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武侠必谈金、古,金庸和古龙,有如卧龙与凤雏,书写了武侠世界的今古传奇。我观金庸与古龙,犹如诗坛李杜,金庸如杜甫,气象沉雄,法度谨然,莽莽苍苍;古龙如李白,剔脱空灵,飘逸脱俗,常如天外流星,不知所踪。
金庸多数作品故事构型多置于广阔的历史大背景下,使情节发展有波澜壮阔纵深感。金庸早年前涉足影视圈,故其作品中的女人形象大都由这些影视圈女明星的原型提练升华。梨园女子刁钻古怪,恶毒精灵,翻脸无情,又善于做戏,可以说是集女人个性之大成。金庸近水楼台,才创造出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赵敏,天龙八部中的阿朱姊妹等武侠中不朽的女性典型,翻开来就是一本收罗齐全的女人谱。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比男人更难把握,只要写好女人就能写男人,加之金庸逸兴雅博,对书法、史学、电影、芭蕾、佛学都很感兴趣,甚至青年时代还有做外交官的兴趣,所以金庸笔下才会出现令狐冲的宁静淡泊、宠辱不惊,胡斐的智勇双全、浩然正气,韦小宝小事无赖、大节不夺等等丰实厚重的艺术形象。
古龙则与金庸不同,他的故事及人物绝少有具体的限制,古龙的创造的是人生孤岛上的独立王国,既无繁复的历史背景,也无实在地域的依托。古龙天分极高,嗜酒如命,属于十足享乐型人物,身上具有一种文化浪子的洒脱风度。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李寻欢,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红雪,绝代双骄中的小鱼儿,以及楚留香、陆小凤等,无不或厚或淡地带有古龙自身的色彩。这些光彩夺目的侠客孤傲不群,感情深沉,无畏而自负,有所为又有所不为,但令人惋惜的是,古龙的女性人物系列却不尽如人意,无论是乡野村姑,还是名门淑女、官装贵妇,虽然衣饰不同,但仍可嗅到酒吧女的的隐隐气息。然而古龙对于人生具有一种奇异的洞察力,他的人物出现如天外飞仙,不带一毫人间的烟火气,但当他们在大地上行走时,仍然带有厚郁的凡人的温情。
金庸与古龙虽有如此差异,但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旨趣后面,却存在着相近的哲学内涵和文化内涵。金庸早期偏于黄老,晚期虽然青灯木鱼,苦研佛经,甚至自修梵文,但他的人物系列即便光头上烧有戒疤,也只能算是口诵南华经的冒牌和尚,古龙的人物系列慨然任侠,“虽千万人吾住矣。”外表上近于活泼而富于人情味的早期儒家,但考之于这些人物所孜孜追求的那种武功及人生的境界反倒近于禅。 金庸、古龙的小说,所体现出来的武功境界与其视为技术上的造诣,还不如直接看成是人生所企盼达到的超凡入圣的境界,这是武侠小说能博得高层次读者喜爱的原因。
以金庸的神雕侠侣为例,其中有一个并未出过场的人物,即剑魔独孤求败,我们只能凭借杨过的眼睛想像他无敌于天外的风貌。他一生的武功进境实质上体现了某种循序而至的精神历程。独孤求败年轻之时手执吹毛可断的利剑闯荡天下,壮年内功渐深,举重若轻,改用玄铁重剑纵横河朔,会尽天下英雄,自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已不单靠利剑招式取胜了,这种以拙胜巧,以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可以说已达到艺术的极致,因此独孤求败欲求一败而不可得,英雄寂寞,便遗世而独立。暮年的独孤求败更上层楼,如庄周所谓的“技而近乎道者”,连重剑都不必再使用,手执木剑也可傲视全雄,终于渐臻无剑的境界。此时无剑便是有剑,天下万物,皆可作利剑伤人,甚至剑客本身也被淬为一柄锋芒尽敛的神剑。这一漫长的过程如四季的必然,浸透纯正的道家精神。老子曰“有无相生”、“无为有之用”,有与无相辅相成,有剑便是无剑,因此手中有剑,心中无剑,只能先靠招式取胜,然后销尽铅华,磨去灿烂,玄铁重剑的威力便在于以拙胜巧,大拙即是大巧,如那些归于平淡的文章,不再靠精致的技巧或花花绿绿的词语去唬弄别人;又如人近中年,褪尽了青春的火气,像成熟后的毛桃,逐渐光润起来,滋味悠长。最后木剑到无剑之时,便能投于有形之物,而达人生的巅峰了。虽然手中无剑但心中有剑,这像艺术家不再依靠创作的载体来升华自我,而是站在人生的最高峰上,人与艺术合二为一,人即是艺术的最高体现!
古龙作品中的武功境界较之金庸更是超凡脱俗,那些侠士全都生有慧根,好像在一种生命的顿悟中,一举步便踏入了凡夫俗子所望尘莫及的境界。他们之中有的对敌决战之时全身空门大开,不作任何现于外形的人为防范,但对手都大惊而退,自认失败。他全身空门太多,整个躯体便似乎处于一种空灵的状态,如大气一样不可捉摸和不可战胜,似乎任何一处的进袭皆可轻易得手,但每攻一处都可能受到致命的反击。而绝世高手如绝代双娇中的大侠燕南天与移花宫主人的决斗,则是以神为剑,不战屈敌,简直就是两位禅师在打无言的机锋。无论楚留香还是陆小凤,他们都不用兵器,武功无招无式却拥有无穷的潜力,遇强则强,武功已回归为他们生命的本能。这种神奇的境界如释迦牟尼拈花微笑,一切都不可说,一说便着了相,落入了小乘。禅宗的公案不断反复强调,佛在生活中无处不在,甚至可以存在于一堆牛粪里。这些武功的境界的实质就是告诉我们,要在生存的过程中永立不败,必须恢复一种自然而然的人生;另外如李寻欢那样的飞刀绝技,不发则已,发必伤人。但被伤者根本不知道刀从何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如山泉涌地,蓦然而现。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简直就是司空图梦寐以求的那种“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诗境。这种武功抑或人生的境界无论是否精神的幻觉,都是无法抵御的,因此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棍死于排名第二的龙凤环上,,而龙凤环主人上官金虹却被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所杀。
金庸的武侠系列并非横空出世,他严格遵循着宫白羽、还珠楼主、朱真木、平江不肖生以来的传统小说方式,并使之与基督山复仇一类的传奇原型结合起来。金庸武侠系列情节推进大致是:1.蒙昧少年。(愚钝过人或聪明绝顶、热血、仇恨、武功低微)→2.学艺过程。经历奇险、集大成、终获绝艺)→3.非暴力主义的新约式复仇、宽恕。→4.武功与人格精神的不断强化和完善。→5.笑傲江湖、快意恩仇。→6.消隐。(不绝的挽歌)。而古龙的则是:1.横空出世,尘世的伤心人、浪子、孤儿、杀手。→2.参禅式的学艺过程、名师公案般的点拨,对大自然闪电惊雷、飞蛇走兽的顿悟。→3.插入人间是非、秘密社会的决战,以及在这后面潜藏的人性搏斗。→4.胜利。长留世间的英雄偶像。从这两条线索可以看出,金庸的武侠系列是儒家循序渐进式的,所谓“天行健,故君子自强不息”。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使郭靖、张无忌、杨过等得以成为一代大侠,仔们孜孜不倦、积极进取的精神与“天地浩然之气”相互交融,这种交融最终汇聚在胡斐身上,完成了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人格理想的塑造,郭靖胡斐已升华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但金庸的武侠系列又往往归结到陶潜式的隐逸状态。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对此与其给他们贴上老庄哲学的标签,还不如说在早期儒家孔子的思想里就包容了这种可能,因为张无忌们并非功成身退,而是被迫式的,厌倦了人生的流血、痛苦、争名夺利的倾轧,使他们只好抱琴远去。孔子在屡遭挫折之际也曾说“道不行,吾将乘槎浮于海”,当时尚未受到宋明理学毒害的早期儒家,既富于人情味,更贴近生活,于是在大侠们因友谊或爱情的触动心灰意冷之时,为孔子所首肯的“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首舞雩,咏而归”的生活理想便悄悄复苏了。
我们再来研究古龙的武侠系列,他永远只是在儒道之间摇摆,孔孟与老庄已经全二为一,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风满楼等都是如陨石般破空而来,不带烟火痕迹,只知他们原本世家子弟,某日忽得奇遇遂成一代名侠,成名后他们仍如神龙隐现,踪迹飘忽,行事则本“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信条,该干的事,哪怕壮志未酬,身蹈虎口也在所不惜。轻生死,重然诺。同时他们了超脱、豁达、乐观而豪迈,如李寻欢一样洞悉人间的痛苦而能能默默忍受,更多的是魏晋人物的潇洒与风流,从不为礼法、君臣之道所拘。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行侠的过程,与其说是对江湖秘密社会、枭雄与小人的争斗,还不如说是对自身人性弱点的克服,战胜对手的同时也战胜了自己。这些古龙人物并不属于忠君爱国的岳飞与郭靖类型,他们只对永恒的人性、正义与光明尽瘁,人物已从情节的外壳中挣脱出来,心灵已从伦理的外壳中挣脱出来,留下来的是超越狭隘感情的自我觉醒的光辉。古龙的人物构造过程与我们自动所接受的行为规范是如此不同,导致了一般的读者仅仅停留在古龙的粗糙,神秘,造作与难以捉摸上;而金庸的武侠小说往往得到不同层次的欣赏与喝彩,根据在于他那浑厚的历史氛围,合情合理的故事框架,积极的人生态度深深的打动着我们,大侠们从人生的大背景上退隐之时的情调,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审美情趣相契合。
同此我们就不难明白,古龙的武侠(人性)可以超越物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不绝如缕,而金庸的武侠(文人理想)只能将不同侧面的风采尽情展露之后,只有让韦小宝出来宣告英雄的死亡,然后在功利主义与个人生存那里找到最后的归宿。
金庸与古龙的区别,还在于他们彼此对世界观察方式的不同,这种观察角度的分离使他们从共同的源头出发,在人类精神幻觉的旷野上汹涌为奇异的两大景观。
金庸的人物不是孤立的,无论享靖,杨过,张无忌,韦小宝都是从激烈的故事冲突中自然凸现出来,金庸将所有的人物投放到轰轰烈烈的群体大环境中去冶练,让他们最终被严酷的生活锤炼得炉火纯青,成为标准的符合儒家用世原则的大侠,即金庸所下的定义: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因此金庸观察角度的指向是社会和群体,他所感兴趣的是武侠世界中“人与人的关系”,甚至还可以这样说,金庸感兴趣的是“关系”,面人物与故事只是使这种“关系”形象化的道具和背景,《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是金庸武侠世界的最后一个标准大侠,加之于乔峰的人生的惊涛骇浪较之杨过,张无忌更为严酷,不白之冤破空而来,使他从丐帮最尊荣的高峰蓦然坠入深渊,良友成仇,情人在怀抱中死去,天下英雄皆曰可杀,在这种饱受了人间大惨痛之后,金庸唯有让他在高僧点化,心学“良知”那里获得人格的皈依,然而金庸的读者仍会感到迷惘和困惑,因为乔峰不是谢逊一类介于正邪之间的人物,所以大家甚至包括金庸都对乔峰抱有深厚的同情,人们对社会加之乔峰身上的诸多恶行永运难以释怀,这种心态促使金庸的“文人理想”在乔峰身上破灭之后,最后只有韦小宝作为一个“反武侠”出现,金庸对世界的观察也由此进入一个高峰。
《鹿鼎记》是继《官场现形记》之后的一部奇书,它入木三分地揭露了传统官僚宦海浮沉的技巧,种种人间的的恶行被这面哈哈镜中所反映出来的各种“关系”进行了总结,在这时,典型的传统侠士如陈近南(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也不可挽回地像烟雾散去,真正屹立不倒的只有韦小宝,这个流氓中的君子,大智大慧的真小人,他之所以不倒是他洞悉各种花样多变的生存技巧,是因为他已从传统的英雄侠士中脱去蝉壳,成为自如处理“公共关系”的大师,金庸对社会群体的总结体现在两个方面:即金钱和人情。韦小宝就靠这两条腿走路,逢区化吉,在那个魔幻世界里纵横自如。
古龙(左一)与金庸(右二)的合照
古龙这个天才浪子与金庸不同,他的故事背景异常酷似于布莱希特的戏剧背景,简洁,虚无而富于象征意议,社会群体退隐为淡淡暗影,古龙对世界和人生的观察认识方式纯粹是“反观内照”,将他的喜爱者们收向内心,金庸与古龙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所观注的是“集体经验”,而后者所观注的是“个体经验”。 我们只要对古龙传世的精品详加解析,就可以看出古龙笔下的主要人物如楚留香,陆小凤,沈浪等都是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完美形象,他们只是古龙自身的价格尺度。而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在他们周围的一些次要人物如西门吹雪、王怜花、剑客阿飞等才是我们分析的对象,因为他们构成了古龙武侠世界的各种原型,古龙将他们的内心世界一层层剥离,使之完全(和谐)裸露在我们面前。这些人物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狂喜、自尊与自卑,良知意识与阴暗心理、人性与兽性、善与恶,全都不知倦地纠缠在一起,这是已沉潜在我们人性中的真相,在古龙的武侠人物身上展开无休止的搏斗。
古龙曾受西方现代小说和心理科学的影响,因此在他剖析人性的弱点,揭开人的内心世界之时,以相当重的分量涉及了变态行为,这种变态行为除了自虐与受虐、变态情结、被异化的支配愿望和欲求外,变态心理甚至还演化为邪恶的武功。剑客阿飞就是为变态情结不断纠缠和击倒,给自己套上了毛姆所称的“人性的枷锁”。古龙放大了处于苦恋中的人类的爱情经验,展示了一个邪恶女子对男人所拥有的摧毁性力量。古龙的贡献在于使我们看到了人性中的“弱”与“恶”,他这种对于内心阴暗角落的摸索常常会让人们厌恶和反感。我们对这束在内心深处不停扫描的灯光怀有本能的恐惧,因此我们只好向李寻欢、燕南天靠拢,在浪漫主义的完美理想中获得慰藉。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承认,金庸与古龙如昼夜不可分割,他们的经典作品构成了武侠世界的人间诸相。大侠金庸早已封刀,古龙这个浪漫主义诗人也离我们而去,与金庸相比而言,古龙的粗俗要使他丢失几分,但他们是处在大致等同的层次上的,当古龙躁动的浊水流尽之后真面目才会凸露出来。尽管蜂涌而来的出版物总是企图淹没我们,我还是认为这二人的作品比一般的传奇、言情故事和畅销诗集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它使我们得以从各种生存状态中暂时脱逸出来,在想象世界里休憩和神游,雨雪之间终宵卧读,抽烟饮茶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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