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郭嵩阳秋日枫林战李寻欢
钱晔绘
众所周知,古龙是创作武侠题材的作家,可是他的作品却充满了现代主义思想。他笔下的人物,从巅峰之作《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李寻欢,再到七种武器系列《离别钩》中的狄青麟,都像现代文学的作家笔下的人物,内心充满现代人才有的痛苦、彷徨。
李寻欢和狄青麟出身名门,美人美酒,锦衣骏马无一不缺,可是还是终日陷入孤独的深渊。与李寻欢的飞刀同样属于标志性动作的,要数他的咳嗽和酒量,古龙笔下多次描写过李寻欢“他脸上病态的嫣红”,以及他痛苦的内心世界。
而且李寻欢不过是其中之一,谢晓峰、连城璧、宫九、叶孤城,不管物质条件怎样富足,他们在生活上也因为种种原因始终郁郁寡欢、内心属于等待救赎状态。
《别离钩》中的反派人物狄青麟,最让人难忘的是对他的出场描写,“狄青麟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显得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身边总是带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现时,带的人又都不同。”光凭着这寥寥几句出场介绍。我们可以窥见这个人冷漠疏离的性格,以及他深藏的内心世界。
他总是一袭雪白的、一尘不染的锦衣,是因为他有世袭一等侯的高贵地位,身份显赫。“苍白的脸、冷冷淡淡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可以看到他性格中的阴暗、落寞。——因为一个生活在福中的人,他应该是满面阳光,心情愉悦,断然不会有苍白的脸色。似笑非笑的表情,可见他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嘲讽和怀疑,心里必然是阴暗的。
他身边不断更迭的美人,这说明他是一个不相信爱情,或者根本不需要爱情的人。美人不过是他用来满足身体欲望的工具,不过是为了消遣。在他冷酷,以自我为中心的心里,也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温暖。
其实古龙笔下的李寻欢也好,反派狄青麟也罢,他们都和现代社会的人一样,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有无法为外人道的精神创伤。在《离别钩》中,古龙曾借武林名宿蓝大先生说过,“要做狄青麟那样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也有他的痛苦。”
而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利,显然和李寻欢类似。李寻欢是因为和龙啸云的兄弟之情,忍痛割爱,让出心爱的女人林诗音。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陷入漫长的相思之苦,他在父死兄去的家庭背景上,又遭受爱情的苦刑,虽然外表放浪不羁,流连花丛,可实际内心无时无刻陷入阴霾。
《变形记》中成为大甲虫的格里高利,在变形之前,作为保险推销员的他,终日为了父母、妹妹辛苦奔忙,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在正常忙碌的表面下,内心早已麻木,成为替家人谋生的工具,他和李寻欢一样,都是为了别人牺牲自我,却默默吞咽苦果的人。
李寻欢是因为性格和品德原因,永远把朋友摆在第一位。而格里高利则是把自己的亲人,并且再变成甲壳虫后,被家人抛弃,最后绝望而死。虽然李寻欢和格里高利,二人所处时代不同,结局不同,可是各自为他人而活,却被至亲之人伤害,以及因此内心所受的煎熬,可谓如出一辙。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在结构理论所提出,人精神的三大部分,可以分为自我、本我、超我三个状态。“本我”(完全潜意识)代表欲望,受意识遏抑;“自我”(大部分有意识)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超我”(部分有意识)是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
《三少爷的剑》中的谢晓峰,则也是现代社会众多被超我扼杀本我的社会人缩影。谢晓峰出身武林世家,有着“一剑光寒十九州”的神话光环。在现代社会,那无疑就是身份显赫的高干子弟。
名利、美人、江湖地位,他全都唾手可得,可谓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可是读遍全书,读者会发现,谢晓峰的痛苦正是因此而来。他从出生开始,身上便背负着守护神剑山庄的巨大责任,他只能作为剑神“谢晓峰”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并用这种方式存活,始终没有办法活出真正的“我”。
书中的他,简直是是李寻欢的影子。——虽然原因不同,可是他们二人的孤独、痛苦状态简直如出一辙。
谢晓峰和李寻欢,显然是用超我压抑本我和自我的例子。谢晓峰为了保持人人称赞的剑神或者侠客的光环,压抑了自身最真实的欲望,整天活在维护神剑山庄的光环下,不得自由。
举个现代社会的显著列子,几年前的高材生柳智宇,他可以说是谢晓峰的翻版。柳智宇从小是父母和亲戚眼中的“数学天才”,曾以满分摘得国际数学奥赛金牌。高中毕业后,直接被保送至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前,他成功申请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
在众人眼中,他理所应当成为和杨振宁、钱学森或是和袁隆平一样功成名就的科学家。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位世人眼中前途无量的“神童”,径直前往北京西山脚下的龙泉寺,成为一名出家人。
而且根据采访可知,他并不是因为感情创伤等原因,而是遵从内心一直以来钻研佛法,清净度日的愿望。当然结果是父母的伤心震惊,和社会的谴责,很多人认为他浪费了社会的教育资源。
柳智宇无疑就是谢晓峰的反抗的翻版。问题在于,谢晓峰不敢也不会做出和柳智宇一样,决绝的行为——这就必然承受违背本心的痛苦。
简而言之,古龙笔下的主人公李寻欢、谢晓峰,就像另一个屈从社会要求,放弃出家愿望的柳智宇。他们或许因为责任或者道德要求,摒弃出家钻研佛法的愿望,成为符合众人期望的科学家,结果就是终日活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因为外在的价值标准,扼杀了真实的自我。
诚然,现代主义的主要特点,就是描写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正常人,内心“压抑的、扭曲痛苦的内心世界。”不过,要是读者认为古龙只是写了锦衣玉食的有钱成功男人内心的空虚痛苦,显然大错特错。
古龙小说中具有现代主义的“人”的形象,可不仅不局限在家世优渥的男人,它是一个广泛的群体。出身贫寒的人、以及女性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小说人物,除了20世纪现代文学中的格里高利,代表还有现代作家慕容雪村《天堂向左,深圳向右》中的肖然,他和阿飞非常相似,在脱离贫贱的出身,暴富之后功成名就,得到了一切物质上的享受,以及香车美女,最终却因为精神上的空虚和孤寂而自杀。
在古龙的作品中,小说人物实际上都带有现代社会人类的原型——精神上始终笼罩着孤寂和落寞。上至李寻欢、狄青麟、谢晓峰、王怜花这样的锦衣玉食的贵族青年,下至萧十一郎、阿飞、铁传甲这样看似身份卑微的人,甚至小说中的女性也不例外。
像李寻欢这样的出身环境优渥的贵族,前文说过,至于身份平凡者:在萧十一郎、阿飞、身上,可以看出现代主义作家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的影子——出身卑微,不知道从何处来,不知道在找寻什么,甚至读者看不到他们的归属,就连人生也是。
至于林仙儿和上官小仙、上官飞燕、石观音等,这些有野心的女人,则可以窥探出具有现代社会特质,即利用青春和美貌,企图通过征服或者取悦男性,来获取财富或者达到自身目的女性形象。
林仙儿通过美貌和身体,把百晓生兵器谱上的各色武林高手:上官金虹、吕凤先、阿飞、龙啸云、青魔手伊哭等人先后俘虏,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暗中打着“梅花盗”的名义奸淫掳掠,把武林一众豪杰,甚至男主李寻欢在内,玩弄鼓掌之中。还通过派人经营钱庄,为自己实现资本原始积累。
虽然小说最后,她的结局是悲惨的,可是这种用身体和美貌的原始资本,换取利益的女性,在现代社会无疑比比皆是。
郭美美,海天盛筵的各色网红,费尽心机想嫁入豪门的女明星,以及艳照炒作的嫩模,包括网上成千上万等着“国民老公”垂青的年轻女孩,她们都可以看作是林仙儿、上官小仙等人的缩影。看似人物所处时代不同,可这种为了名利财富,把自身的美貌和身体当做交易的本钱,把情感道德包括自尊弃如敝履,这种等价交换的思想,简直如出一辙。
古龙笔下的女性形象,不管是行为方式,还是思想,无疑也是属于现代的。
同为武侠作家的金庸,他精通章回小说文学,他的小说凭借环环相扣的叙事技巧,塑造众多大智大勇,魏晋风流的小说人物,他笔下的人物,不论男女,都是具有古风的,郭靖、杨过、令狐冲、属于岳飞那样救国救民的英雄,无论思想还是行为,都可以看到《三侠五义》中的白玉堂、展昭的影子。
也就是说,金庸沿袭古典小说塑造人物的方法,像《说岳全传》一样,展现的是遵循社会道德框架的丰碑“超我”人物(乔峰、郭靖、令狐冲),他笔下的人物,就算聪敏绝顶如黄蓉,惊才绝艳如赵敏、周芷若,小说中的人生还是以和男主的情爱纠葛为主,正面形象也体现在辅助英雄的贤妻良母(黄蓉),或是为爱情抛弃家国民族的赵敏。
她笔下更多的是为男人牺牲奉献的古典女性,所有小说,居然没有一个女人有自身的“野心”,更多是王语嫣、香香公主、钟灵,那样以男主为中心的小女子,完全没有现代女性所具有的事业心或者野心,根本不具有现代性。
而古龙却恰恰相反,她笔下的女性,不是男人的附庸,发而经常为了自我的欲望和野心,去出卖自己的感情,或者说玩弄男人的感情。
在《流星蝴蝶剑》中野心勃勃和律香川合作,一心想扩充势力,同时内心寂寞的高老大;《九月鹰飞》中足智多谋,暗中操控一切的女枭雄上官小仙,《楚留香传奇》中武功高强,以俘虏男人做奴隶为乐趣的石观音,无疑可以看到现代社会企业家,甚至女政治家的影子。古龙受杰克·伦敦、海明威等现代作家影响,他笔下的人物,更像穿着古人衣服的现代人。其中有锦衣玉食,内心痛苦的富二代(李寻欢、狄青麟、原随云)。
因为丈夫忙于事业,无意中精神出轨,在家庭和个人情感中苦苦挣扎的贵妇(沈璧君),对初恋情人念念不忘,是社会大众眼中的模范夫妻,家庭生活实际貌合神离(林诗音),通过这些书中的情感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尤奈斯库《秃头歌女》中,夫妻之间的冷漠在对面依旧不相识。甚至联想到社会上那些同床异梦的列子(比如娱乐圈互不干涉的“夫妻”)。
而出身平平无奇,一心想要名扬天下,却接二连三陷入圈套的草根(丁鹏、阿飞),不也让人联想到烧炭自杀的草根茅侃侃们的奋斗史吗?
至于《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杀手荆无命和金钱帮主上官金虹之间,意蕴晦涩的“断背”情节,我们可以铺捉到男男之间的同性之爱。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奇异的变化,嘎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膘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的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大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之前荆无命被上官金虹抛弃后,悲痛欲绝的表情,笔者在此就不一一举例。
可见古龙所写的“断袖分桃”,不是读者的臆想,这一现代社会的敏感词汇,可是连金庸、梁羽生等,武侠前辈都不敢涉及的,
包括《陆小凤传奇》中表现出强烈恋母亲,以及有受虐癖好的太平王世子宫九。他疯狂的恋母,所以一心要除掉自己父亲为母亲报仇,这一系列行为,无疑符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俄狄浦斯情结。
而他自身令人毛骨悚然的受虐癖,古龙在文中说过,则是因为“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只有在虐待自己时,才能真正得到满足”。
这让人想到,很多新闻采访中在社会上功成名就的富豪、红二代,却热衷于sm,甚至经常在工作人员面前失声痛哭,有的最后自杀身亡。他们无疑和宫九一样,都是因为社会地位优越以至于一切顺遂,才用特殊的方式来寻求乐趣。
喜欢别人用鞭子抽打自己的枭雄宫九,这特殊的一人物,无论形象还是奇异的性格癖好,都符合现代社会的某些有特殊癖好的群体。宫九这一形象,是在古龙之前,所有武侠小说中,前所未有,也是绝无仅有的,他是一个披着武侠外衣的现代人。
因此我们会发现,古龙写的是武侠题材,可是他作品中的人物,却有着现代人的痛苦,现代人的情感和追求。古龙的小说,是以武侠为依托,刻画现代男女内心世界的小说,古龙的小说,与其说是武侠小说,不如说是现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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