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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大患有二

庄子写处世的《人间世》中，借孔子之口说，天下之大患有二：“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这好理解，就是说若是为别人做事而做不成，比如在工作中，便必然要受到惩罚，至少也是批评。若是为自己做事，比如你读书、锻炼的自律计划等，做不成就意味着会失去什么，至少也是挫败感。这些都关乎人道，所以叫人道之患。

事若成却又必有阴阳之患，何为阴阳之患？从当时的语境看，说到“饮冰”“内热”等人的相关状态，表明是指人身和精神的阴阳失调，类似范进中举那样的乐极生悲，或者功成名就下的焦虑等等。但只是如此还太小，结合《人间世》全篇人处世间种种忧患难解莫脱的宗旨，以及说两种大患前“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没有不依道而得圆满的之一句，这阴阳之患显然指向的是更高一层的东西。前言人道之患，接着所言的阴阳之患，对应的便应该是天道之患。

那么这天道层面的阴阳之患，内涵究竟是什么？庄子文本中并没有直接的言说，从其他经典中却可以得些端倪——对于阴阳，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对于天道，《中庸》言：“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都提到一个词，叫做“不测”。天道阴阳之患，当就是不测之患。只是这不测究竟是什么样子？又为什么称名为阴阳？

汉高祖刘邦，对此大概最有体会。

刘邦逝后，是长达15年的吕后专权时期。吕雉是个强悍而权力欲很强的女人，在刘邦在世时，杀韩信、彭越等功臣即是由她主导，识人甚深的刘邦不会不明白。刘邦生前十分宠爱戚夫人，曾经动过废嫡立庶的念头，即要废掉吕后所生长子刘盈，而立戚夫人所生刘如意为太子，既废太子也就意味着要废后。并且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一方面与朝臣讨论这个议题，另一方面在军中派周勃、陈平杀掉了一路追随刘邦的开国功臣、吕后妹夫和坚定支持者、吕氏集团当时掌握兵权最多的樊哙。既已如此事若不成，刘邦身后戚夫人与刘如意会有怎样的下场，他也不会预料不到。而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吕后以皇帝年少为名，临朝称制，代行皇权，大封吕姓为王，乱汉王室。赵王刘如意则被吕后派力士缢死，戚夫人更是被砍去手脚、挖掉双眼、熏聋耳朵、吃下哑药，扔进茅厕做成了“人彘”。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刘邦不除吕后，到底是缺乏意愿，还是缺乏能力？

如上所言，意愿当是不缺乏的。能力同样也不缺乏，纵然吕后再强悍，威望最高的依然是刘邦本人，大权依旧是在刘邦手里。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刘邦当时，大概比谁都能尝到，什么叫阴阳之患的滋味。

《史记·吕太后本纪》载：“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然刘邦的成功，辅佐他的不只是吕后，更是吕家。吕后的两个哥哥及其子嗣后来皆封侯且位列排行最前，居萧何等功勋之上，全靠军功，所谓“发兵佐高祖定天下”。在楚汉争霸的第一阶段，还定三秦和之后保卫刘邦老爹和老家的是吕家，出关争天下时的大前锋也是吕家，在彭城之战中大败被项羽穷追猛打、奔逃如野狗、为了车子快把儿子和女儿都丢下车去时，收留了他的还是吕家。当时刘邦手下最可靠的地盘和队伍，可以说全都仰赖吕家。在楚汉争霸的第二阶段，吕家为了支持刘邦复起，将既得的地盘等利益全部放弃，将部队和防线拉到西北。这时刘邦主力是以洛阳为中心，坐镇洛阳的主力防卫力量则还是吕家。最后功成立国，可以说吕家尤其是吕后大哥吕泽，无论在功绩还是号召力上，可能都已经达到了刘邦“合伙人”的级别。之所以只封侯而未封王，是因为有吕后在，要避嫌。

当然，刘邦的成功不只是靠吕家，吕家只是其中一方势力，此外还有丰沛系自家老家底、关中萧何系、北方韩信系等势力。而论团结和真正实力，吕家无疑可算是至少仅次于丰沛系的其中翘楚。况且在废长立幼的问题上，分成了“挺吕派”和“挺刘派”，吕家自不必说，就是刘邦的老弟兄们也多站在了挺吕派一边，若是撕破了脸能真正无条件站在刘邦这边的恐怕只有卢绾、夏侯婴等寥寥铁发小。剩下的最有势力的开国功臣：曹参本是吕后一系，至少不反对吕后专权；萧何在易储事件中一直没有出现，是一股隐藏的巨大能量；陈平、周勃都是典型的“投机骑墙派”，实际站在吕后一边；张良本不愿掺和，却被吕家拉上贼船，吕后二哥吕释之把他拉上太子傅（太子老师）的位置，吕后本人也拉他出主意，无法拒绝和脱身这个局。

于是高潮来了，张良先是出主意请刘邦多次征召却始终不来、当世四位最有名望的隐士与名士“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又在刘邦第一次提出讨论易储时就提出反对。商山四皓本隐于关中，与萧何一系至少在地理上一致，所以当刘邦看到四皓出现的时候，心中浮现的不只是张良的势力，还有萧何潜藏的巨大势力。可以说这时在易储问题上刘邦基本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商山四皓的到来本身并没有多么重要，却是一个符号——乃是吕后对刘邦的一次力量示威。纵然这时候刘邦依旧可以凭自己的威望和权力一意孤行，可以动太子、废吕后甚至杀吕后，那么然后呢？就算刘如意坐上了皇帝位，他和戚夫人面对基本盘的溃散，能镇得住吗？队伍还怎么带？汉家天下还要不要？

《史记·留侯世家》记载了刘邦这时的心境：他目送着商山四皓离去的背影，把戚夫人召来，指着四个人对她说：“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结局刘邦此时就已经看出来了，他这时其实是理智战胜了感情，拿戚夫人和儿子的生命做了代价，换取了王朝的存续，戚夫人对此也心知肚明。然后刘邦又对戚夫人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然后唱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短箭），尚安所施！”歌罢，戚夫人痛哭流涕，刘邦连酒都喝不下去了，起身离去。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情，这是一场多么悲凉的诀别。有能力为却不能为，还要牺牲自己最爱的人，刘邦当时的心境，恐怕再凄凉不过了吧。如死灰尚热，却终究已是死灰。

什么叫阴阳之患？只这是。事情的发展，慢慢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其实本来就未曾被掌控，不过是在时间和世间的推演里，慢慢展开了那幽深无奈的一面，这就叫不测。而自己还曾自以为明白，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这种不测是以阴阳的逆转展现的，所以称为阴阳。你所凭借的东西，最终也将困缚你；你所得以成就的东西，最终也将打垮你；你所有的骄傲，终将变成屈辱。不过是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隐有显，有明有暗。人，都奔跑在掌控的路上，其实一直是奔驰于失控的途中，而不自知。所谓事与愿违，几乎就是宿命，就像不同地位的人皆有其未曾料到的、不为人知而只能自知的苦处。古龙最伟大的贡献，不是他那些武侠名著，而只是说出了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任你见识再高、能力再大，也逃脱不了，因为可掌控总是有边界的，阴阳之不测却是无界的，人不过始终是在边界上用功夫。庄子说事不成与事若成，世间无非这两件事，而无论进退，都是一个逃不出的局，如一张无边的网，如一座没有出口的巨大迷宫，如一条往地下无尽延伸的洞穴，你开始是顶着太阳进入的，慢慢的，阳光便不见了。

大到一个王朝是如此——战国时的秦国，曾是一个偏居西北，被列国所轻视、践踏和欺凌，甚至不屑于吞并的弱国。是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始，才拉开了一百多年励精图治、发愤图强的序幕，历经惠文王和昭襄王（王）、张仪和范睢（相）、魏冉和白起（将）等几位雄才大略的人物经营，才一步步成为列国畏惧的虎狼之国。直至始皇帝攻灭六国，建立大一统的秦王朝，终于登峰造极。而紧接着而来的却就是迅速崩塌、二世而斩，依法家强权而立，亦依法家强权而崩，仅仅维持了十四年。

小到一个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前几天看到一篇叫《那些年的神曲歌手去哪了？》的文章，说到的便是那些年曾名利双收、火爆一时，唱《两只蝴蝶》《爱情买卖》《QQ爱》《猪之歌》《那一夜》《伤不起》《老鼠爱大米》等神曲的歌手的命运轨迹。其中最触动我的是唱《两只蝴蝶》的庞龙，他本是一个出身贫苦、有着音乐梦想和才华、努力上进的青年。《两只蝴蝶》他本是不愿意唱的，嫌太俗，推荐其他歌手唱，但因缘无奈之下还是由他唱了。他也没想到这首歌会火，是这首歌让他彻底实现了改变贫苦命运的愿望。而后来，这首歌入选“中国十大最恶心歌曲排行榜”，被人嗤之以鼻，庞龙亦受牵连，去大学表演时还被学生抛硬币、起哄和嘲笑。即使他在大火后即尽量少唱这些歌，不愿再唱类似的歌，与公司合约到期后也没有续签而是回学校当了一名音乐老师，后来又参与创作并演唱了《往日时光》等一些广受好评的作品，神曲歌手的标签却再也撕不下来了。文中有两句话最是触目惊心：“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名声卖了，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一场成就，一场断送。一边功成，一边溃败。庄子言：“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天下之大戒有二

那么人到底该如何自处？庄子接着道：“若成若不成而无后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什么又是这德？《人间世》中又借孔子之口，说道：“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有些字眼，庄子常常碎碎念，属于是禅宗所谓自性流露的东西，代表着他证量的直示与洞见的直指，比如“游”字，比如“梦”字，以及这个“命”字。此处说的命，原文语境是譬如“子之爱亲”，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没得选择的东西，不言自明的东西，“不可解于心”，而只能遵守，故称为大戒。庄子所谓命，从来是天命。王阳明从仙佛转入儒家之悟，亦是：“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儒家重孝悌，就是因为此处便是先天灵窍、道机所在，因为是“生”之源头，通达于“生生之谓易”，本根于“神无方而易无体”。仁者天心，此一点天性之仁便是万物一体之仁的枢机，一切不过是将自家之仁推及世间天地，故《论语》言：“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然同样的，将“命”放在《人间世》的整个语境，乃至庄子的整个语境看，其内涵也同样不只如此，而是指代一切不可奈何的东西。其中，自然就包含阴阳之患。可以说，一切不可奈何之命属，就是这两点，一内一外，内为天赋结界，外为不测之网。

那么如何自处于这阴阳不测之命？庄子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托不得已以养中。”只是个“安”字，只是藉此养自己的“中”体。一安之下，中体自露，中者不二也，不二者出阴阳之局也，纵然人还在这个局内，也不可能脱开这个局，心却已经出来了。所谓阴阳之患，只是患在人心，人心出来，便只有阴阳，而不再有患。禅宗四祖道信禅师所谓：“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即名常住法身，无有变异。”禅宗的息心与庄子的安命，只是一回事，仅是路径不同，真正殊途同归。凡夫之患难，只因一不能息心而住，二不得达命而安。故庄子言“致命”，你听说过致良知，可知还有这致命？致命者，见此命也，但能见，自能安之。关键就是在见，庄子言阴阳之患，就是指示我们去见。

所谓安身立命，古往今来，人们却只晓得安身，而忘记了立命。

但只有安命是不够的，因为只有体而没有用，只安顿了事外却没有安顿事上，只照顾到了超越于物而没有照顾到与物相接。故又有第二个大戒，“义”。什么是义？庄子当时的语境是譬如“臣之事君”，是合古代正统的君臣之义说，只是忠义，同样只是狭义的。义的真正内涵，程子言“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义即是待人接物、为人处事时之理；又说“义训宜”，宜即适宜、得宜、合宜，就是合理应当的；合之就是人在交人行事时当然的道理。孟子是义说的大祖师，他说“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则又告诉我们这当然之理是发之于人情的；又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本来就有的东西；合之就是在与人事交接时，人情上会自然有个义在、知个义在。所有这些，通过我们平常所说的“做人要讲义气”，便都能有所体会和统摄。此一点深浅随人，即使在浅处起码也算个人，否则便如孟子所说“非人也”，不是人。做得深便豁然就是一条成圣之路，故孟子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便是于时时处处“集义”。水泊梁山的中枢也是“忠义堂”，牟宗三则言“水浒传是禅宗”。义，既有人之义气，也有国家大义。义有大小，义性却无大小。一个胸中有纯然义气的人，也必然对国家众生有大义。一切，都始于自心中一个义，都来自于养自心中一个义。

故禅宗史上的大宗师、南宋宗门龙象大慧宗杲禅师，便说：“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但力所不能而年运往矣，喜正恶邪之志与生俱生。”当时正值民族危亡之际，南宋朝廷在金国的威胁下岌岌可危，听宗杲禅师这意思，要不是自己没能力，又年老了，早就上战场了。后来反清复明的队伍里有很多禅宗的和尚，不知道是不是便是受到了宗杲禅师的感化和鼓舞。他的开示语录中，还一再将忠义者与奸邪者进行对比，直指当时那些误国害民的奸邪之徒。虽然没法上战场，但他却坚定地站在主战派一边，结交了张九成、张浚等一大批忠义士大夫，于是惹恼了投降派的秦桧一党，被革除僧籍，发配偏远蛮荒之地，时间长达十五年。苦屈如此，宗杲禅师于流放途中却一似无事、恬然自得，倒是忙坏了那些追随他学道的僧俗弟子，纷纷自带干粮赶来流放之地，“虽死不悔”。经宗杲禅师点拨而彻悟的张九成居士评价他道：“一死生穷物理，至于倜傥好义，有士大夫难及者。”张浚在其塔铭中亦评价道：“师虽为方外士，而义笃君亲，每及时事，爱君忧时见之词气……使为吾儒，岂不为名士？”《禅林宝训》也说：“先师平生以道德节义勇敢为先，可亲不可疏，可近不可迫，可杀不可辱。”

大慧宗杲禅师的忠义之见，浓缩于他的“忠义心即菩提心”说，难得一见，须好好品味：“三教圣人所说之法，无非劝善诫恶，正人心术。心术不正，则奸邪，唯利是趋；心术正，则忠义，唯理是从。理者理义之理，非义理之理也。……圭峰禅师言：‘作有义事，是惺悟心。做无义事，是狂乱心。狂乱由情念，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亦此理也。……其差别在人不在法也。忠义、奸邪与生俱生。忠义者处奸邪中，如清净摩尼珠，置于淤泥之内，虽百千岁，不能染污。何以故？本性清净故。奸邪者处忠义中，如杂毒置于净器，虽百千岁，亦不能变改。何以故？本性浊秽故。……如奸邪、忠义二人，同读圣人之书。圣人之书是法，元无差别。而奸邪、忠义读之，随类而领解，则有差别矣。……忠义之士见义，则本性发；奸邪之人见利，则本性发。……本性忠义，则见义则发，非造作，非安排。……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异而体同。但此心与义相遇，则世出世间，一网打就，无少无剩矣。”这里似乎是说有忠义和奸邪两种本性，只是方便也，指的是真性和假性，亦是本心与利欲。

世人皆走在利欲一途，如庄子所言，只是落阴阳之患的天网，虚妄造作，徒劳无功。心念一差，心境便偏；心境一偏，生命之品质便趋邪浅；此是最究竟根本的因果不昧，即时得报，如影随形。唯息心安命，方得安顿。然后只是依义而行，万事不废，然只求个坦荡磊落，问心无愧。

做事无咎，富贵何辜。只如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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