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原名熊耀华,籍贯江西南昌,汉族。年6月7日生于香港。年9月21日,古龙在台湾去世,终年48岁。
第12章和尚弄鬼陆小凤怔住。
沙曼的手冰冷。
他们立刻发觉,这的确是他们逃离这地方的唯一机会。
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老实和尚又在叹气:“两只小鸡、一头秃驴,若是全都老死在这里,那倒……”
他忽然闭上了嘴。
陆小凤跳了起来,沙曼的人虽然没有动,心却在跳,跳得很快。
他们都听见门外有了脚步声,好像是五六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竟是往这屋子走过来的。
门缝里已有了灯光,而且越来越亮。
陆小凤窜过去,掀起了那口箱子的盖,用最低的声音道:“再躲进去。”
等到沙曼窜入箱子,他自己才躲进去,轻轻地放下箱盖。
就在这时候,门已开了。
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也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一共是五个。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个女人。
声音很凶:“这箱子是谁要你们搬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的心一跳。
他听得出这是小玉的声音,小玉这个人并不要命,问的这句话却实在要命。
“是曼姑娘。”
回答这句话的,当然就是刚才抬箱子的那两个人其中之一。
“曼姑娘?”小玉在冷笑:“你们是听九少爷的?还是听曼姑娘的?”
没有人敢答腔。
“你们知不知道曼姑娘已经不是九少爷的人?”小玉的声音更凶。
陆小凤的心直往下沉。
他实在不懂,这件事本已明明没有人追究的,为什么会被这小丫头发觉。
这丫头自己刚从死里逃生,为什么又要来管这种闲事?
陆小凤直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起来。
“抬走。”小玉又在大叫:“快点把这口箱子抬走。”
“抬到哪里去?”
“从哪里抬来的,就抬回哪里去。”
这句话说出来,陆小凤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这么可爱的一张小嘴,他怎么能缝起来,他实在应该在这张小嘴上亲一亲,就算多亲两亲,都是应该的。
箱子是从船上抬下来的,再过两个时辰,船又要走了。
只要这口箱子被送回船上,他们的人也跟着船走了。
“那么过了五天,两只小鸡都可以回家了。”
陆小凤开心得几乎忍不住要大叫:“小玉万岁!”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小玉这是在帮他们的忙。这个鬼灵精的小丫头,一定早就知道他们躲在箱子里。
他心里充满了欢悦和感激,他相信沙曼的感激定也一样。
他忍不住要去找她的手来握在自己手里。
箱子里虽然很黑暗,可是他不在乎,因为他就算摸错地方也没关系。
他真的摸错了。
错得厉害,错得要命,活活要人的老命。
他摸到的是光头。
跟他一起躲在箱子里这个人,竟不是沙曼,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真的要叫了起来。
只可惜他的手刚摸到这个光头上时,老实和尚的手已点了他三处穴道。最要命的三处穴道。
他非但叫不出,连动都不能动了。
沙曼呢?沙曼在哪里?
箱子已被抬起来,小玉还在不停的催促:“快,快,快!”
陆小凤简直急得发疯。
看到箱子被抬走,沙曼一定也会急得发疯,可是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想到这一点,陆小凤连心都碎了。
沙曼的心一定也碎了。
可是心碎又有什么用?就算一头撞死,把整个人都撞成碎片,也一样没有用。
他终于明白了“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的滋味,这种滋味,简直不是人受的。
抬箱子的两个人也不知吃了什么药,一抬起箱子,就走得飞快。
老实和尚居然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的拍着,就好像把他当做个孩子,在安慰他,要他乖乖的听话。
陆小凤却只希望能听到一件事,那就是听到这和尚的光头,忽然像个鸡蛋壳般被撞得粉碎。
可惜抬箱子的这两个人不但走得快,而且走得稳,就好像在他娘肚子里已学会抬箱子了。
老实和尚轻轻地叹了口气,显得又舒服、又满意。
“这和尚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一看见他,我就知道迟早要倒楣的。”
骂人的话,陆小凤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式各样骂人的话他只不过全都懂得一点点,加起来也只不过有六七百种而已。
他早已在心里把这六七百种话全都骂了出来,只恨没法子骂出口。
──沙曼呢?
──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她跟她的小公鸡拆散,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会不会死?
──死了也许反倒好些,若是不死,叫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
──也许她会想法子溜到船里去的,她的本事远比别人想像中的大得多。
──如果她上不了船,会不会再上别人的床?
陆小凤的心就好像被滚油煎熬,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难受。
他本来并不是这种小心眼的人,可是沙曼却让他变了。
一个人有了真情后,为什么总会变得想不开?变得小心眼?
抬箱子的两个人忽然也开口骂了。
“就是这口见鬼的箱子,害得我们想好好吃顿饭都不行。”
“真他妈的活见了大头鬼。”
“我们倒不如索性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扔到海里去,也免得它再作怪。”
这种久经风浪的老水手,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角色,说不定真会这样做。
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反倒有点希望他们真的这样做。
谁知那人又改变了主意。
“可是我们至少总得看看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鬼东西?”
对陆小凤来说,这主意好像也不太坏。
只可惜小玉已经把箱子上了锁。
“你能开得了这把锁?”
“开不了。”
“你敢把箱子砸坏?”
“为什么不敢?”
“九少爷若是问下来,谁负责任?”
“你。”
“去你娘的。”另一人半笑半骂,“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杂种。”
“你好像也差不多。”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乖乖的把箱子抬回去,往底舱一摆就天下太平了。”
“砰”的一声响,两个人重重的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下面是木板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吐出口气,这里显然已经是宫九那条船的底舱。
他们的任务已完成,总算已天下太平了。
老实和尚也轻轻吐出口气,好像在说:“再过三五天,一只小公鸡,一只老秃驴,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
他的天下也太平了。
陆小凤呢?
陆小凤好像已连气都没有了,摸摸他的鼻孔,真的已没有了气。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应,没有气。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会活活气死?
老实和尚道:“你千万不能死,和尚可不愿意跟个死人挤在一口箱子里。”
还是没有回应,没有气。
老实和尚却忽然笑了:“你若想骗我,让我解开你的穴道,你就打错主意了。”
他笑得好愉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知道你死不了的。”
陆小凤终于吐出口气来,箱子里本来就闷得死人,再闭气更不好受。他并不想真的被气死。
老实和尚笑得更愉快,道:“我虽然不想跟你挤在箱子里打架,可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没意思,只要你乖一点,我就先解开你的哑穴。”
陆小凤很乖。
一个人身上三处最要命的穴道若是全都被点住,他想不乖也不行。
老实和尚果然很守信,立刻就解了他的哑穴。
“你这秃驴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这本是陆小凤想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有时候他也是个很深沉的人,很有点心机,他并不想要老实和尚再把他哑穴点住。
他的声音里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淡淡的说了句:“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做的。”
老实和尚道:“不必怎么做?”
陆小凤道:“不必点我的穴。”
老实和尚道:“可是和尚怕你生气。”
陆小凤道:“为什么生气?”
老实和尚道:“小母鸡忽然变成了秃驴,小公鸡总难免生气的。”
陆小凤也在笑,道:“你错了。”
老实和尚道:“哪点错了?”
陆小凤道:“小公鸡早就已经不是小公鸡。”
老实和尚道:“是什么?”
陆小凤道:“老公鸡。”
老实和尚道:“老公鸡和小公鸡有哪点不同?”
陆小凤道:“有很多点,最大的一点是,老公鸡见过的母鸡,大大小小已不知有多少,却只有一个秃驴朋友。”他说得很诚恳:“何况,她本就是这里的人,留下来也无妨,你这秃驴若是留下来,说不定就会变成死秃驴了,我总不能看着朋友变成死秃驴。”
老实和尚又握住他的手,显然已经被他感动:“你果然是个好朋友。”
陆小凤道:“其实你早就该知道的。”
老实和尚道:“现在知道,还不算太迟呀。”
陆小凤道:“现在你解开我的穴道来,也不迟。”
老实和尚立刻同意:“的确不迟。”
陆小凤微笑着,等着他出手。
老实和尚却慢慢地接着又道:“虽然一点都不迟,只可惜还嫌太早了一点。”
陆小凤道:“还太早?”
老实和尚道:“太早。”
陆小凤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至少也要等到开船的时候。”
陆小凤闭上嘴。他实在很怕自己会破口大骂起来,因为他知道随他怎么骂,都骂不死这秃驴的。
他只有沉住气,等下去。
如果你是陆小凤,要你跟个和尚挤在一口箱子里,你难受不难受?
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老实和尚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能不能再把我另外一个穴道也点上一点?”
老实和尚道:“你是否气出毛病来了?”
陆小凤道:“没有。”
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要我再点你一处穴道?”
陆小凤道:“真的。”
老实和尚道:“什么穴?”
陆小凤道:“睡穴。”
在这种时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睡一觉更愉快。
老实和尚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嘛。”
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还说我运气不错?”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至少你还有个能点你穴道的朋友,和尚却没有。”
陆小凤傻了。
听到这种话,他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大哭三声,还是应该大笑三声。
他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他已睡着。
黑暗。
睡梦中是一片黑暗,醒来后还是一片黑暗,睡中是噩梦,醒来后仍是噩梦。
──沙曼呢?
睡梦中他仿佛看见她在不停地奔跑,既不知要往哪里跑?也不知逃避什么?
他想追上去,两个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渐渐只剩下一点朦胧的人影。
醒来后却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仿佛有种飘飘荡荡的感觉,这条船显然已开航,到了大海上。
他的四肢居然已可以活动了。
可是他没有动。他正在想修理老实和尚的法子。
这秃驴虽然总算没有失约,船一出海,就将他穴道解开。
但若不是这秃驴,两只恩恩爱爱的小鸡,又怎么会分开?
想到刚才那噩梦,想到沙曼现在的处境,陆小凤恨不得立刻在他那光头上打个大洞。
可是就算打出七八十个大洞来又有什么用?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秃驴总算是他的老友了,而且也不能算是太坏的人,小苦头虽然还要让他受一点,大修理则绝对不可。
船走得很平稳,今天显然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陆小凤悄悄的伸出手,正准备先点他的穴道,再慢慢让他吃点小苦头。
可是手一伸出去,陆小凤却立刻觉得不对了。
这箱子里忽然变得很香,充满了一种他很熟悉的香气。
那绝不是老实和尚的味道,无论什么样的和尚,身上都绝不会有这种味道。
就连尼姑都不会有。
他的手一翻,捉住了这个人的手,一只光滑柔软的纤纤玉手。
这更不会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只听黑暗中一个人道:“你终于醒过来了。”
柔美的声音中,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的声音已因激动兴奋而发抖,整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发抖。
“是你?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陆小凤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箱子里明明是老实和尚,怎么会忽然又变成沙曼?
可是这声音,的的确确是沙曼的声音。
她的手已牵引着他的手,要他去轻抚她的脸、她的乳房。
她身子也在发抖。
这种销魂的颤抖,也正是他所熟悉的。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了,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住她。
就算这只不过是梦,也是好的,他只希望这个梦永不会醒过来。
他抱得真紧。
这一次他绝不让她再从怀抱中溜走了。
她也在紧紧拥抱着他,又哭又笑又吻,吻遍了他整个脸。
她的嘴唇温暖而柔软。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她流着泪道:“这真的不是梦,真的是真的。”
可是这种事实在比最荒唐的梦境还离奇。
“你怎么会来的?”
“不知道。”
“老实和尚呢?”
“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我躲在床底下,眼看着他们把箱子抬走,就急得晕了过去。”
“然后呢?”
“等我醒来时,我就又回到这箱子里,简直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但这不是梦!”
“绝不是。”
这的确不是梦,她咬他的嘴唇,他很痛,一种甜蜜的疼痛。
难道这又是小玉造成的奇迹,她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些疑问他们虽然无法解释,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又重逢。
他们紧紧的拥抱着,就好像已决心要这么样拥抱一辈子。
就在这时,突听“咚”的一声响,外面好像有个人一脚踢在箱子上。
箱子在震动。
陆小凤没有动,沙曼也没有动。
他们还是紧紧拥抱着,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已冰冷。
然后他们又听“咚”的一声响,这次箱子震动得更厉害。
是谁在踢箱子?
沙曼舐了舐冷而发干的嘴唇,悄悄道:“这不是宫九。”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他绝不会踢箱子,绝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陆小凤在冷笑。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
──为什么她提起这个人时,口气中总带着尊敬?
他忽然伸腰,用力去撞箱子。
谁知箱子外面的锁早巳开了,他用力伸腰,人就窜了出去。
黑暗的舱房里,零零乱乱的堆着些杂物和木箱。
他们这口箱子外面并没有人,顶上的横木上却吊着个人,就像是条挂在鱼钩上的死鱼,还在钩上不停摇晃。
现在他又在试探着荡过来踢箱子。
“老实和尚!”
陆小凤叫了起来,几乎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曼忽然进箱子,而箱子里的老实和尚却被吊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满嘴苦水,在等陆小凤替他拿出了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才吐出来的。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惊讶和迷惑并不假:“我本来很清醒的,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就晕晕迷迷的睡着了。”
陆小凤道:“等到你醒过来,就已经被人吊在这里子”
老实和尚在叹气,道:“幸好你还在箱子里,否则我真不知道要被吊到几时?”
陆小凤道:“现在你还是不知道?”
老实和尚怔了怔,立刻作出最友善的笑脸,道:“我知道。”
他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在发麻:“我知道你一定会放下我。”
陆小凤道:“我不急。”
老实和尚道:“可是我倒有点急。”
陆小凤道:“吊在上面不舒服?”
老实和尚拼命摇头。
他真的急了,冷汗都急了出来。
陆小凤居然坐了下来,坐在舱板上,抬头看着他,悠然道:“上面是不是比下面凉快?”
老实和尚头已摇木了,忍不住大声道:“很凉快,简直凉快得要命。”
陆小凤道:“那么你怎么会流汗?”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在生气,气我自己,为什么会交这种好朋友。”
陆小凤笑了,大笑。
看见和尚生气,他的气就消了一半,正准备把这和尚先解下来再说。
哪知就在这时,舱外忽然响起了咳嗽声,好像已有人准备开门进来。
陆小凤立刻又钻进箱子,轻轻地托着箱盖,慢慢地放下。
箱子的盖还没有完全关起时,他就看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好像正是刚才把箱子抬来那两人其中之一。
陆小凤心里暗暗祈祷,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再把箱子抬走。
箱子里一片漆黑,外面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人来干什么的?
他们忽然看见个和尚吊在上面,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
陆小凤握住了沙曼的手。
她的手冰冷。
他的手也不暖和,他心里已经在后悔,刚才本该将老实和尚放下来的。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心里如果总是想修理别人,被修理的往往是自己。
又等了半天,外面居然还是没有动静。
他更着急,几乎忍不住要把箱盖推开一条线,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箱子,“笃,笃,笃”敲得很轻。
这种声音绝不是用脚踢出来的,当然也不会是手脚都被人绑住了的老实和尚。
这种声音就像是个很有礼貌的客人在敲门。
只可惜主人并不欢迎他。
男主人本来是想开门的,女主人却拼命拉住了他的手。
主人自己不开门,客人只好自己开了,只开了一条缝。
很小的一条缝。
陆小凤想从缝里往外面看看,却有股热气从外面吹了进来,又香又浓的热气,香得令人流口水,就算没有吃过牛肉汤的人,也绝对应该嗅得出这是牛肉汤的味道。
第13章醋海风波陆小凤吃过牛肉汤。
他一向都很喜欢吃牛肉汤,可是现在他却只想吐。因为他的胃在收缩,心也在往下沉。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牛肉汤”在玩的把戏?就像是猫抓住老鼠后玩的那种把戏一样?
热气终于渐渐散了。
陆小凤就发现有双眼睛在箱子缝外面偷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恶作剧的笑意。
一个人居然在外面唱了起来:
“砰,砰,砰,请开门。
你是谁?
我是老公鸡。
你来干什么?
来送牛肉汤,小鸡们喝了长得壮,不怕风来不怕浪。”
陆小凤又傻了。
这歌声绝不是牛肉汤的声音,就连陆小凤唱的儿歌,都比这个人唱得好听些。
天下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唱出这么难听的歌来。
老实和尚!陆小凤霍然推开箱盖,一个人蹲在外面,手里捧着碗牛肉汤,果然正是老实和尚。
他刚刚明明还是被人吊在上面的,现在怎么会忽然又下来了?
老实和尚眨了眨眼:“和尚老实,菩萨保佑和尚!”
这种事实在有点玄,看来真不像是人力所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也眨了眨眼:“菩萨杀不杀牛?”
老实和尚立刻摇头,道:“我佛戒杀生,菩萨怎么会杀牛?”
陆小凤道:“菩萨也不会给和尚喝牛肉汤?”
老实和尚道:“当然不会。”
陆小凤道:“那么这碗牛肉汤是从哪里来的?”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你猜呢?”
陆小凤猜不出。
这碗牛肉汤的颜色和味道他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可是他宁愿看见一大碗狗屎,也不愿看见这碗又香又浓的牛肉汤。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煮出这种牛肉汤来──只有“牛肉汤”才能煮得出这种牛肉汤。
老实和尚忽然道:“这碗牛肉汤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叫和尚送给你的。”
陆小凤道:“哦!”
老实和尚道:“她说你们两位这两天一定劳动过度,一定很需要滋补滋补。”他自己好像也有点脸红:“这些话可不是和尚说的,和尚本来也不想说,可是你那位朋友却一定要和尚转告给你。”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她说她很快就会来看你,叫你别着急。”
陆小凤板着脸道:“我也有几句话要请你转告给她。”
老实和尚道:“和尚洗耳恭听。”
陆小凤道:“你就说我宁可去陪母狗吃屎,也不愿再见她,再喝她的牛肉汤。”
房子的角落里一堆箱子后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去陪母狗吃屎呢?”
这也不是牛肉汤的声音,声音很娇嫩,像是个小小的女孩子。
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就有个小小的女孩从箱子后面跳出来。
陆小凤立刻松了口气:“小玉!”
小玉笑嘻嘻的看着他,眨着双大眼睛,道:“你能不能不要去陪母狗?能不能去陪公狗?”
陆小凤道:“不能。”
小玉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陪你。”
小玉的脸红了。
老实和尚忽然道:“你为什么一定不让他去陪母狗?”
小玉道:“因为我怕曼姑娘吃醋。”
陆小凤一把夺过老实和尚手里的碗,道:“你们吃醋,我吃牛肉汤。”
牛肉汤的滋味好极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世上并不止牛肉汤一个人会做这种牛肉汤。”
小玉道:“还有谁会?”
陆小凤道:“你。”
小玉道:“我只会吃。”
陆小凤道:“这不是你做的?”
小玉道:“我不但会吃,还会偷,这是我从厨房里偷来的。”
陆小凤道:“厨房里有人会做这种牛肉汤?”
小玉道:“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小玉道:“牛肉汤。”
陆小凤闭上了嘴。
小玉眼珠子转了转,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这次她当然也上了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她当然要来?”
小玉道:“因为我偷偷的藏起了一条小船,所以她就认为你们一定是坐船跑了,否则他们怎么会找不到?”她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找不到你们,这两天九少爷和宫主的脾气都大得要命,幸好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事是谁做的。”
陆小凤道:“究竟是谁做的?”
小玉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陆小凤道:“是你?”
小玉道:“除了我还有谁?”
陆小凤道:“是你把沙曼送来的?”
小玉道:“当然是我。”
陆小凤道:“把这和尚吊起来的也是你?”
小玉道:“把他放下来的也是我。”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头上忽然长出了两只角。
小玉道:“你不信我能做得出这种事?”
陆小凤实在有点不信。
小玉笑了笑,道:“连你都不信,九少爷和宫主当然更不信。”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想不到是你。”
小玉道:“连做梦都想不到。”
陆小凤叹了口气,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时候舱房里忽然有个地方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大家都吃了一惊,然后才发现这地方原来是老实和尚的肚子。
小玉笑了,看着他的肚子吃吃笑个不停。
老实和尚红着脸,道:“这有什么好笑,和尚也是人,肚子饿了也会叫。”
小玉嫣然道:“可是和尚的肚子好像叫得特别好听。”
老实和尚道:“可惜和尚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听。”
小玉道:“和尚喜欢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喜欢看。”
小玉道:“看什么?”
老实和尚道:“看馒头、看咸菜、看萝卜干,只要能吃的,和尚都喜欢看。”
小玉道:“牛肉汤不好看?”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吃荤。”
小玉道:“那么和尚只有饿着,听和尚自己的肚子叫。”
她又问沙曼:“曼姑娘也不吃牛肉汤?”
沙曼道:“不吃。”
小玉道:“曼姑娘不饿?”
沙曼道:“不饿,就算饿也不吃。”
小玉又笑了:“原来曼姑娘真的是在吃醋,原来吃醋也能吃得饱的。”
老实和尚忽然将牛肉汤抢过去,道:“她不吃我吃。”
小玉笑道:“和尚几时开始吃荤的?”
老实和尚道:“饿疯了的时候。”
他一大口一大口的吃着,等到吃累了,才叹了口气,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和尚吃点牛肉汤,其实也没太大关系。”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的确没关系。”
老实和尚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有什么关系?”
老实和尚道:“大得要命的关系,和尚……”一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就仰面倒了下去,嘴角立刻喷出了白沫子。
陆小凤立刻也发觉自己的头有点晕晕的,失声道:“这碗汤里下了药。”
小玉变色道:“是谁下的药?”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
他想跳起来扑过去,只可惜手脚都又变得又麻又软。
小玉一直在摇头,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她看见陆小凤凶巴巴的样子,已吓得想跑了。
只可惜沙曼已挡住了她的去路,冷冷道:“不是你是谁?”
小玉不知道。
门外却有个人替她回答:“不是她是我。”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煮得出这种牛肉汤,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能在汤里下药。那就是牛肉汤她自己。
牛肉汤做出来的汤又香又好看,她的人也很香,很好看。尤其是今天。
看来她好像是特地打扮过,穿的衣服又鲜艳,又合身,脸上胭脂不浓也不淡,都恰好能配合她这个人。
直到今天,陆小凤才发现她不但很会穿衣服,而且很会打扮!
陆小凤虽喝得不多,现在头又已发晕,眼睛也有点发花,就好像已经喝醉了的样子,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对我怎么样。”
牛肉汤道:“哦?”
陆小凤道:“你特地打扮好来给我看,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
牛肉汤板着脸,冷冷道:“我当然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不过想要你去陪母狗吃屎罢了。”
原来她早就到了这里,说不定她根本就是跟小玉一起来的。可是看小玉的样子并不像。
小玉看来好像怕得要命,简直已经像快要吓得晕了过去。她正在往外溜。
牛肉汤根本不理她。
船在大海上,人在船上,能够溜到哪里去?
小玉也好像想通了这一点,非但没溜,反而用力关上了舱门。
牛肉汤霍然转身,盯着她,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小玉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你陪和尚喝汤!”
牛肉汤还剩半碗。
小玉道:“这碗汤炖得好,不喝光了实在可惜。”
牛肉汤的脸色也变了。她脸上的胭脂若是擦得浓一点,别人也许还看不出。
可惜她擦得既不太浓,也不太淡,正好让别人能看出她的脸色在变。
沙曼的脸色却没有变。她脸色一直都是铁青的,眼睛一直都在刀锋般盯着牛肉汤。
小玉虽然在笑,笑里也藏着把刀。
她们了解牛肉汤,世上很少有人能像她们这样了解。
这一点牛肉汤自己当然也很清楚。
她瞧着小玉:“你敢?”
小玉道:“我为什么不敢?”她微笑着接道:“我看得出你已经在害怕了,因为你本来以为我们会怕你,可是我们不怕,所以你就害怕了。”
她说得虽然好像很繁杂,其实道理却很简单──你不怕我,我就怕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常常是这样子的。
沙曼慢慢地从衣襟边缘抽出根很细长的钢丝,拿在手里摆弄着。
钢丝细而坚韧,闪闪的发着光。
她的手纤长而有力。钢丝在沙曼的手里,很快的变成一个舞剑女子的侧影,尖锐的一端就是剑。
她的手指轻拨,剑式就开始不停的变幻。
小玉嫣然道:“想不到曼姑娘的剑法这么好。”
沙曼淡淡道:“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本来就很多。”
牛肉汤什么话都不再说,立刻走过去,喝光了剩下的那半碗牛肉汤。
她喝的并不比老实和尚少,但是她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当然已吃了解药。
小玉笑道:“牛肉汤里加上和尚的口水,不知是不是好吃一点?”
牛肉汤闭看嘴。
小玉道:“其实你应该高兴才对,不管怎么样,和尚的口水总是很难吃得到的嘛。”
牛肉汤冷冷道:“我很高兴,高兴得要命。”
小玉笑道:“你高兴就好,我就是怕你不高兴。”
牛肉汤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让我走?”
沙曼道:“不可以。”
牛肉汤道:“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沙曼道:“脱光。”
牛肉汤道:“脱光?把什么脱光?”
沙曼道:“把全身上下都脱光,能脱的都脱光。”
牛肉汤脸色又变了,狠狠的瞪着她。
沙曼完全没有表情,手里还在摆弄着那条钢丝。坚韧的钢丝在她纤纤手指里,柔软得就像是条棉线。
牛肉汤回头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在笑,笑得有点痴呆!
除了笑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他虽然没有晕过去,反应却已很迟钝。
沙曼冷冷道:“你用不着看着他,他又不是没有看过你脱光。”
她还在吃醋。一个正在吃醋的女人,通常都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牛肉汤开始脱衣服。
小玉笑道:“她脱得真快。”
沙曼道:“因为她经常都在脱。”
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不会着凉。”
牛肉汤好像根本没听见。穿衣服的时候,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脱光了更好看。
她的腿非常直,非常结实,皮肤光滑紧密,双腿并拢时中间连一只手指都插不进去!
她无疑正是那种可以令男人销魂蚀骨的女人,对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有信心。
小玉又在叹气:“好棒的身材,我若是男子,现在一定已晕了过去。”
沙曼道:“只可惜你不是男人。”
小玉笑道:“幸好我不是,你也不是嘛!”
牛肉汤忽然道:“你们也不是女人。”
小玉道:“不是?”
牛肉汤道:“你们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还得多学学。”
小玉道:“你可以教我们?”
牛肉汤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欲望。
也不知为了什么,小玉的脸突然红了。
牛肉汤轻轻道:“你为什么不脱光,让我教给你?”
小玉只觉得喉咙发干,连话都说不出。
牛肉汤慢慢地向她走过去,腰肢摆动,带着种奇异邪恶的韵律。
忽然之间,寒光一闪,向她乳房上刺了过来。钢丝又伸得笔直,就像是一把剑,却比剑更尖锐。
牛肉汤凌空翻身,最隐秘的地方恰巧在小玉眼前翻过。
她的腿笔直。笔直坚挺的钢丝却忽然又变成条鞭子,横抽她的腿。
她的腿一缩,忽然翻到陆小凤身后,手掌按住了他的玉枕穴。
“你再动一动,他就死。”
沙曼没有再动。
小玉也没有动,还是红着脸,痴痴的看着那赤裸的胴体。
牛肉汤笑了,眯着眼笑道:“小玉,小宝贝,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就常常抱着你睡觉?”
小玉的脸更红,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牛肉汤道:“现在你如果替我杀了沙曼,我一定更喜欢你。”
小玉迟疑着,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淫荡的魅力。
小玉忽然扑向沙曼,闪电般出手,夺她手里的钢丝。
沙曼显然没有提防到她这一着,更没有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
钢丝立刻就被她夺过去,寒光一闪,忽然刺向牛肉汤的咽喉。这一着更意外,也更快。
可是牛肉汤并没有上当,身子一缩,已躲到陆小凤背后!
“你们是不是真的想他死?”
小玉也不敢动了。
牛肉汤慢慢地站出来,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能不能要你们做件事?”
小玉道:“什么事?”
牛肉汤道:“脱光,”她的眼睛里发着光:“两个女子统统脱光,能脱的都脱光。”
小玉回头看沙曼。
沙曼的脸苍白。
牛肉汤道:“我数到十,你们如果还没有脱光,这里就多了个死人。”
她已经开始数。
“一、二、三、──”
小玉已经开始在脱,沙曼也不能不听话,她们都知道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她数得很快,她们的动作也不能不快。
牛肉汤吃吃的笑道:“原来你们也是经常脱惯了衣服的。”
说完了这句她才接着数。
“四、五、六、──”
忽然间,陆小凤的手一翻,用手指捏着她的手腕,从他背肩摔了过来,就像是条死鱼般重重摔在地上。
他本来不会这样容易就得手,可是她也未免太得意了些。
一个人本不该太得意。
小玉扑过去,压在她身上,先用膝盖抵住了她的腰,带着笑问陆小凤:“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本来想等她数到十才出手的。”
沙曼努着嘴唇,瞪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也已有点发红。
牛肉汤也不知是不是被摔得发晕,过了半天,才能开口,大笑道:“你们是不是想强奸我?”
小玉道:“我倒没兴趣,他也没有这必要。”
牛肉汤道:“那么你们就该赶快让我走,否则你们也跑不了。”
小玉道:“哦?”
牛肉汤道:“只要有片刻看不见我,九哥就会到处找我的,在这条船上,你们能往哪里跑?”
小玉看着沙曼,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们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笑,柔声道:“小玉,小宝贝,快把你的腿拿开,你抵得我好痒。”
小玉看不出沙曼的反应,只有找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问道:“这船上有没有救生用的小艇?”
小玉道:“有两条。”
陆小凤道:“有没有人保护?”
小玉道:“守护的人,我们可以对付,可是我们就算抢到也没有用。”
──因为九少爷他们谁都对付不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
要将小艇放下海,再远远的划开,让大船找不到,那至少要一个时辰。
宫九绝不会给他们这一个时辰。
陆小凤沉吟着,道:“现在上面的人还不知道小玉的反叛,她若去夺小艇,想必不难。”
小玉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忽又问道:“现在这时候,宫九通常在什么地方?”
小玉道:“在他的舱房里。”
陆小凤道:“除了他之外,这船上还有没有别的高手?”
小玉摇摇头,道:“他一向独来独往。”
陆小凤道:“他的舱房,当然就是这条船的主舱。”
沙曼忽然抢着道:“你……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陆小凤笑了笑,道:“本来也不想去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去了。”
沙曼更着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样东西非卖给他不可,他好像也非买不可。”
沙曼道:“什么东西?”
陆小凤说道:“一大碗又香又浓的牛肉汤。”
沙曼的眼睛发出光,道:“你想要什么价钱?”
陆小凤道:“我要的价钱并不高。”
他不让沙曼再问:“先把牛肉汤装进箱子去,我一走,你们就去夺小艇,两条都要。”
沙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怀:“也许宫九并不想要这碗牛肉汤,也许他只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多少总得冒点风险的!”
他笑得并不愉快:“你们只要看到宫九一个人走上甲板,没有看见我……”
沙曼道:“那么我们立刻就杀了她?”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并不想要牛肉汤的命,更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种情况。
只可惜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沙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陆小凤道:“和尚一醒我就走。”
沙曼勉强笑了笑,道:“当然要等他醒,箱子总得有个男人来扛的!”
陆小凤也笑了,心里却打了个结。
他知道这不是她心里想说的话,他看得出她眼色中的恐惧和忧虑。
可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
纵然她明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她也只有让他走。
因为沙曼也知道现在他们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小玉看着他们,忽然道:“现在和尚还没有醒来,箱子还空着,难道你们就让它空着?”
第14章谈判顺利老实和尚醒了,陆小凤走了,牛肉汤已经装进箱子。
现在已经到了她们行动的时候,沙曼却还不想走。
她看着小玉,眼色中充满了感激,轻轻道:“你是从小跟着他们兄妹的?”
小玉道:“从我七岁的时候,我是个孤儿,若不是老爷子救了我,我早就淹死在海里。”
沙曼道:“所以你对宫家的人,一直都很忠心?”
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如果想跟我聊天,到了小艇上我们一定有很多时间可以聊。”
沙曼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又道:“九少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当然很清楚?”
小玉只有点头。
沙曼道:“现在陆小凤去找他了,这一去很可能不会回来。”
小玉道:“可是……”
沙曼打断她的话,道:“他一死,宫主也得死,我们就没有一个人能活,所以……”
她忽然拉起了小玉的手,道:“所以我有句话一定要先跟你说。”
小玉道:“这句话曼姑娘是不是一定要现在说?”
沙曼点点头,道:“这句话只有三个字。”
小玉道:“三个字?哪三个字?”
沙曼道:“谢谢你。”
小玉看着她,眼圈已红了。
沙曼道:“现在我们是在冒险,可是如果没有你,我们就连这种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如果我们这次都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小玉垂下头,脸也红了。她当然听得出沙曼的意思,“我们”当然就是她跟陆小凤两个人。
沙曼柔声道:“我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可是这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玉终于轻轻道:“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玉道:“陆小凤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
沙曼道:“你呢?”
小玉红着脸,声音更轻,道:“当然不能说我不喜欢他,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面对着沙曼:“可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他。”
沙曼:“不是?”
小玉道:“绝不是。”
她的声音诚恳而坚决,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绝不是在说谎。
沙曼道:“难道你是为了我?”
小玉道:“也不是。”
她眼睛里带着种奇怪的表情:“我是为了我自己。”
沙曼很意外,道:“可是你并不需要来冒这种险的?”
小玉道:“我有原因。”
沙曼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小玉道:“现在还不能。”
她勉强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只要陆小凤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就算你们不想听都不行。”
午夜,风平浪静。船走得又快又稳,按照这样的速度,后天黄昏时就可以看到陆地。
船上有两班船夫,不当值的都已睡了,走出底舱,就可以听见他们的鼾声。
无论什么人的鼾声,都绝不会是种很好听的声音,尤其是当你睡在他们旁边的时候,有些人的鼾声简直可以让你听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觉得他们的鼾声很好听,因为这种声音不但能让他觉得很安全,而且能让他保持清醒。
宫九是不是也睡着了?
当然没有,他就算真睡,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他是个不平凡的人,是个超人,他的能力,他所拥有的一切,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梦想得到。
他仿佛永远都能保持清醒。
立刻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关这个人的传说,他已听得太多了,但是面对面的相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几乎已接近神话般的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这夜凉如水的玉器中宵里,他一个人会做什么事?
是在静坐沉思,还是享受孤独的真趣?
当值的船夫都在操作,大家各守其位,谁也不敢离开半步。
舱房外并没有警卫。
九少爷在这里,有谁敢妄越雷池半步?
这给了陆小凤不少方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主舱,舱门紧闭,门外悄无人踪。
没有人敢打扰九少爷的安宁,尤其是每当午夜的时候,除了宫主,谁也不许在附近徘徊窥伺。
现在陆小凤来了。
他既没有徘徊,也没有窥望,他确知九少爷一定就在这间舱房里!
他还没有敲门,就听见舱房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
是一种带着呻吟的喘息声,就像是条垂死的野兽在痛苦的挣扎。
陆小凤怔住。
舱房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正在被宫九虐待折磨?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些人以虐待别人为乐?
门里忽然又有人呻吟低呼:“快来救我,我已忍不住啦!”
陆小凤也忍受不住。他一向痛恨这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狂人,他用力撞开门闯进去。
舱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半裸着在地上挣扎翻滚。
他的躯体苍白而瘦弱,带着斑斑的血渍,却是他自己用针刺出来的。
他手里还有根针。
舱房里布置得精雅而华丽,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是手工精致、质料高贵的上等货。
这无疑就是宫九的舱房。
没有人虐待他,他为什么要自己虐待自己?看见陆小凤进来,他虽然也吃了一惊,但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与渴望,已使他完全失却了理智。
他又在低呼:“鞭子……鞭子……”
床头的木架上果然挂着条鞭子。
“用鞭子抽我……用力抽我……”
陆小凤看见了这条鞭子,却没有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
这个人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乞怜和哀求。
“求求你,快……快拿鞭子!”
陆小凤坐了下来,远远的坐了下来。
现在他已想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宫九,他知道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虐待自己。
自虐虽然是变态的,却也是种发泄。
陆小凤从来不能了解这种人,看见宫九,却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只有在虐待自己时,才能真正得到满足。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等宫主?她喜欢用鞭子抽人,我不喜欢。”
这人眼睛里的乞怜之色忽然变成了仇恨和怨毒,喘息着道:“你喜欢什么?喜欢沙曼?”
他忽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你若以为那女人是个淑女,你就错了,她是婊子。”
陆小凤的手握紧。
这人笑得更疯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为了块肥肉就肯陪人上床睡觉,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陪人上床睡觉。”
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拿起了鞭子。别人侮辱他,他也许还不会如此愤怒,侮辱他所爱的人,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这人大笑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陆小凤咬着牙,忽然一鞭子抽下去,抽在他苍白瘦弱的胸膛上。
第一鞭抽下去,第二鞭就不难了。这人眼里发出了光,嘴里却还在不停的辱骂,鞭子抽得越重,他眼睛越亮,也骂得越凶。这是双重的发泄。
他的身子忽然蜷曲,又伸开,然后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了。他已满足。
陆小凤踉跄后退,坐了下去,衣服已湿透。他的愤怒已发泄。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仿佛也有种奇异而邪恶的满足。
这种感觉却令他几乎忍不住要呕。
他闭上眼睛,勉强控制自己,等他再张开眼睛时,地上的人已不见了。
舱房里寂静无声,若不是鞭子还在他手里,他几乎还以为刚才又做了场噩梦。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里舱慢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发髻一丝不乱,雪白的衣衫上连一道皱纹都没有,轮廓美如雕刻的脸上带着种冷酷、自负,而坚决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
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人,有谁能相信?陆小凤却不能不信。
这既不是奇迹,也不是噩梦,真实的事,有时远比梦更离奇可怕,更令人作呕。
这人刀锋般目光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我就是宫九。”
陆小凤淡淡道:“我知道!”
现在,他终于完全知道宫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只不过是条蜗牛而已。
因为他总是像蜗牛般躲在他超人的壳子里,只有在没人看见时,才会钻出来透透气!
也许就因为在蜗牛壳子里憋得太久,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必须发泄。
他选了种最恶心的法子,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他真正满足!
现在他虽然又钻进了他又冷又硬又光鲜的壳子里,可是陆小凤已不再怕他。
一个人若是真正看清了另外一个人,对他就绝不会再有所畏惧。
陆小凤道:“你就是宫九?”
宫九道:“我就是。”
陆小凤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宫九冷冷道:“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并不止你一个。”
陆小凤道:“我怕死。”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陆小凤道:“后悔?”
宫九道:“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杀了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才我的确有机会杀了你的。”
宫九道:“你没有。”
陆小凤笑了,看着自己手里的鞭子在笑。
宫九脸上却完全没有羞愧之色,刚才这鞭子就好像根本不是抽在他身上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杀你,是我的错,我并不想要你感激,可是你……”
他的声音停顿,因为宫九忽又做出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又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和后背,他的肌肤光滑洁白如玉。
陆小凤再次怔住。
──这个人身上的鞭痕和血渍到哪里去了?
他不懂!虽然他也听到传说中有种神秘的功夫,练到某种程度时,就会有种奇异的再生力,可以在瞬息间令创痕平复收口。可是他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种荒谬的传说而已。
宫九又穿上衣服,静静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什么?”
宫九道:“你刚才并没有错,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感激。”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非死不可了。”
陆小凤又笑了。
宫九道:“无论谁做出了不该做的事,都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何况我还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事。”
宫九忽然轻轻叹息,道:“只可惜现在我还不能杀你。”
陆小凤道:“因为你从不免费杀人?”
宫九道:“为了你,这一点我也可破例。”
陆小凤道:“你为的什么?”
宫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她在哪里?”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甚至连“她”是谁都没有指明。
陆小凤却毫不迟疑就回答道:“在箱子里面。”
宫九道:“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陆小凤道:“我知道。”
他也忍不住问:“你也知道她已落入我们手里?”
宫九道:“你怕死,可是你来了,你当然不是来送死的。”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不管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其中多少都带着些尊敬!
这种对仇敌的尊敬,有时甚至还远比对朋友的尊敬严肃得多。
又过了很久,宫九才缓缓道:“你准备用她的命,来换你们两条命?”
陆小凤道:“不是两条命,是四条命。”
宫九道:“还有两条命是老实和尚和小玉的?”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有些超人的地方。
宫九道:“你要的是──”
陆小凤道:“我只要一个时辰。”
他再解释:“我带她走,你的船回转,一个时辰后我放她走。”
宫九道:“船上的两条小艇你都已夺下?”
陆小凤道:“我知道小玉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宫九道:“一个时辰,你就让她来跟我会合?”
陆小凤道:“四个人用不着两条小艇,其中一条就是为她准备的。”
宫九道:“你想得很周到。”
陆小凤道:“我说话也算数。”
宫九道:“只有不多说话的人,说话才算数。”
陆小凤道:“你看我像是个多嘴的人,”
你不像!
宫九道:“你能忘记这几天看见的事?”
陆小凤道:“不能。”
这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
宫九道:“你能替我们保守秘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们的事我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宫九看着他,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看来你好像从不轻易答应别人一件事?”
陆小凤道:“是的!”
宫九道:“不轻易许诺的人,就不会寡信。”
陆小凤道:“我总是尽力去做。”
宫九道:“那么我相信她回来的时候一定平安无恙。”
陆小凤道:“一定。”
宫九道:“我也相信现在小艇一定已放了下去。”
陆小凤道:“很可能。”
宫九慢慢地站起来,道:“那么只要等你一下去,就可以看见这条船已回头了。”
他站起来,就表示这次谈话已结束。
陆小凤也站起来,看着他,微笑道:“跟你谈交易,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宫九淡淡道:“我也一样。”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拉开了里舱门。
宫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道:“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相见?”
宫九点点头,道:“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我相信彼此都不会有这么愉快了。”
陆小凤道:“我也相信。”
黑暗的海洋,浪潮已起。小艇在海浪中漂荡,就像是沸水锅的一粒米。
陆小凤和老实和尚并肩摇桨,操舵的是小玉。
宫九的船早已回头了,他们已经在这黑暗的海洋上走了很久。
老实和尚忽然问道:“你真的见到了宫九?”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沉吟着。这句话本是他常常问别人的,现在居然有人来问他了。
他在考虑应该怎么答复。
“不知道。”这就是他考虑的结果。
他考虑得越久,越觉得只有这三个字才是最好的答复。因为他实在不了解这个人。
老实和尚道:“你们已见过面,但你却还是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一点。”
老实和尚道:“哪一点?”
陆小凤苦笑道:“我绝不想再看见他,也绝不想跟他交手了。”
船尾的小玉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有些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去做,有时却又偏偏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道:“难道我一定还会看见他?”
小玉沉默着,面对着无边黑暗的海洋,居然好像没听见他问的话。
──这小女孩子心里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另外一条小艇用绳子系在船尾后。
她忽然定住舵,将这条小艇用力拉过来:“现在时候一定已经到了,我们已经应该放她走。”
沙曼默默地打开箱子,牛肉汤还是赤裸着蜷伏在箱子里,连动都不动。
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胴体就像海浪般柔滑光亮。
沙曼道:“你还不走?”
牛肉汤道:“我为什么要走?·这箱子里又暖又舒服。”
沙曼道:“你不想去见你的九哥?”
牛肉汤道:“我若不回去,他迟早总会追上来的,我一点都不急。”她忽然站起来,赤裸的胴体在夜色中发着光,正好面对着老实和尚。她眨着眼问:“和尚有多久没有看过脱光的女人了?”
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好像……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
牛肉汤笑道:“佛家讲究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和尚为什么不敢看我?”
老实和尚苦笑道:“和尚的道行还不够。”
牛肉汤嫣然道:“难道和尚心里有鬼么?”
老实和尚道:“有一点。”
牛肉汤吃吃的笑着,忽然一屁股坐到他怀里去了:“坐在和尚怀里去,原来比躺在箱子里还舒服得多。”
老实和尚头上已连汗都冒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故意捣蛋,要让这条小艇没法子走快。
她若不回去,宫九当然会追上来。
可惜和尚心里虽然有数,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非但不敢伸手去推,简直连动都不敢动。
牛肉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问道:“和尚有多久没摸过女人了?”
老实和尚道:“不……不知道。”
牛肉汤道:“是不知道,还是忘记了?”
老实和尚道:“是……是忘记了。”
牛肉汤笑道:“和尚一定连摸女人是什么滋味都忘了,让我来提醒你。”
她忽然捉住老实和尚的手──
老实和尚好像已吓得要叫了起来,幸好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扣住了牛肉汤的腕子,一摔一翻,她的人就飞了起来,噗通一声,掉进海里。
陆小凤拍了拍手,道:“割掉系船的绳子,她上去也好,不上去也好,都不关我们的事了。”
小玉道:“如果她一定要淹死,我们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我们也只有看着。”
小玉嫣然道:“好办法,好主意。”
要对付牛肉汤这种人,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牛肉汤不停的在海浪中跳动着,放声大骂:“陆小凤,你这个王八蛋!我绝不会饶了你的,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切碎了煮来吃!”
第15章仗义救人她骂得声音好大,陆小凤却听不见,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老实和尚擦着汗,叹着气,苦笑道:“看来这叫做天生的一物治一物。”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一个浪头打上了小艇,天上连星光都已被乌云掩没。
是不是暴风雨快要来了?、
海上更黑暗,小艇摇晃得更剧烈,星光消失后,连方向都已辨不出。
老实和尚用两只手紧紧握住船舷,脸上已无人色,不停的喃喃自语:“这怎么办?和尚看见澡盆里的水都害怕,连洗澡都不敢洗。”
小玉笑了,道:“原来……”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浪头重重的打在她身上,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抢着去把舵,可是他就算能把稳舵,辨不出方向又有什么用?
老实和尚叹着气,苦笑道:“现在和尚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明白宫九为什么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你。”
他叹息着又道:“那小子一定早就算出了海上会有风暴,早就知道我们过不了这一关。”
陆小凤道:“莫忘了他妹妹现在也在这条小船上,那条船并不比我们这条大。”
老实和尚道:“莫忘了那丫头是个狐狸精,我们是群旱鸭子。”
陆小凤沉默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若是有老狐狸在,就好了。”
老实和尚道:“老狐狸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他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这世上如果有三百种可让船不要翻的法子,他至少懂得两百九十九种。”
突听一个人道:“三百种我都懂。”
小艇的船板忽然有一块掀了起来,一个人从下面伸出了头,满头白发苍苍,一双眼睛却湛蓝如海水。
“老狐狸!”陆小凤叫了起来:“你怎么还没有死呢?”
老狐狸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看见鱼淹死在水里?”
陆小凤道:“没有。”
鱼可能死在水里,却绝不是被淹死的。
老狐狸笑道:“我在陆上是条老狐狸,到了水里,就是条鱼。”
小玉道:“是条什么鱼?”
陆小凤大笑:“当然是条老甲鱼!”
风暴已过去。
无论多么小的船,无论多么大的风浪,只要有好手操舵,都一定会渡过去的。
老狐狸的手稳如磐石。
“这些日子来,你躲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水里。”老狐狸道。
一个人若能在水下潜伏,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吃什么?”陆小凤问。
“大鱼吃小鱼,老鱼吃大鱼。”
生鱼的营养,远比红烧鱼、清蒸鱼、油煎鱼都大得多。
所以他的手还很稳,体力还未消失。
“你怎么会到这条船上来的?”
“我看见这条船在装水,就知道它又要走了。”他笑得好得意,“我也知道不到危急的时候,绝不会有人动救生的小船。”
小玉一直在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个人真是条老狐狸。”
老实和尚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狐狸精的。”
小玉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从不洗澡?”
老实和尚道:“谁说的?”
小玉道:“刚才你自己说的,看见水你就害怕,怎么能洗澡?”
老实和尚道:“我干净。”
夕阳消失。
老狐狸的眼睛也变得像夕阳般多姿多采。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老狐狸当然要回狐狸窝的。”
他笑得更开心,因为他知道舵在他手上,别人想不去都不行。
“狐狸窝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只要你去过一次,就一定会想再回去的地方。”
“你去过?”
陆小凤点点头,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些低黯的,总是有烟雾迷漫的屋子,那些粗犷而直率的人,那一杯杯烈得可以让人流出眼泪的酒,那木板上到处都是洞眼的洗澡房……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要一想起,他心里就会觉得有说不出的温暖。
老狐狸眯着眼,看着他:“你心里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想回去?”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有一点。”
老狐狸道:“是只有一点,还是想得要命?”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想得要命。”
老狐狸笑了,顺手往前面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陆小凤回过头,就看见了陆地。
伟大而可爱的陆地,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当然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们的信心和勇气并未消失。
老狐狸兴奋得就像是个孩子。
这海岸、这沙滩,甚至连那一块岩石,都是他熟悉的。
无论他在哪里,只要他一闭起眼,就能看到。
可是他一上岸就怔住,海岸、沙滩、岩石都没有变,他的狐狸窝却变了。
低矮破旧的平房已变得焕然一新,窗户上也糊起了雪白的窗纸,里面已不再有粗犷豪迈的笑声传出来,他的狐狸窝竟似已变得像座坟墓。
陆小凤也很意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老狐狸是绝不会走错地方的,世上本就绝没有找不到自己老窝的狐狸。
可是世上也绝没有永不改变的事,狐狸窝也一样会变的。
陆小凤又道:“你出门的时候,你的狐狸窝交给谁?”
小玉抢着道:“老狐狸出了门,狐狸窝当然交给母狐狸。”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老狐狸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那条母狐狸,一定也是个狐狸精,狐狸精做寡妇是做不长的,她以为你已葬身海底,你这狐狸窝现在说不定已换了主人。”
老狐狸冷笑道:“有谁敢要那狐狸精,我倒真佩服他的胆子。”
他们站在一块岩石后,刚好可以看见狐狸窝那扇新漆的门。
门忽然开了,一个人施施然走了出来,钩鼻高颧,目光如鹰。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别的人也许会不敢,这个人一定敢。”
老狐狸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道:“我不仅认识他,也知道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
老狐狸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鹰眼老七,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
老狐狸脸色有点变了。
陆小凤道:“他无论抢了谁的窝我都不奇怪,我只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小玉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去?”
老狐狸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去问他。”
他说去就去,一转出岩石,鹰眼老七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就盯着他。
老狐狸也在眯着眼睛看他。
鹰跟老七忽然说道:“喂,你过来。”
老狐狸道:“我本来就要过来。”
鹰眼老七指着那条小艇,道:“那条船是你的?”
老狐狸说道:“本来不是,现在已经是了。”
鹰眼老七道:“刚才船上是不是有四五个人?”
老狐狸道:“嗯。”
鹰眼老七道:“别的人呢?”
老狐狸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你是衙门里的人?”
鹰眼老七摇摇头。
老狐狸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本来归谁管?”
鹰眼老七又摇摇头,道:“谁?”
老狐狸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鹰眼老七道:“你就是老狐狸?”
老狐狸笑了笑,道:“所以问话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他说问就问:“你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一共来了几个?还有别的人在哪里?”
鹰眼老七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先回头看看?”
老狐狸回过头,就发现已有两个急装劲服的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到了身后。
他还没有转身,这两人已闪电般出手,把他身子架了起来。
鹰眼老七冷笑道:“现在应该由谁来问话了?”
老狐狸苦笑道:“你。”
鹰眼老七冷笑着转身,大步走进了门,道:“带他进来。”
“砰”的一声,门又关起。
两个黑衣人已将老狐狸架了进来,墙角屋脊后人影闪动,至少还有七八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在这狐狸窝四周埋伏着。
远处蹄声响动,还有二十来个骑士在附近往复巡弋,穿的竟全都是七品武官的服色。
陆小凤已皱起眉,喃喃道:“胡老七的排场几时变得这么大的?”
刚才架走老狐狸的那两人,身法轻快,出手迅急。
埋伏在屋脊墙角后的,武功也绝不比他们差,也全都可以算是一流高手。
能够用这么多高手做警卫的人还不多,鹰眼老七本来的确没有这样的排场。
在远处巡弋的骑士们,忽然有一个打马驰来,墙角后也立刻有个黑衣人迎了上去。
骑士立刻翻身下马,打躬请安。
他身上穿着虽是七品服色,看见这黑衣人态度却很恭敬,就像是见到了顶头上司。
小玉道:“看来不但他的气派大,他的属下气派也不小。”
沙曼道:“这些黑衣人绝不是十二连环坞的属下。”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沙曼道:“我听说过十二连环坞,虽然不能算是个盗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陆小凤道:“难道你认为这些穿黑衣服的朋友都是好人?”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些人绝不是十二连环坞的属下,十二连环坞从来不跟官府打交道的。
可是现在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很想找个人来斗斗嘴。
这种法子对于稳定他的情绪,通常都很有效。
沙曼却不理他了。
陆小凤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怎么忽然变成哑巴了?”
沙曼故意板着脸,道:“你要我说什么?”
陆小凤又捏捏她的脸,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看出了他们是什么人?”
沙曼道:“他们当然都不是好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是好人?”
沙曼道:“因为你说的。”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都听?”
沙曼道:“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
陆小凤笑了,忽然搂住她的腰,在她嘴上亲了亲,沙曼再想板起脸已不行了。
她整个人都已软在他怀里。
小玉叹了口气,道:“你们帮帮忙好不好,就算要亲热,至少也该分分时候,看看地方。”
沙曼道:“你若看着难受,我也可以让他亲亲你。”
陆小凤笑道:“只可惜我的嘴现在没有空。”
他们的嘴的确都忙得很,那边两个人的嘴也没有闲着。
穿着七品服色,全身甲胄鲜明的武官,一直都在躬着身,和那黑衣人说着话,说的声音很低,脸上的表情严肃而恭谨,仿佛正在报告一件极机密的军情。
那黑衣人却好像已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已经在挥手要他走。
沙曼压低声音,道:“这个人一定是‘天龙南宗’的弟子。”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沙曼道:“天龙南宗的轻功身法很特别,刚才对付老狐狸的两个人,用的擒拿法也是天龙南宗的独门手法,所以我才说他们绝不是十二连环坞属下。”
这次陆小凤没开口,小玉却问道:“为什么?”
沙曼道:“天龙南宗的大师兄是个天阉,所以就索性净身入宫做了太监,近年来据说很有权,就将他的师弟们都引进宫去,所以天龙南宗的门下,十个中倒有九个是大内侍卫。”
小玉道:“所以连这些武官们看见他们都得低下头?”
沙曼道:“就算再大一点的官,看见他们都得低头的。”
小玉道:“可是大内的侍卫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了?怎么会跟着鹰眼老七?”
沙曼故意气她:“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他?”
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若是真的叫我去,我就去。”
她没有去。
因为那一直低着头的武官,头忽然抬了起来,那一直趾高气扬的黑衣人却倒了下去。
陆小凤仿佛看见那武官手里刀光一闪,刺入了黑衣人的腰。
黑衣人身子立刻软了,那武官又托住了他,往狐狸窝那边走,脸上在赔着笑,嘴里还在说着话,可惜黑衣人却已听不见了。
从陆小凤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他腰上软肋下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
这地方正是人身上致命的要害,这一刀出手狠毒而准确。
一个小小的七品武官,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为什么要刺杀大内的侍卫?
这狐狸窝里究竟有些什么人,什么秘密?
陆小凤的手已放松了沙曼。
小玉也没有再看他们。
此刻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不但紧张刺激,而且很神秘,他们已完全被吸引。
现在,那武官几乎已快进到狐狸窝的后门,另外的骑士也开始悄悄的策着马走过来。
墙角后又闪出个黑衣人,武官正在向他招呼,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黑衣人立刻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武官手里忽然又有刀光一闪,又刺入了这人的腰。
这一刀出手更准更快,黑衣人连哼都没有哼就倒了下去。
看来这七品武官不但是个武功高手,杀人的经验似极丰富。
可是这里已到了禁区,四周埋伏的暗卡都已被惊动。
十来个装束打扮完全一样的黑衣人都已现了身,亮出了兵刃。
远处的骑士也挥鞭打马,冲了过来,前面的一排人,使的是大枪长戟,骑术精纯,显然都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
后面的一排人用的却是江湖常见的短兵刃,有的还亮出了腰边的暗器囊。
那武官已将黑衣人的尸身用力抡了出去,厉声道:“我们是奉王爷之命拿人的,若有人敢抗命,一律格杀勿论。”
黑衣人中也有人厉声道:“我们才是王府的侍卫,你们算什么东西?”两句话说完,战马已冲了过来,前面的一排人长枪大戟飞舞,声势十分惊人,后面的一排骑士却忽然从马鞍上飞身而起,找机会要冲进狐狸窝去,一个个轻功都不弱,出手的暗器更狠毒。“天龙南宗”也正是以轻功和暗器知名的,双方针锋相对,出手也绝不留情。
陆小凤看傻了,他实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已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天龙南宗门下弟子的武功,并没有江湖传说中那么高明,那些穿着七品官服色的骑士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已倒下五六个,狐狸窝的窗户已被撞碎了三四扇,已经有七八个人闯了进去。
刚才在一瞬间就已手刃了两个黑衣人的武官,现在又杀了两个。
第一个闯进去的就是他。
看到了这个人杀人,陆小凤就想起了他家里的厨子。
他小时候常常溜到厨房去,看那个厨子削黄瓜,切白菜。
这个人杀人,就好像那个厨子斩瓜切菜一样。
他的刀绝不会落空的。
──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至少有老狐狸和鹰眼老七,陆小凤总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他的朋友。
──朋友,多可爱的两字,一个人能不能没有朋友?
不能。
──个人能不能看着朋友像黄瓜白菜一样被砍断?
不能。
──个人能不能在听见朋友的惨呼声时装作听不见?
不能。
至少陆小凤不能。
他已经听见了老狐狸的惨呼声。
那是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小女孩被人强奸时发出来的一样。
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陆小凤很想装作听不见,可是他不能。
沙曼看着他,忽然问道:“老狐狸是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不是。”
沙曼道:“你想不想去救他?”
陆小凤道:“不想。”
他真的不想,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对付那绝不是真武官的武官。
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
如果你心里有痛苦,喝醉了是不是就会忘记?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清醒后更痛苦。
──所以喝醉了对你并没有好处。
绝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醉?
我不知道。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常常要去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
屋子里的情况很惨,本来那些趾高气扬的黑衣人,现在大多数已倒了下去,有的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有的死鱼般挂在窗樗上。
武官们的刀锋上都有血。
三柄带血的刀锋架住了老狐狸的脖子,另外四柄逼住了鹰眼老七的咽喉,他们看见陆小凤冲进来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了天降的救星。
武官们看着他冲进来,却像是在看着只自投罗网的呆鸟。
只有陆小凤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个既不能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的人,有时很聪明,有时很笨,有时很冲动,有时很冷静。
一进了这屋子,他就忽然变得很冷静,因为他毕竟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送死的。
陆小凤自己先替自己留了条路──如果救不了别人时,只有先救自己。
武官们冷眼看着他。
他在笑,客客气气的拱着手笑道:“各位劳师动众,远道而来,为的就是来抓这两个人的?”
没有人回答,没有反应。
陆小凤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还是没有人回答,没有反应。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就像狂醉后的第二天早上又被人在胃上踢了一脚。
倒在血泊中的人忽然已站起来,挂在窗台上的死鱼忽然又变得生龙活虎。
鹰眼老七和老狐狸脖子上的刀已逼住了他的胸膛和咽喉。
他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张网里。
一张由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的网。[注1]
× × ×
陆小凤变成了条鱼,一条网中鱼。
鱼在落入网中时,会挣扎、会摆动,想冲出网去。
陆小凤不是鱼。
所以他一动也没有动。
──只要动一下,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七把刀就会要去他的命。
──他怎么能动?
他忽然变得更冷静,冷静地站着,像一座山那样屹立。
陆小凤在遇到危机时,能够冷静,有一个人却不能。
──谁?
沙曼。
陆小凤已经进去很久了,他怎么还不出来?
沙曼看到过黑衣人和大内侍卫的武功,她相信,陆小凤绝对可以胜过他们。
──然而,陆小凤怎么还不出来?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
“什么”有很多解释。
对恋爱中的沙曼来说,“什么”的解释只有一种,那就是危机。
所以她一点也冷静不起来。
她站起就要往里面冲。
有一个人却不想她冲进去。
──谁?
老实和尚。
所以老实和尚就拉住沙曼的衣袖。
沙曼绝不会让老实和尚拉住她的衣袖。
所以老实和尚只好挡在沙曼的面前。
沙曼道:“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老实和尚道:“不是我拦住你。”
沙曼指着老实和尚道:“难道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你?”
老实和尚道:“这只是我的身体。”
沙曼道:“你是说,有人要你拦住我?”
老实和尚点头。
沙曼道:“谁?”
老实和尚道:“陆小凤。”
沙曼道:“我不懂。他什么时候要你拦住我?”
老实和尚道:“他并没有要我拦住你。”
沙曼诧异的看着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道:“我知道他一定不希望你进去。”
沙曼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他们在里面,一定是谈一件极机密的事。”
沙曼道:“你怎么知道?”
老实和尚道:“我就是知道。”
沙曼道:“万一──”
老实和尚道:“你放心,我保证陆小凤绝不会有危险。”
陆小凤真的没有危险吗?
难道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七把刀,不是真刀?
刀当然是真刀,只不过架在陆小凤胸膛和咽喉上没有多久,忽然就全都撤去而已。
鹰眼老七忽然大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在最危险的时候,依然是那么镇静。”
老狐狸也笑道:“陆小凤在水里镇静,在陆地更镇静,佩服!佩服!”
陆小凤道:“两位的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如果我不镇静,岂非早就丧生在你们的刀下?”
鹰眼老七道:“不这样做,他们就不相信陆小凤的独到功夫,情非得已,还请多多包涵。”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他们相信我的功夫?”
鹰眼老七道:“因为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帮忙也用得着这样吗?”
鹰眼老七道:“这件事不但离奇,而且神秘,不但神秘,而且充满了危机。”
陆小凤道:“哦?”
鹰眼老七道:“这件事牵涉到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
陆小凤道:“还有呢?”
鹰眼老七道:“还有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都在一夜之间失踪了。”
陆小凤的眼睛已经张大,因为这么庞大的财宝,这么多位武林好手,竟然在一夜失踪,这件事一定很神秘,很危险,也一定很好玩。
神秘、危险、好玩,三样之中只要有一样,陆小凤就会被吸引,更何况三种都有的事?
所以陆小凤就静静听着鹰眼老七报告整个事件的经过。
说到最后,鹰眼老七加上一句:“这件事,不但关系中原十三家最大镖局的存亡荣辱,而且江湖中至少有七十八位知名之士,眼看就要因此而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陆小凤听完整个故事,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声音,一点也没有。
因为他们怕一点声音,也会影响陆小凤的沉思。
所以他们都屏息静气,看着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看着鹰眼老七道:“三批人查访都毫无结果?”
鹰眼老七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陆小凤道:“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查获?”
鹰眼老七道:“有一个可疑的地方,就是出事前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过那里,带着几大车木材,据说是为了要做佛像和木鱼用的。”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起来,追问道:“做佛像和木鱼?”
鹰眼老七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追查?”
鹰眼老七道:“查过了,那批人在当天晚上就离开,而且我们发现,他们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
陆小凤道:“哦?”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仿佛要皱在一起,这是他沉思的样子。
陆小凤抬头,看着围在四周的黑衣人和武官,对鹰眼老七道:“这些都是负责办案的人?”
鹰眼老七道:“是的,假如再也查不出消息,我们都只有一条路走。”
老狐狸道:“死路。”
陆小凤道:“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老狐狸道:“本来一点也没有,只可惜我的狐狸窝忽然来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老狐狸道:“你。”
陆小凤道:“我?”
老狐狸道:“因为我没有死,所以鹰眼老七就认为你也应该活着,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了你五天。”
陆小凤道:“你们等到了。”
等是等到了,可是有用吗?
六月十五就是太平王的世子所给的限期了,而现在已经是六月十四日。
所以鹰眼老七的脸色也并没有多好看。
陆小凤道:“太平王的世子是个讲道理的人物?”
鹰眼老七道:“绝对是。”
陆小凤道:“那你转告他,说有人看到过那一百零三个人里的一个,而且,也看过那批失落的珠宝。”
所有的人目光都盯在陆小凤脸上。
鹰眼老七的眼瞪得最大。
“真的?”这是大家异口同声的问话,声音里有着兴奋和紧张。
“陆小凤毕竟就是陆小凤!”
这是鹰眼老七的赞叹。
他却不知道,陆小凤看到那一百多尊佛像时,已经历了多么险恶的暴风雨和惊涛骇浪。
陆小凤几乎丧生在大海里。陆小凤几乎死在牛肉汤的一句话里。陆小凤几乎被贺尚书杀死。
但他都化险为夷,而且在那间密室中看到那些木鱼、木鱼里的珠宝,还有“住在”佛像里的“大力神鹰”葛通。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他被暴风雨打落海中时,看到的一种鱼。
──木鱼。
那时他正坐在一尊佛像上。
所以陆小凤就对老狐狸道:“东西是你运走的。”
吃惊的当然不止老狐狸而已。
──还有鹰眼老七和那批黑衣人及武官。
他们忽然围住老狐狸。
老狐狸想苦笑,但是连一点凄惨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陆小凤道:“但是你却一点也不知道内情。”
老狐狸长长的舒了口气。
鹰眼老七道:“那批东西现在在哪里?”
陆小凤道:“你信任我?”
鹰眼老七道:“这件案子一发生,我就想到只有你能破案,便专程来找你,你想,我对你会不信任吗?”
陆小凤道:“好,那你就去回复太平王的世子,请他再给你十五天的期限。十五天之内,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鹰眼老七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陆小凤道:“不能。”
鹰眼老七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里实在太危险了。”
陆小凤绝不让别人去涉险,危难的事,他只会奋不顾身的自己去解决,这是陆小凤的脾气。
鹰眼老七了解陆小凤的脾气。所以他没有坚持。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需要一条大船,和老狐狸的帮忙。”
老狐狸忽然觉得很愉快。
连鹰眼老七都不能参与的事,他老狐狸竟然能够,这岂非是人生一大乐事?
第16章重回岛上老狐狸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很久。
因为一到了上次遇到暴风雨的海域,陆小凤就自己跳入小艇中,一个人带着一瓶水、一袋干粮,划着小艇走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暴风,陆小凤就决定一个人在小艇上随海波漂浮。
他记起在岛上,小老头对他说过:“也就因为这股暖流,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所以他不停的探手入水中,试探水的冷暖。
他试了已经有两百七十六次了,海水却只冷不暖。
他开始焦急起来。
他很怀疑自己能否随水漂到岛上。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一再坚持不让沙曼来。
假如沙曼在身边,管他水流怎么漂,管他水流把他们漂到哪里?最好漂到世界的尽头,漂到幸福的国度,漂到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他渴望沙曼在身旁。
阳光是那么灿烂,海水一片湛蓝,海波微扬,偶尔还漾起一大片的银色闪光。
假如有沙曼在身旁,这是多美好的事!
沙曼!沙曼!他是否爱上了沙曼?
他笑了笑。
这时候,老狐狸的船大概已经回航了吧?
沙曼在老狐狸的船上,是否也在想他?抑或在和小玉诉说她的思念?
抑或和老实和尚开玩笑?
想起了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坐了起来。
万一老实和尚不老实怎么办?
啪!啪!
这是陆小凤左右开弓,自己打了自己两记耳光的声音。
老实和尚会不老实?也许对别人会耍耍诈,可是陆小凤能怀疑吗?他不是把自己和沙曼救了出来吗?
陆小凤又举起手,正准备再打自己两记耳光,手突然停在半空。
因为他看见前面出现了灰蒙蒙的一个小点。
陆小凤的心扑通的跳了一下,那个就是他到过的岛吗?
星星,满天的星星。
闪亮的星星。
璀璀璨璨的星星。
在海边看星,实在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当然,假如沙曼在身边,那就更好了。
不过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很遗憾。
因为,他必须在日出之前,想清楚一件事。
关于岳洋,关于小老头,关于宫九,关于牛肉汤,关于那一批失落的珠宝,关于那一百零三个失踪的武林好手。
在接近解决问题的边缘时,陆小凤的表现,一向是大丈夫的表现。
──拿得起,放得下。
──最重要的,是能够忘情弃爱。
这是真英雄的本色。
在面对敌人时,假如还婆婆妈妈,还留恋旖旎的爱情,这个人绝对会被敌人击败。
陆小凤未被击败过。
陆小凤只有在该谈爱的时候才谈爱,该缠绵的时候才缠绵。
现在是该作分析敌情的时候。
所以沙曼虽然不在身旁,陆小凤并不感到遗憾。
他想到那一百零三个失踪的人。
这一百零三个人,一定在这岛上,只是,他们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每天只喝一勺牛肉汤的人,手脚还有活动的能力吗?
牛肉汤这样对待他们,为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都杀死?
让他们苟延残喘的活着,目的在哪里?
他想到那一批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银珠宝。
多庞大的数目!
多庞大的劫案!
很明显,这次劫案的主谋,一定是小老头。
岳洋只不过是负责押运珠宝的小角色而已,在这次劫案中,应该不是个重要的人物。
重要的人物只有两个。
小老头和宫九。
小老头是主谋,宫九是执行者。
以岛上如云的高手,劫持这批珠宝,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重要的不在这里。
重要的是,到底是谁杀死崔诚?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一段话。
小老头说的一段话。
──杀人的方法只有一种。
──杀人之后,不但能绝对全身而退,而且要绝对不留痕迹,所以杀人工具虽多,正确的方法却绝对只有一种。
──这不但需要极大的技巧,还得要有极精密的计划,极大的智慧和耐心。
是小老头杀死崔诚?
不可能。小老头用不着亲自出马。
是宫九?
应该是他。但是,他是怎么杀崔诚的?
崔诚的密室外,有五道防守严密的铁栅门,能自由出入的,只有程中和萧红珠。
是宫九买通程中和萧红珠来杀害崔诚?
有可能。可是,为什么他们进入密室后,程中和萧红珠都已经死了?
他们绝不可能自杀!
而密室的四面墙壁,是整块的花岗石,铁门不但整天有人换班防守,还配有名匠铸成的大铁锁。
这么严密的保护,谁能进去杀人?
连小老头也绝对进不去!
只有一种人能够进去!
隐形的人!
对,隐形的人!
陆小凤兴奋起来了!他知道,只有小老头知道这个人怎么隐形。
所以他明天一早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去找小老头。
现在,他只需要充足的睡眠。
朝阳初升。
阳光把陆小凤的眼睛刺开。
他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发觉昨夜睡得很熟,现在精神奕奕。
他迈步向前走,走到那长满藤萝的山崖,拨开藤萝,走入那小径中,走在那草地上。
绿草,流水,一切都和上次来时相同,除了一样。
──这次没有岳洋来迎接他。
不但没有岳洋,连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
静。出奇的静。
除了淙淙的流水声外,陆小凤几乎可以听到草长花开的声音。
“静得可以听到花开草长的声音,是吗?”
陆小凤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他转身一看,就看到说话的人。
依旧是圆圆的脸,半秃的头,脸上还是带着那种和蔼的笑容,身上还是穿着那质料极好的衣服。
──小老头。
陆小凤看着小老头,微笑道:“你的出现,总是那么突如其来?”
小老头道:“你上次在这个岛上看到的事,你认为很怪异?”
陆小凤道:“怪异极了。”
小老头道:“这个岛是不是很神秘?”
陆小凤道:“神秘极了。”
小老头道:“我是这个岛上的主人。”
陆小凤道:“所以你理所当然的透着神秘?”
小老头道:“一点不错。”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这次重回岛上,有什么目的?”
小老头道:“我当然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需要我给你答案。”
陆小凤道:“你会给我答案吗?”
小老头道:“你看呢?”
陆小凤道:“会。”
小老头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智慧,你根本不必隐瞒任何事。”
小老头道:“你说得很对,只是我却另外有一个希望。”
陆小凤道:“什么希望?”
小老头道:“我希望你是回来告诉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小老头道:“你愿意加人我这一行。”
陆小凤道:“我只有让你失望了。”
小老头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小老头道:“因为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陆小凤道:“哦?”
小老头道:“如果你要加入我这一行,你就会带着沙曼回来。可是你并没有。”他脸上带着微微感叹的神色,续道:“我希望我的失望是暂时的。”
陆小凤道:“对于你的希望,我很抱歉不能给你任何诺言。”
小老头点点头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又知道?”
小老头道:“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陆小凤。陆小凤是最重诺言的。”
陆小凤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别人的赞赏,并不算什么,这个旷世奇人小老头,能够说出这番话来,陆小凤焉能不高兴?
小老头又道:“你能够逃过宫九在船上的攻击,我相信,你的智慧,绝对比我高,我相信,你对于那批珠宝失窃的事,一定想出了很多线索。”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老头道:“哪一件?”
陆小凤道:“窃案是你策划的,珠宝和失踪的人都在岛上。”
小老头道:“你说对了一半。”
陆小凤道:“哪一半?”
小老头道:“前面的一半。”
陆小凤吃惊道:“你是说,珠宝和人已经不在岛上?”
小老头道:“不错。”
陆小凤道:“宫九已经把珠宝和人运回去?”
小老头道:“人,宫九另有打算。珠宝,总是要花掉的。”
陆小凤道:“他一个人怎么花?”
小老头道:“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陆小凤恍然道:“怪不得这里的人一个也不剩,原来他们都去花这笔钱去了。”
小老头道:“所以,我心目中理想的接班人,只有一个。”
陆小凤道:“谁?”
小老头道:“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只有我?”
小老头道:“因为他们都不能甘于寂寞。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人,是很容易被人控制的人。”
陆小凤道:“对你来说,这不是很理想吗?”
小老头道:“是很理想,只是,我也就很寂寞了。”
陆小凤道:“因为你找不到接你的班,做领导的人?”
小老头道:“所以,我很喜欢你。”
陆小凤微笑,没有说话。
小老头道:“你对这件窃案,有什么疑问?”
陆小凤道:“以你们的人力和武功,我知道,要窃去这批珠宝,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不透。”
小老头道:“哪一个问题?”
陆小凤道:“崔诚的死。”
小老头笑道:“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隐形人吗?”
陆小凤点头道:“我的意思是,杀崔诚的人,是怎么隐形的?”
小老头没有回答。
陆小凤也没有追问。
陆小凤知道,像小老头这种人,如果他愿意说出答案,他会毫不考虑的就说出来,如果他不愿意说,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所以他就陪着小老头喝酒聊天。
船缓缓离开,陆小凤站在船尾,看着在海风中衣袂飘飘的小老头,心中一直思索小老头的最后一句话。
“前途险恶,你要多珍重。”
大别山神话,发布文学作品,传播历史知识,追踪热点问题,展示搞笑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