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愁潦倒
卖字换酒
浅斟低唱·第32
主说:你将拔去龙的牙齿,你将傲然地把狮子踩在脚下。
——《基督山伯爵》
(题图为《基督山伯爵》剧照,伯爵与费尔南的决斗。)
“东方的大仲马”与“世界的金庸”
文/穷儒
今天是金庸先生的生日,按照惯例我会写一篇推送聊聊老爷子的作品。去年的推送在这里:时光是无鞍的野马
金庸无疑是一位优秀的武侠小说家,几乎可以说他凭着一己之力将武侠小说推向了登峰造极之境,以至于古龙作品不得不剑走偏锋,而梁羽生作品虽然和金庸路数相近,但刻意求雅求正,书中人物的正邪善恶也过于泾渭分明,格局不免狭小了些。此后纵有年轻一辈的武侠作家致力于推陈出新,纵有诸如凤歌的《昆仑》、小椴的《杯雪》、孙晓的《英雄志》等佳作,但与金庸相比,总是还欠火候,气魄不足。说一句“金庸之后无武侠”未免太绝对,但目前看来,的确还没有一部武侠小说足与金庸比肩——当然,这也让我们期待着将来。
但金庸能否称得上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似乎尚有争议。武侠小说毕竟是通俗小说,再怎么受广大读者的热爱与尊重,在主流文学界里似乎还是难登大雅之堂。中外皆然,看看大仲马上百卷浩瀚作品里那些英雄传奇,在文学史上的评价未必比他儿子的《茶花女》高多少,可知通俗小说在主流文学界的尴尬地位。
我在以往的文章中提到,有人曾把金庸比作“东方的大仲马”。金庸本人亦是大仲马的粉丝,并坦言是《三个火枪手》教会了他写通俗小说。事实上,如果把金庸比作东方的大仲马,那么大仲马作为通俗小说之王,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的金庸”了。之前的文章里我曾简要地比较了《连城诀》与《基督山伯爵》的相似之处:狄云和爱德蒙·唐泰斯都曾蒙冤入狱;并都在狱中因祸得福,分别获悉了连城诀宝藏和基督山宝藏的秘密;出狱后发现未婚妻已被仇敌所夺;都基本实现了复仇但在复仇过程中不断反思,也表现了宽容大度;故事的最后,狄云回到藏边雪谷与水笙相聚,基督山伯爵和海黛扬帆去海。尽管两部小说思想主旨颇不相同,但两位主角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
不止是这两部作品有相似性,在大仲马发挥得最流畅的火枪手系列三部曲里,第二部作品《二十年后》中,四个主角乘上从英国回法国的海船,因为波托斯的仆人穆斯格东口渴想喝酒,于是阿多斯的仆人格里莫与他一同去甲板下的仓库,结果意外撞破天机,原来甲板下布满了火油与炸药,只待四个主角熟睡之际,设局者便放下救生船独自逃走,四主角和他们的仆人将会灰飞烟灭……等一下,这个剧情怎么又似曾相识?《射雕英雄传》第二十回里,洪七公郭靖师徒,加上欧阳锋欧阳克叔侄,他们同在一艘海船上,也是洪七公嘴馋想喝酒,下船舱中找到酒桶,却发现桶中所盛尽是桐油,随即偷听到欧阳锋他们的对话,也是设局让他们葬身海底……海船这一剧情,又是金庸“照抄”过来的。
我读金庸在前,初中三年扫完一遍金庸作品集——好吧不止一遍——以至于金书情节无不熟稔于心;读大仲马在后,因此对书中相似剧情异常敏感。倘若读大仲马在先,或许发现不了这些“抄袭”之处。当然说“抄袭”只是调侃,两部作品具体情节与思想主旨均不相同,仅仅是某一人物经历或是某一情节出现相似,并不能武断地判定为抄袭。事实上名著出现“相似”、“撞梗”并不罕见,与大仲马同时代的法国作家,也是大仲马好朋友的雨果,其《悲惨世界》主角冉阿让的牢狱之灾、被一个主教感化、出狱后的改换身份等情节亦与《基督山伯爵》颇多重合(以后会抽空写一篇文章谈这两部作品的对比),但显然不能说是谁抄袭了谁,更何况雨果和大仲马在生前和死后都是好朋友呢。
言归正传。大仲马与金庸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他们的小说与历史的关系。大仲马曾说过:“历史是什么?不过是一个钉子,一个用来挂我的小说的钉子。”于是我们在火枪手系列三部曲中跟着四位主角参与了波旁王朝拉罗舍尔围城战,又在二十年后横渡英吉利海峡拯救查理一世可惜功败垂成,随后协助查理二世复辟斯图亚特王朝……这一系列“将历史人物与虚构角色穿插,让虚构角色参与历史大事”的玩法,大仲马玩的出神入化,金庸所说的“大仲马教会了我写小说”,指的正是这一点。我们读金庸小说时也有这种强烈的历史代入感,实际上都是来自大仲马作品对金庸的影响。因此,喜欢读金庸的朋友们一定不能错过大仲马的小说。
大仲马作品对金庸的影响还不止于此。读过《鹿鼎记》的朋友都知道,金庸写了一个在妓院里长大的狡童韦小宝,因机缘巧合来到北京,还误打误撞地进入了紫禁城,并借韦小宝之眼将皇宫与妓院比较,借韦小宝之口说出“皇宫也不过就是更大一点的妓院”。这一主体构思历来为评论家所称叹,认为这是足以证明金庸笔力的创举。殊不知皇宫即妓院的构思,依然是金庸从大仲马笔下学来的——在大仲马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小说《夏尔尼伯爵夫人》里,作者在序言中写到:“有人向我建议……要我写王宫的历史,这可以说是一种类似饶有趣味的复式记帐――一方面是赌场的故事,一方面是妓院的故事。”赌场、妓院,《鹿鼎记》里都齐了。
小说当然不是历史,钉子上的小说我们爱读,但显然不能把《三个火枪手》作为法国史入门,进而认为黎塞留主教就是书中那个热衷于权术的阴谋家,也不能以《鹿鼎记》为依据来评价历史上的康熙。历史早已证明,通俗小说大多是短命的,正因如此才会被主流文学界所轻视。然而大仲马的经典作品在世界上却一直拥有大量读者,经久不衰。于是在他逝世年后——也即大仲马诞辰周年之际,仿佛为了填补历史的空白,法国人把大仲马请进了先贤祠,正好葬在生前挚友雨果的旁边。数一数那些至今没能入住的法国作家名单,才能理解大仲马入住先贤祠是多么震撼的事: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莫里哀……在他们还没入住的时候,大仲马已经抢先进来,仅凭他的通俗小说。在先天不足的通俗小说领域挥洒才情,最终居然“后发先至”,就像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居然成了天下第一,这说明他的实力实在强大得令人震撼。
大仲马作品在国内知名的即是前文所提的《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但读过《三》的朋友都知道,火枪手系列一共有三部曲,《三》只是该系列的第一部,续集为《二十年后》,再续集为《布拉热洛纳子爵》。可惜国内书店往往只有第一部;而《二十年后》更为人熟知的是欧·亨利的一部短篇;至于《布》,由于篇幅过长,除了上世纪上译社出过一次完整版,余者往往将其拆分删减后出版,诸如经典的《铁面人》即是从《布》中拆分出来的故事。前文提到大仲马在火枪手三部曲中对历史的穿针引线堪称妙绝,倘若不太了解欧洲历史的话,读他的火枪手系列恐怕不能充分体会那种游侠式的历史传奇感,就好比假如不知道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之间的恩怨情仇,那么读《鹿鼎记》时的历史参与感不免大为逊色了。
于我而言,三部曲的精彩程度排序为:《二十年后》>《三个火枪手》>《布拉热洛纳子爵》,毕竟我没有读过欧洲史,不熟悉路易十三、奥地利安娜还有红衣主教黎塞留之间的矛盾,只大致地了解黎塞留相当于法国的曹操,白金汉公爵又近乎英国的多尔衮,因此读《三个火枪手》时可能错过了不少精彩的历史桥段;但第二部《二十年后》里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克伦威尔、查理一世、斯图亚特王朝的复辟,这些人物与历史在义务教育阶段就学过了,已经耳熟能详,因此读到阿多斯及时赶到查理一世断头台下,记下国王的遗言,以及历史上那一声著名的“记住!”时,不夸张的说,当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至于第三部,因为写的是英雄末路——当年的火枪手们都已经老了,尤其到结尾美丽岛巨人之死,阿拉密斯的戒指,达达尼昂的百合花权杖,读书至此,怎能不感慨万千。故事从波托斯的斗篷、阿多斯受伤的肩膀和阿拉密斯的手帕开始,到了最后,白发如雪的瓦纳主教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拥抱他的朋友,实在令读者唏嘘。第一部里阿拉密斯的仆人巴赞梦到过阿拉密斯成了教皇,拿主教的帽子戴到他头上,第三部结尾的阿拉密斯多少实现了巴赞当年的梦,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基督山伯爵》的名气则比火枪手系列大得多了,其震撼全世界的多线情节推进,最终所有的线索殊途同归,报仇收束结尾,并留下“等待与希望”的箴言,让一百多万字的阅读过程丝毫不感到枯燥与疲惫。书中浓墨重彩地写一桌奢华的饭菜;为了引入一个重要的配角(路易季·瓦姆帕)而抛开主线剧情洋洋洒洒地另开一部短篇甚至中篇嵌套进来;以及身残志坚的诺瓦蒂埃老先生,因病而不能动不能讲话,但大仲马还是为这个角色发明了一种独特的与人交流方式,而描写这种交流方式诺瓦蒂埃哪怕只表达一句话都需要大仲马花费数页稿纸……不免让读者感叹,文化人骗起稿费来简直百花齐放异彩纷呈,读过的朋友想必会忍俊不禁吧?
大仲马的通俗小说的价值,经过了近两百年时间的检验,最终得到了认可。相信金庸的武侠小说在主流文学界占有一席之地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优秀的作品,值得我们等待。
?
请随意资助
穷儒赞赏
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