相当于年到年这15年,这个男生15岁到30这么一段过程。最近几年我想,一、我还是蛮幸运的,在一个飞速变化的中国,我生在一个首都的一角,有非常一手的信息的收集。我当时小时候长大、生活,也是在这个附近,就它是北京叫南城,就它不像长安街以北,东城西城这么权力聚积,你有一个相对超脱,相对的脱离感,一个更旁观、更冷静的视角。这也是为什么天坛搁在南城,它实际上是,这块是让你想一想,除了人世间这种倾轧、纠结、拧巴,还有天,还有星星,还有云彩。我觉得第二块涉及审美,故宫离这不到三公里路,不到四公里。就是你看到这些古代最经典的审美,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样是美的。它虽然不同介质,美有可能有变化,但是你怎么搭文字,文字怎么搁结构,怎么安排句子,怎么安排段落,其实它有一些潜移默化的相关关系的。我觉得第三个,是所谓的真和善吧,这个真来自于历史感,这个历史感它毕竟是元明清三代的首都。这么长的历史,你可以看到延着时间轴,哪些人性是不变的,哪些人性是怎么变化和起伏的。我觉得对于一个小说作家,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其实这儿有好多的容易给你的体会,尺度很大,像这些事,我觉得也可能,如果我生在长在一个县城,相对来说比较难理解这个。
曹可凡:我们说起这个北京籍的作家,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舍先生。那我们同时代的像王朔、阿城、王小波,都是很有代表性。你是怎么看待这些北京籍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
冯唐:我觉得作家有很多类,但是一个作家最好是有自己一个地理空间,这个地理空间有点像一个植物,哪怕有一个花盆,如果没有花盆,最好是有一块土地,能让他把这个根扎下去,把叶子长出来,把花开起来。四季的变化,这些不同人的变化,都能被他深深给捕捉到,然后再表达出来。你说像王朔,比较好的作品,你看像《动物凶猛》,街头出现的情况,就是你能感觉到那个时候的空气、阳光、水这些东西。所谓的京味并不是说每回都带儿化音等等,你看我说话,其实就没有太多的儿化音。
曹可凡:对。
冯唐:而是我觉得就说,这个地方的特征是什么,反映到内容上,反映到智慧上,也反映在这个文字本身应该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和特点,我觉得这个反而是一个作家,无论是不是在北京,需要很有意识去想的事。
曹可凡:那其实很有意思,成为作家,特别成为大作家的人当中,有不少都是从医学改行的,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你在协和那段读医学的生涯,对后来从事文字工作,这个当中有一些什么样的内在的关系?
冯唐:我觉得有几个层面吧,一个层面,学医在很大程度上像是素描,像是练素描,让一个作者对人的一些基本状况有个非常科学的了解。比如说我们叫大体解剖,然后他的疾病、生老病死,这些都是医生要直接面对的。比如说我写一个女生,我的精准度很有可能比一个没学过解剖,没学过组织学,没学过病理、生理学的人要精准。然后二,我觉得是对人性的观察,到医疗这个环境,真是面对着生老病死,特别是死亡,特别是严重疾病,特别是你会发现你身体一部分不是你的了,或跟以前有大不一样的时候,你对人性的思考、观察、会更多一些,我觉得有可能会更本质一点。
曹可凡:死亡是作为医生来说,你可能每天要面对的一个课题。尤其是你是做妇产科,卵巢癌的这个研究,通常卵巢癌的患者当她发现病症以后,一定都是处在一个相对晚期,所以要挽救她们的疾病就会非常困难。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对生死有更多的了悟?
冯唐:最早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觉得你已经掌握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药,诊断又非常清楚,你没有耽误一天时间,但病人该死还得死。后来就觉得说,那为什么要因为这事挣扎呢?这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有花开就必然有花落,要不然这个世界整天充满着各种开的花也很烦。跳回来看,就是既然死是必然的,那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执念呢,何必呢?为什么一定有那么多的忌讳呢,何必呢?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满呢,何必呢?反而是这种感觉。
冯唐的医学院生活除了直面生死,还离不开武侠小说。中学时代的他就一度沉迷于这种华人最喜闻乐见的类型文学,对梁羽生、金庸、古龙如数家珍。大学时他开始在宿舍里模仿古龙的笔法写武侠,署名:古龙名著、古龙巨著,换钱,换酒。江湖世界的快意恩仇也成为了他人生中一抹特别的色彩。
曹可凡:你也对金庸跟古龙做了一个评价,那就是大师跟才子的这个区别。你是怎么解读这两个人所谓大师跟才子的定位?
冯唐:金庸自己就有过一个比喻,叫屠龙刀跟倚天剑,屠龙刀就是那种厚重的,能带千军万马的,能用内力驱动的。倚天剑可能就一个人,有可能就两三个人,一个很小的团队,可能一剑封喉,就把一个人干掉了。屠龙刀可能是能够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掠地这么一种区别。我觉得金庸应该是深受中国章回小说的影响,受西方小说的影响,人物的设置、编排、故事的起承转合,都非常,不能说平稳,而是说非常有章法,像是一个能够立在那儿的这么一个所谓的大师。你挑他大毛病,很难挑出来。但是大师的问题,就我纯个人观点,我有可能读的时候不会超级兴奋,甚至我有可能不会再去读。然后古龙,我是30年前、20年前看他的东西,我都会觉得太糙了吧,前后都连不上,这个故事情节都无法解释,有很多矛盾冲突,有很多毛糙的地方。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一个酒鬼,他最后也是喝酒死的。他经常会被人逼稿,逼稿之后他就狂写、瞎写,速度一快有可能就出现这种问题。好了,但是你看的过程,如果你放松对逻辑和常识的要求,你读得很开心。二,你有时候不想动脑子的时候,也想重新抓起来再看一遍。然后三,你会觉得里边的人物很性情,它像一杯酒,不像一瓶水,我就觉得,在生命中最让我们感动的一些事、一些人,反而是充满问题和弱点的人和事,而不是说看上去啥问题都没有的,没有矛盾的,没有弱点的,没有错处的,我觉得反而不是这样。
写作之外的冯唐是高管张海鹏,学生时代带给他的不仅是治病救人的手艺,还有严格的自律精神。毕业后冯唐没有选择当医生,而是申请了MBA到国外留学,又以出色的表现进入麦肯锡咨询公司,并用了6年做到了全球董事合伙人。写作成为这个善于成事的天才纾解工作压力的方式。
曹可凡:你刚才说到那时候在麦肯锡每周工作差不多有?
冯唐:80小时。
曹可凡:80个小时,那是很厉害的,工作量是特别大的。在那种情况下你还写作,所以你把写作是看成你特别执念的一个部分,还是说实际上写作对你来说是忙完一天工作之后,是另外的一种精神上的疏解,是一种放松?
冯唐:早期可能很多的工作是写东西,做访谈,现在更多的工作有可能是吃饭,就是有可能是谈事,可能性质有点差异。不变的是写作的习惯,和写作的追求。就周末写短文,我现在有两个专栏,然后休假的时候,特别是在春节这个大假,这段时间每年就拿来写长一点的东西,比如说像《成事》,比如说所有的长篇小说,几乎都是那时候写的。简单的大数据呈现是年到现在,差不多平均一年半到两年一本书,基本是这个速度,就一点也没停,但是根本也没法加快了,我就这么大能力了。从这个角度上,这个稳定性很像一个职业选手,你说为什么要写?其实最早到现在都有一个强烈的表达欲,我觉得这本书世界上还没有,我觉得应该给它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或许能帮别人减少点痛苦,也帮自己在过程中减少点痛苦。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有换脑子的嫌疑,就是当你在一个日常的商业活动中时间太长了,有时候觉得日子比较无聊,日子过得太快,日子过得太窄,你那样跳出来,把日子经历的东西重新再想一遍,重新再用文学的方式表达一下,甚至像《成事》这种非文学的方式表达一下,我就感觉是相当于再活一遍,相当于你一个人活两辈子。我觉得第三,也有一些妄念,这些妄念包括对不朽的妄念,立言而不朽的妄念;包括我写个诗,20年了、30年了,别人还在念叨着,然后还在商品上在用着,我觉得这种给自己这种小的快乐,都有一些。
曹可凡:所以你说想到如果年之后还有人读我的文字,就会偷着乐。
冯唐:对,但这个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怎么能确定呢,我想试着往这个方向去写写,这样。
曹可凡:作为读者,我们在读您的作品的时候,往往是觉得从文字上来讲是特立独行的,而且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可是你自己却说,其实自己的写作是接续了很多的正统,司马迁、《世说新语》、张岱的文脉,也试图去拓展这个汉语写作的极限。为什么我们读者跟作者之间在认知上是有一些差异的?
冯唐:最大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是读者读书读得太少,其实他们如果读得多一点,他会发现,一、文字行文有这样的质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不经过长期的阅读和写作,是出不来的。二、文章能够兼容并蓄现在的,我老说这三个源头,一个是中国古汉语阅读,现代的街头的口头汉语,西方的这种遣词造句的方式方法,再加上我自己的天生的一些节奏感,形成我语言风格。一个作家的文章,你翻个三四篇,就像你说的,按住这个名字,我都大致知道是谁写的。其实是很难得、很可贵的一个东西,我觉得这点上我是觉得非常幸运的。我觉得第三,多数写作者,实际上要不然就是没有原来的中文古汉语和西语的修养,要不然就故意回避这种东西,还有一些不良影响,说来有可能会得罪一点点人吧,一些不好文章的陋习,就是看上去似乎很典雅,但是你细问,都一塌糊涂,背后全是空的。简单地说,当一个比较真诚的自然自我、自由自在的东西出来,有些读者会有不适感。
曹可凡:谢谢冯唐兄,特别高兴。
冯唐:感谢感谢,谢谢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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