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评判或者模仿古龙的语言风格时,常常以偏概全,陷入一个“天涯明月刀”式的误区:敢情古龙小说,彻头彻尾,一直都在装逼。其实这种认知是片面的。古龙前后文字风格,可谓大相径庭。在谈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同时期其他人的作品。古龙年开始动笔写处女作《苍穹神剑》时,金庸已经完成了《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及《射雕英雄传》,并着手创作《神雕侠侣》和《雪山飞狐》。金庸当时的文字风格,是这样的:一时之间,两人跑出了五六里地。前面的人身材苗条,行动婀娜,似乎是一个女子,但轻功也极高明。过了个山坡,前面是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陆菲青怕前面的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江湖上常言道:“遇林莫入”,因为林中树木遮掩,最易受人暗算,陆菲青不敢过份逼近,正想退出。忽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只见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树林。——《书剑恩仇录》(旧版)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射雕英雄传》许多年后,随着创作渐丰,金庸逐步将西方文学融入其中,小说技法不断完善,趋于圆熟化境,但字里行间,半文半白,文笔虽有进境,文字的风格却基本没有大变。而梁羽生,也已经创作了《龙虎斗京华》、《草莽龙蛇传》、《塞外奇侠传》、《七剑下天山》、《江湖三女侠》、《白发魔女传》、《萍踪侠影录》,并着手连载《冰川天女传》和《还剑奇情录》。细心的朋友会发现,那个时期,梁羽生先生的小说名似乎患了强迫症,清一色五个字,他的语言风格呢?清寒吹角,雁门关外,朔风怒卷黄昏。这时乃是明代正统(明英宗年号)三年,距离明太祖朱元璋死后,还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势力,又死灰复燃,在西北兴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为强大,逐年内侵,至正统年间,已到了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与瓦刺的缓冲地带,也是无人地带。西风肃杀,黄沙与落叶齐飞,落日昏黄,马铃与胡笳并起,在这“无人地带”之间,这时候却有一辆驴车,从峡谷的山道上疾驰而过。——《萍踪侠影录》身形一晃,疾的飞过一片瓦面,赶在两个卫士的前头,进了庭院,再纵身一跃,跳上书楼,这是他岳父平日休憩之所,王照希见楼门半掩,内里无人,蹑足入内。不料前脚刚刚踏入,那扇门板突然倒了下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刃,从门后伸出,冷气森森,已从侧面刺到。好个王照希,临危不乱,伏地一滚,左手将门板一抬,那口利刃插在板上,王照希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长剑拔在手中,只听得有人嘿嘿笑道:“你这小贼是自没罗网!”王照希长剑一晃,正待进招,蓦然间书房两面侧门大开,暗器嘶风,纷纷打进,王照希身子滴溜溜一转,长剑划出一圈银虹,在满室暗器飞舞激撞之中,挥剑直取那伏在门后的卫士。——《白发魔女传》如君所见,什么“清寒吹角”、“暗器嘶风”,梁翁用词十分周正,且还带着章回话本的味道。总之,梁金二人擅援引诗词典故,满满的传统古典风。台湾方面,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也出道不久,你看看他们的文字风格也基本仿佛——正是日落西山,薄暮吃呢的时分,归鸦噪声,冲破了四山沉寂,和蛇闹山绝顶处上清宫的钟鼓声遥相应和。此际在上清宫里,一个身长玉立的年少道僮,正捧着一盘素点心和香茗,脚不沾尘地走到观主静室里。人得室门,那道僮不禁低低惊叹一声,原来云床上盘膝坐着的老观主,此时已斜倚在墙壁上,两道长眉紧皱,显得十分痛苦,面色如血,神情可怖。——司马翎《关洛风云录》这正是阳春三月,桃花怒放时节,沅江岸畔,玄都岸外,遍地桃花盛开,如锦如绣,忽然由桃林深处,走出一条白衣少女,左手捧着一束桃花,右手轻提白绫罗裙,碎步轻盈,绕林而出,缓缓向江边走去。白衣女本来长的就美,再衬着一身雅淡白装,愈觉着迥出尘表,清眼高华,人面花光,相互映照,玉貌珠辉,容光绝世,真个是洛水神妃,出浴的太真。——卧龙生《飞燕惊龙》三伏骄阳,熔金烁石,苦热不堪。但庐山双剑峰一带,灌木长林,蔽不见日。益以飞瀑流泉,喷珠溅雪;不仅毫无暑气,反而觉得有些凉意袭人。——诸葛青云《紫电青霜》但凡当时的武侠小说,文笔虽有差异,但遣词造句起来,语言风格基本一致,都沿袭了民国武侠或古典小说的套路,古龙也不例外。他在一年之内,先后创作《苍穹神剑》、《剑毒梅香》、《残金缺玉》、《剑气书香》、《游侠录》、《湘妃剑》六部,行文之间,也动辄“草长莺飞”,什么“音如洪钟,入耳铿然”,打斗起来,也是“长剑一点”,“银光如滔滔之水”,十分老土,堪称其黑历史。年,台湾一个叫陆鱼的少年,带来了一种“新潮”的笔法。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图画,春日午后的山坡上,空气清澈明朗,泥黄草绿,阳光撤下遍地黄金。一个少年,像一棵树木,傲然笔立,微风拂衣,风中充满祝福的声音,所有的屈辱,所有因苦学而招来的羞耻,都在这一刻间成为光荣,山灵钟爱,血泪灌溉,一个孤儿终于成长。……这八、九个月里,他在广州夜市当小伙计,对广东人的胃口充满尊敬,他们差不多是什么东西都能吃下肚去,狗呀、猫呀、蛇呀、猴子呀、龙虱呀,都吃,真是可喜可贺。——《少年行》现在看来自然平平无奇,但这类西式的、“新文学”式的笔法,却一扫当时武侠文字“正襟危坐”的古板风气。试想以当时流行的笔法,凝练古朴又推崇典雅,充其量不过“春日如画”、“春光明媚”、“浮光跃金”寥寥数字去写景,至于风中何以充满祝福的声音,什么屈辱羞耻成为光荣,对于写实的诸位作家,更是少见了。《少年行》是一部颇带些意识流的武侠小说,陆鱼也在当时,早于古龙冠上了“新派武侠”之名。这也给时作《孤星传》的古龙带来了启发。你们想想,早年的他,也是发表过“一个多雾的清晨,码头上笼罩着一片冷漠的白色,再衬上几对断肠的旅客,更是迷茫、凄清(《从北国到南国》)”这种忧伤文学的死文青,于是后来,我们不难在《孤星传》里看到这类文字——这世界,这生命,对他说来,是未免太残酷了些,这年轻人本该像朝日一样的多彩而绚丽,然而,苍天却让他比雨夜还要灰暗。 晓色方开,旭日东升,有光从窗口射人,将这间斗室照得光亮已极。 光线照过的地方,将室中的尘埃,照成一条灰柱,裴珏呆呆的望着,问着自己:“为什么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尘呢?” 但他瞬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光线将灰尘照出来,没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尘,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他垂下头,心情更为萧索,他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光线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灰尘都照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些灰尘躲在黑暗里呢?”…………只要让我享受一天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境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他从心底痛苦地嘶喊着,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么强烈,竟远较世上任何事都强烈得多,它扰乱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气——平静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少年人应有的是飞扬的生命,与生活的勇气!此刻,他已经开始运用现代文艺的笔法叙事,并缀补叩问人生哲理,这是我们所熟知“古龙风”的雏形。但这种革新浅尝辄止、昙花一现,之后《飘香剑雨》、《月异星邪》、《剑客行》等均无甚创见,《情人箭》、《大旗英雄传》虽大获成功,但又回归传统不再深入,直至《浣花洗剑录》,始在打斗中着重刻画战前气氛与人的精神意志,取代原来流行的一招一式详尽的描写,这是向日本剑豪文学取的经。我们都说古龙受柴田炼三郎影响极深,事实上,从《孤星传》到《浣花洗剑录》到《武林外史》,他已经向柴田看齐,做好了海明威“电报体”式的铺垫,直至楚留香系列、小李飞刀系列、陆小凤系列、七种武器系列,才是其风格的成熟与巅峰。(论文笔,这也是我最推崇的时期这个时期,原有的现代散文式文艺笔法基本反客为主,而传统骈文雅句为辅点缀其中,旧有传统武侠的繁冗描写,也被他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段落,简洁明快,每段基本不会超过四行。最经典的,当属小李飞刀的开场: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他已不再年轻。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多情剑客无情剑》此后古龙的小说,常有这种沉郁凝重又不乏生机的描写。值得一提的,还有以下这种,堆砌几个名词单独成段,这是一种极为“省事”又能凸显功力的手法。烈日、风砂、黄土,贫穷小镇,衣不蔽体的妇人,牵着面有菜色的儿童,在木板门后闪缩窥人。——《大沙漠》在修辞格里称为“列锦”,简单几字便可意境全出。我们熟知的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古龙对这种手法的迷恋,可谓疯狂,你看书名《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剑花烟雨江南》,莫不如是。你再看这些描写:一座高山,一处低岩,一道新泉,一株古松,一炉红火,一壶绿茶,一位老人,一个少年。——《英雄无泪》漆黑的刀,苍白的手。——《天涯明月刀》年前后,古龙接触影视剧本,求新求变求突破的追求,使得他把剧本式的写作融入武侠小说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属《萧十一郎》(先有剧本,再有小说)。第十八章,伪君子们在雨夜天追杀萧十一郎,古龙以电闪作镜头转接的引擎,六次电闪,仿佛幕布的起落,接连变换了六次人物及时空,极具画面感。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吗?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闪。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了。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是沈璧君!?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沈璧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雷声减弱,电光又闪。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他将蒙太奇式的镜头语言化入小说当中,场景的切换灵活自如,充满画面感及戏剧色彩。再比如,黄昏,未到黄昏。落日正照在这面大旗上。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旗上却绣着五条白犬,一朵红花。这就是近来江湖中声名最响的开花五犬旗。五犬旗是镖旗。辽东的“长青镖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镖局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五犬旗就是他们的标志。——《霸王枪》我们可以感受到镜头从远景缓缓推近特写,同时利用顶针手法,循序渐进,与作品整体的悬疑探案风相契,古龙的景状物描写,常有一种抽丝剥茧、条分缕析,让事情原委水落石出的感觉。这时他的断章更为恣肆随性,时间、场景、人物、动作,皆可单独分段(有时断句断得太离谱,将具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及条件子句割裂,也被诟病过)。金庸说他“跌荡自如,变化多端,文如其人,且复多奇气。”诚然,古龙措辞文法不拘一格,不可不谓洒脱。诗经有赋比兴,同样的,古龙擅用排比、类比、对照,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毅力,都是这样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英雄无泪》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边城浪子》还有移觉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天涯明月刀》成熟期的古龙,与梁金的语言风格彻底泾渭分明,归根到底,梁金的小说多有朝代背景,需要时刻营造并维持一种“古色古香”的氛围,而古龙的小说无疑是现代化的,当他将背景设在现代社会时(《绝不低头》),你发现这种文笔也丝毫不违和。评论家常说古龙的语言是诗化的、空灵的,源于年古龙在《天涯明月刀》的尝试。说句实在话,虽然这部名气极大,也不少古粉奉若至宝,但我并不太喜欢。这部小说的语言风格变本加厉,为了“散文诗”形式刻意为之,一唱三叹,设问繁复,又喜警策好说教(说教的毛病《欢乐英雄》等许多作品也有),小说的重心本是人物、剧情和思想,但古龙在这部作品里,用了不少功夫去无病呻吟。比如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处。 他为甚麽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 还是在等候?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甚麽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甚麽?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夜色终於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已来临,死亡呢?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手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溶与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甚麽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他知道来的是甚麽人?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乐是种甚麽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已心灵溶化,甚至可以让自已整个人溶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傅红雪并没有溶化。——《天涯明月刀》感觉古龙本来已经用简洁明快的场景描写和打斗,去化解了传统武侠的长篇大论,却又用一而再再而三的抒情煽染质询,来拖沓自己的节奏。(当然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这部作品并非摆烂,但被腰斩不是没有理由。除此之外,古龙作品里台词重复,偶尔啰嗦,也是通病。比如这类句式他俯下身,拾起了这片落叶,忽然道:“你来了。” “我来了。”——《陆小凤传奇》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燕南飞道:“我来了。”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天涯明月刀》很多人说古龙装逼,大抵是指《天涯》而后,尽管他在后续的作品有意识调整,却还是像步入更年期一般,啰啰唆唆,喋喋不休,最终走向了衰退。而多年后,温瑞安接过新派大旗,并将这些毛病,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