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绝不低头》预告片

年2月，张彻、鲍学礼联合导演的电影《马永贞》上映，主演陈观泰是个跑龙套的，一炮而红，上海滩争霸也由此登上国人银幕，成了长盛不衰的风景。

同年12月1日，香港《武侠春秋》开始连载古龙的《绝不低头》，小说以大都市的黑帮拼杀为题材，地点不详，但略加端详的话，此题早在第一章便有暗示：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瀚壮丽的扬子江。

她就是波波，十九岁，乡下姑娘，到城里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就此卷进了十里洋场的肉欲横流、权力倾轧……

“这大都市就像是个大染缸，无论谁跳进这大染缸里来，都会改变的。”

爱情、亲情、友情……都已变质，她也不得不变，是随着洪流堕落，还是化茧成蝶？

《绝不低头》属于古龙创作后期的小说，质量上乘，但声名不显，而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很平庸，没能搏得观众青睐。那是年，古龙染上肝病，健康逐渐走下坡路，创作也随之减少。

此后，古龙再也没写过类似功夫片风格的小说。

在古龙的一干著作中，此书显得尤为特别，除了独一无二的背景设置，更有多处创新：

一、语言反朴归真。

口语化的用词，简练，几乎不用长句，修饰也少，呈现一种质朴之美。

古龙好显摆，爱华丽，《三少爷的剑》便是这种审美的集中展示，妙笔勾勒了多姿多彩的剑术对决，将浪漫和写意发挥到了极致。

但《绝不低头》是例外，他一洗铅华，文风极其克制。火并时专注动作描写，不说废话，拳拳到肉，摒弃了以往铺陈理论、打机锋的花哨手法。

黑豹的右手横扫，猛劈他的左颈，他侧身闪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门。

谁知黑豹这一招根本没有发出，招式已改变，左拳已痛击在他小腹上。

罗烈立刻疼得弯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着击出，打在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仰面跌倒。黑豹已冲上去，一脚踢出。

这已是致命的一脚。

这样的斗殴压迫力十足，与传统重内力和招式的比武相较，糙，但写实多了。

▲版《绝不低头》：罗烈

故事发生于现代都市，枪械自然被引入其中，取代刀剑成为最重要的杀伤性武器。

不擅拆招的古龙，为了藏拙，曾搞出匪夷所思的小李飞刀：

没有人看清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乍看厉害，较真的读者却觉得假，嫌他太过鸡贼。

《绝不低头》里的手枪是现实里存在的凶器，速度和力量远超人体极限。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内。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古龙没再夸饰，只是白描。这种处理贯穿全书，让人倍感压抑，随着故事推进，暴力行为越来越多，压抑也愈深愈重，最终读者和主角一起，被强烈的感情旋涡拖入深渊。

二、题材有所突破，形式也新，从恋爱少女的视角出发，窥看甜梦下的血色迷离，仇杀漫天。

年9月，金庸留下一部《鹿鼎记》，飘然远引。

他是宗师气派，却也是将新武侠的招牌砸了个大窟窿。

武侠说穿了就是白日梦。大师清醒得很，走前丢了句实话：学武功了不起啊——不如当条狗。

举世皆醉我独醒是可贵的，那风姿令人仰慕。

古龙却是个酒鬼，能醉着绝不清醒：

“武侠小说的确已落入了固定的形式……这种形式并不坏，只可惜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写，才能算正宗的武侠小说？”

“要新、要变，就要尝试，就要吸收……”——新与变（《大人物》代序）

“所以情节的诡异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碍于家学，古龙根基薄弱，控制不好大江湖架构，为此他做过很多思考和尝试。

日本推理，西方戏剧对话，电影蒙太奇语言……都是他的学习对象。

《绝不低头》破天荒的背景设置，可谓勇气十足。

小说气味肖似张彻的《马永贞》。

▲版《马永贞》剧照

《马永贞》十分纯粹，讲述一个年青人被大上海吞噬的过程。《绝不低头》得益于小说的体裁，展示了人与人相互吞噬的细节。一切围绕弱不禁风的少女展开，一方面是男女两性双方相互吸引、相互控制、相互折磨，一方面是时代变迁，风云诡谲的黑道局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却不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武侠小说主角大多是天选之子，他会经历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成长为绝世高手，并收获美满爱情。

这一次的舞台，看似歌舞升平，事实上列强侵犯，纷争不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马永贞生逢乱世，浴血倒毙。

《新龙门客栈》里，邱莫言没能走出那片荒漠，埋骨异乡。

波波呢？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

她活着不肯低头，死也不肯低头。

三、此书的脊梁骨并非身怀绝技，心思深沉的黑帮大亨，而是一介妙龄少女赵波波。

这屌爆了！！！

波波作为女主，白痴，好骗，被利用，武力值为负数，狗血情节不要钱似地的往身上倒，还有若干智商堪忧的发言，最重要的是，经常衣衫不整，被偷窥，被XXOO了一百次，以下省略……对象还只能是男主，等等，她却是书中唯一“绝不低头”的人——此处请点赞！

古龙钟情虐恋。

《萧十一郎》和《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曾刻画两位被道德枷锁禁锢，对真爱却步的古典淑女，由此引起的争端蔓延到银幕之外，久久不息。

本书中的女性身处现代都市，性观念较为开放，女主床戏尤多。

和《色戒》类似，男女主角随着身体交流的深入，感情纽带越系越紧，难舍难分。

性的快乐融化了王佳芝冰封的内心，唤醒她麻木的情感。

同样地，在被黑豹一次又一次征服的过程中，波波由屈辱抗拒，到被欲望的浪潮侵蚀，禁忌防线就这样被渐次突破。

她的故事很老套，当女人爱上男人。

却也历久弥新。

撇开背景，这就是一个俗气的三角恋。古龙偏爱谁一目了然。罗烈出场最晚，心理描写最少，看到最后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黑豹和波波在读者面前却近乎全裸……

公允地说，波波是黑豹不健全人格的牺牲品。

黑豹为什么要糟蹋她，归根结底，他被初恋甩了，迁怒于人。

注意：被甩后发狂黑化不再是女人的专利，古龙把罪恶之爪伸向了男主！！！

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描写波波和黑豹情事时的心理活动，包括波波究竟爱谁，黑豹喜不喜欢波波，还是真的认为她就是个婊子，还有黑豹和其他女人上床，罗烈和红玉往来时，是不是对波波难以忘情……种种迹象显示，这其实是一本狗血小言。

大都市那盘根错节，相互倾轧的黑道纷争，只算佐菜……

请欣赏这一幕吃风吃醋的戏:

波波！

提起了这名字，罗烈和黑豹两个的心都在刺痛。

“无论如何，她总是金二爷的女儿，你若在她面前杀了金二爷，她才会真正的恨你一辈子。”大藏悠然道：“看来你并不想要她恨你。”

黑豹额上的青筋在跳动，忽然大声道：“她也是个婊子，可是我喜欢这婊子，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不像你，你才真正是条冷血的秃狗！”

大藏静静的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黑豹骂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

罗烈的脸却已铁青，额上也已因愤怒而暴出了青筋：“你喜欢她？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却是我的朋友！”

黑豹怒吼着道：“我就喜欢她，无论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还是喜欢她！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你以为那才是对她好？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味道？”

罗烈的声音已嘶哑：“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黑豹全身突然发抖，突然站起来，瞪着罗烈，眼睛里似已喷出了火。

野兽般的怒火。

波波对黑豹细微的情感变化，就像是蝴蝶振翅扇起的微风，在故事设定的乱局里本来只起点缀的作用，但经古龙的妙笔穿插，竟成为篇末改变整个局势的关键!

不但使男一男二两人正邪互逆的气质发生微妙的偏移，还让书后半篇越来越诡谲的气氛变得……热血。

一再地反转和黑吃黑后，角色的命运走到尽头，情感撕扯也到达痛苦的极致，一切的铺垫、渲染、伏笔都终于完成，故事在此时戛然而止。

眼泪成了唯一的出口。

黑豹本也绝不肯低头，绝不肯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的眼泪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苍白的脸上。

此书最大的悬念其实是波波究竟爱谁，于是，答案揭晓之后，仅仅一页，便走向了THEEND的结局。

大上海的十里洋场，终于成了男女主角（特别是女主角）的伤痕烈爱的背景……

女主GOODJOB~~~

马永贞后来又死了几次，他在银幕上得到了永生。

古龙年驾鹤，作为新武侠传人，温瑞安的《今之侠者》、《红电》、《蓝牙》……将现代技击这个功夫类型发扬发大。

武侠是虚拟的，而侠义精神长存。

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若能再吸收其他文学作品的精华，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将武侠小说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

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现在，我们的力量当然还不够，但我们至少应该向这条路上去走，挣脱一切束缚往这条路上去走。

现在我们才起步，虽已迟了些，却还不太迟！

——古龙一九六九．十二．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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