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古龙·断章·小札:《欢乐英雄》
作者:边城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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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能对网络时代古龙小说的接受史作一番考察,相信是颇有趣味的一件事情。
以我个人一些粗浅的观察,《多情剑客无情剑》、《萧十一郎》和《天涯?明月?刀》等几部作品,其备受推崇的程度,从来都是古龙小说里的佼佼者。也有几部名作,在读者评价里有走下坡路的趋势,比如曾经大红大紫的《绝代双骄》和《楚留香传奇》。当然还有一些小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比如绵密细腻、在针尖上跑马的《白玉老虎》,或者更典型的一部“神作”:《欢乐英雄》。
九十年代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一家书店和《欢乐英雄》狭路相逢。当时我对古龙小说实行宁可买错不可放过的扫货政策,恰好摆在《欢乐英雄》旁边的还有一部《大地飞鹰》。两个只能活一个,抉择再三,还是把《欢乐英雄》带回家,理由非常朴素:两本书价钱差不多,但《欢乐英雄》要厚一点点。
阅读过程的快乐不必细表。让我意外的是,我那教政治课时马哲不离口的母亲,居然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不时把书合上休息消化一下(呃,更让我意外的是,后来我发现她看韩剧的时候还会掉眼泪)。我想,这是因为古龙触及到了某些共通的人性。
古龙在龚鹏程的访谈里说过,《欢乐英雄》以事件的起迄做叙述单位,而不以时间顺序为次,是他最得意的一种突创。四个主角各自的身世秘密,串起了整部作品。
多主角、群像式的创作,因为容易在对比中彰显性格,一向是最能出彩的设定。追溯由头,恐怕祖师爷还数吴承恩的《西游记》。
有一点相当好玩:如果主角是三人行,那么其中总有一个是异性,且故事的重心总是放在三人间暧昧不清的情感火花上头;而主角若是四人组,则多是清一色同性,故事的重心通常以联手冒险为主。《欢乐英雄》采取了一条中间路线,我们看到,郭大路和燕七的秘密,叙述目的指向前者,而王动和林太平的秘密,叙述目的又指向后者。
《欢乐英雄》拥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作品的开始,是实心眼大少爷并不成功的江湖打工记。等他发现自己在大城市彻底失去就业机会后,便来到一个小城,闯入了故事的发生地富贵山庄。然后他认识了一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懒鬼,一个有变装癖内洁癖外脏癖的女人,还有一个满腔悲愤追求自立的太子党。整部小说,就是这么四个闲得发霉的宅男如何打发时间,顺便赚钱破案恋爱,最后逐渐认识自己的喜剧。
故事的发生地共有三个不同的空间:山上的富贵山庄,山下的小城镇,还有城外广阔无垠的世界。山庄是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位主角的栖身之所,古龙小说中极其罕见的真正具有“家”之意义的地方,它是独立于芸芸俗世的桃花源,守卫居民的心灵不受外界污染。山下的小城,是连接山上和城外两个世界的可用人类常识解释的场所,这里是矛盾的集中地带,满足山上住户的生活需求,又包容那些不怀好意的外来访客,各种价值观在此互相冲突、中和,看似平凡却暗藏玄机。城外的广阔世界,则隐隐然为“恶”之代表,时不时想对山上的山庄实施入侵,破坏那片完全放弃世俗规则、自我放逐的精神净土。
那些被打碎的秘密和故事,就分布在这三个空间之内,作家闲庭信步地慢慢放出信息,让我们看到故事的一鳞半爪,然后再东拼西凑,组合出一部好像怪味豆的作品。你可以说它是言情小说(三对杠杠的情侣),是侦探小说(风栖梧一案数破),是冒险小说(防御催命煞星风筝党),是悬疑小说(利用南宫丑的身份多次上演迷魂阵),是文艺小说(几个无志青年苦求谋生之道),总之看起来像是什么类型都沾上一点,就是不像武侠小说。
尤其作品的前三分之一,夹叙夹议的对话体,流畅随意的散文化文字,如传记般巨细靡遗地记录描摹了四个人的生活状态,处处流露奇思妙想和解构机锋,节奏恰当好处,意韵裂纸而出,达到了古龙小说的巅峰水准。稍可惋惜的是,从王动的秘密开始,后面部分进入古龙急管繁弦的套路化诡谲故事,虽也时有闪光,但前半部的优雅从容已难再见。
古龙在那么多前言后记里,整天价地叫嚷创新,他还常常为武侠的地位低下自抱不平,其不甘歧视的委屈怨恼和摇旗呐喊的拳拳之心,很让人觉得可爱。在老一辈的名家中,像他那样喜欢直抒胸臆阐述武侠创作理论并留下诸多相关文献的,恐怕绝无仅有。在武侠创作方面,他始终具有高度的自觉性。
类型小说蓬勃发展的二十世纪,无数作家对类型进行改造换血,比如以强悍的硬汉派书写代替古典本格的达许尔?汉密特,就被人称之为推理小说的“破坏者”。
事实上,纯文艺小说法无定法,没有规矩、没有束缚、没有应该如何写的纲纲条条,由此反而更难有创新的机会——既然怎么写都司空见惯,都不足为奇,怎么判定一本小说是新的?或者说,《尤利西斯》这样的巨著出现之后,创新何为?但是类型小说则不同。类型小说由于自身必须遵循一定的写作规则,必须在类型内闪挪腾移,而使创新成为可能。作品肉身的大部分留在类型之中,偶尔探头挥手伸脚逸出类型之外,便是一部有新意的作品。
在古龙摸索和转型并进的六十年代,前所未有的机会眷顾了他:
岛内娱乐设施屈指可数,于是读书成为民众最普通的消遣方式;执政党的铁腕措施屡屡引起反弹,人心浮动,又有去国怀乡之情,武侠遂应运而生成为流行文学体裁;而最最关键的是,虽然在武侠小说这片土地上,已有无数的前辈同行耕耘播种,岛外有金庸这样横空出世、熔铸古今的天之骄子,岛内也有司马翎如此才华横溢、挖掘传统趣味的杂家,但是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观念、文体等诸多方面对武侠系统输入新血,促成武侠小说的现代化转型,使之更符合消费社会的旨趣。摆在古龙面前的,是一个百年不遇、足以让他名留青史的黄金机会。
他看到这点,并站了出来,扮演了这个关键性的角色。古龙的创新,就在于情节、故事扎根于类型的套路之中,即以通俗剧的形式为结构,然后在其中注入现实的人性冲突、商业社会的伦理和理想主义的诗意,辅之变化多端、简洁洗练的文体,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可说是“献给男人的浪漫史”。不管是其他任何一种类型,都没有办法像武侠般完全容纳作家的情怀、才华和雄心。从这个意义来说,古龙选择了武侠,武侠也选择了古龙。
古龙在《欢乐英雄》前言中先说“武侠小说实在已经到了应该变的时候”,又说“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约莫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王度庐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言下之意不外乎是:现在轮到哥们了,等着瞧新坐标轴的诞生吧。
《欢乐英雄》不负重托,正是古龙在武侠创作上走得最远的一部作品。
在此前后的古龙小说,不管在结构上有如何的新意,就其叙事母题而言,总不脱离争霸、寻宝、复仇、破案之类的套路,只是聪明的古龙对类型加以改头换面,在家常菜中多撒了一些味精而已。而《欢乐英雄》,是古龙唯一一部(或许还可以加上数年后的《三少爷的剑》)抛弃了类型套路,把叙事中心放在中科白癜风公益活动甘露聚糖肽片价格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