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1日,是古龙逝世31周年的日子。
现在的90后、00后也许没有经历过那个「新派武侠」时代。如果按照梁羽生在香港发表《龙虎斗京华》计,「新派武侠」迄今已经65个年头。
年轻人们很难想象,他们的父母、哥哥姐姐辈,躲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偷看武侠小说的日子,因为30年前,看这些书被认为是非常犯禁的事,当时的长辈认为这些书诲淫诲盗宣扬不好的思想,有毒。
那是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人们的思想还很保守。但是社会对武侠小说的看法,也随着我们这个国家的市场经济、社会氛围的变化而变化,到了90年代,以金庸被选为「二十世纪文学家」中的第四位(仅次于鲁迅、沈从文、巴金)为标志,「新派武侠」也随之沾光,开始登堂入室。
到了新世纪年后,随着网络在中国大地上蔓延发展,金庸等更是被封圣。
一部「新派武侠」发展史,亦即是中国内地文化尺度的发展史。
可惜如今,「新派武侠」的诸位大家,梁羽生率先逝世,金庸年事已高已完全绝迹江湖。
而古龙呢,虽然他在文本上的大胆试验完全开创了一代先河,一度可以比肩金庸,但在新世纪以后的奇幻文学大流中,他也渐渐被新一代的读者所冷待。
所以古龙的一生,光辉灿烂短暂,颇为坎坷。
但是还在读他、记得他的人,却会永远记得他。相比较于金庸梁羽生的传统知识分子形象,古龙浪子形象上更鲜明。就好比读书年代班里那些尖子生,未必与你能交朋友;古龙这些坏学生,往往能成为一辈子的至交。
这就是为什么31年过去了,我们还是那么怀念古龙。
去年,台湾一帮有心人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叫《来自过去的未来人:向大师致意─古龙》,请来了古龙生前的好友谈金庸,贯穿以动画和重演的形式演绎古龙的一生。其中包括了古龙生前最重要的好友牛嫂、倪匡,甚至还请来了九把刀。
纪录片的制片,刘叔慧
这是迄今唯一一部关于古龙的纪录片。
我们还没有机会看到,只能通过预告片来尝鲜。
以及,分享一篇这部纪录片的编剧梁哈金所写的纪念古龙的文章。
(文/蒋郎)
《来自过去的未来人:向大师致意─古龙》预告片
片中,九把刀谈古龙
文/梁哈金
金庸把武侠给阉割了之后,似乎本来想要真的写一个太监侠客──韦小宝,但他把他送进宫之后,始终都下不了手把他宫掉。大概思来想去,「公公大侠」不会是一种会受欢迎的形象吧。要把他写成一个练成绝世武功的少年高手,却又太老梗,所以韦小宝从海老公公、陈近南、九难、何惕守一直到洪教主,那么多高手有一身武功等着教他,却只学了神行百变,而且是用来逃命的。金庸逃避这个老套,运用自己的政治智慧,把韦小宝写成一个官场老手,似乎也是非常好的路子。但这一来,就再也不是武侠了,或者说,跟一般人对与武侠高手的期待相差太远,所以《鹿鼎记》的评价也非常两极化。而金庸变化极尽的结果,就是金盆洗手。
古龙呢?当金庸在苦苦挣扎时,他做了甚么呢?
他做的可多了。
第一, 他将少年英雄的主角撤换。
基本上就是三个手法:一、老化。李寻欢是中年人,楚留香据古龙的说法,也是个中年人。王动历尽沧桑,也是个中年人。三少爷谢晓峰,也是个中年人。二、残病化。李寻欢有肺病,傅红雪有羊痫风、而且是个瘸子。三、边缘化。沈浪、萧十一郎是浪子,小鱼儿在恶人谷长大,花无缺在女人堆中长大,孟星魂是个杀手,楚留香是个小偷,全都是非典型的侠客,甚至是社会边缘人。
话说金庸也曾想写个潇洒的浪子角色:令狐冲。但他毕竟不是那个路数的人,所以怎么都弄不像。《笑傲江湖》最好的角色是岳不群、左冷禅、任我行、东方不败那些政治老奸,令狐冲其实非常不浪子,更不潇洒,他还比较像是爱喝酒的张无忌。少年英雄在金庸这里,不是走不出去,就是走得太过(如林平之的劣化,或是韦小宝这种小痞子)。古龙却能写出一种,虽然或残或病或边缘,却仍然形象高大的感觉。而且很贴近一般人,让人更容易融入、喜爱这个角色。
而古龙直接将角色从中年写起,就不用再掉入上一篇所说的「少年英雄成长故事」的结构,只要写他中年之后怎样大发神威就可以了。所以从六零年代中期以后,古龙小说的人物,几乎一出场就是中年绝世高手(就算是少年高手,他也不写他们成为绝世高手的步骤)。故事也不照谱来,美女多蛇蝎,连复仇都一场空(如《边城浪子》的傅红雪)。看似漫无章法,其实是特有深意的。
第二,他让武侠不再是中国式武侠。
当时007电影风行,古龙将詹姆士?庞德的形象,转换成「楚留香」。形象的挪用与转化,是古龙的拿手好戏,比如《绝代双骄》的黑蜘蛛,那种吊丝到处飞的武功,根本就是蜘蛛人。当然,更别提《流星?蝴蝶?剑》几乎把《教父》大部分的角色搬过来了。他也模仿日本的武士、浪人的形象和武功,写了沈浪、中原一点红这样的角色,于是武侠小说就变成武侠+爱情+侦探+悬疑+西方间谍+东洋武士,彷佛就是「瞒天过海」(Ocean’s11)那样集合了各种元素与各国菁英的现代电影。
古龙还把大中国的背景抽得很淡,换成没有特定朝代、甚至没有特定中国地域的时空,就让本来很中国的武侠,因为角色的洋化,彷佛有了西洋的感觉。他还让文句「去中国化」,不再用传统的口语来写,而是用当时流行的口语,就让小说有了现代感。他甚至用柴田炼三郎那样的笔法来练句,让武侠小说又有了日本剑豪小说的风味。
这当然是对武侠小说很大的改造。如一些学者所说,一开始武侠小说会风行,是因为它能唤起来台的中国人对故土的记忆。但随着时代的变徙,西洋和东洋文化逐渐风行,人心思迁,故土记忆已经难以唤起热情。古龙很巧妙地捉住了流行,将之融入小说,给六零年代末本已衰弱的武侠老店,改头换面。我们可以说,古龙不但把武侠小说洋化,更将之「本土化」,大中国变淡了,那些词句、说话方式、角色形象、甚至说故事的方式,都彻底摆脱了民国初年的武侠,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的台湾现代味。
第三,古龙把武侠电影化。他把长篇的结构打掉,写成了能够互相连接的中短篇,彷佛是一集又一集的电影。楚原说古龙的小说人物形象鲜明,制造人性冲突,加上故事编排曲折离奇,是非常适合拍电影的因素。所以后来古龙的小说拍成电影会迅速窜红,并非侥幸,而是小说的内在本身就跟电影很合拍。
古龙为武侠小说带来的改造还很多。比如他把《天涯·明月·刀》写得跟诗一样,或是《七种武器》把武侠小说写成寓言。他还在小说中加了一大堆彷佛有道理的心灵佳句,让武侠小说变成心灵书籍,或是朱德庸漫画。他基本上甚么顾客群都要抢:文艺爱情的、武侠的、侦探悬疑的、日本小说的、西方电影的、心灵书籍的。只要能让书大卖,他甚么元素都可以放进小说里面。重点是:他都做得很好。
所以,古龙确实曾经深思熟虑、而且花大动作改造过武侠小说,并不是随便乱写的。每一种改造,都有他极具聪慧的思考,和极其高明的手法。这就是为甚么,当其他武侠小说家纷纷没落,连金庸都金盆洗手了,古龙却越来越红,就是与时俱进、而且摆脱了传统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