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银鈎赌坊二

白癜风哪里治最好 https://m-mip.39.net/nk/mipso_6983144.html

古龙,原名熊耀华,籍贯江西南昌,汉族。年6月7日生于香港。

著名武侠小说家,新派武侠小说泰斗,与金庸、梁羽生、温瑞安并称为中国武侠小说四大宗师。代表作有《多情剑客无情剑》、《绝代双骄》、《英雄无泪》等。古龙把武侠小说引入了经典文学的殿堂,将戏剧、推理、诗歌等元素带入传统武侠,又将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融入其中,使中外经典镕铸一炉,开创了近代武侠小说新纪元,将武侠文学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年9月21日,因肝硬化、静脉出血,古龙在台湾去世,终年48岁。

第05章贾乐山

“骂人”当然绝不是件值得向别人推荐的事,却永远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无论谁痛痛快快的骂过一个自己痛恨的人之后,总是会觉得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肠胃畅通。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心情,陆小凤并没有保持多久。

从客栈走出来,沿着黄尘滚滚的道路大步前行,还没有走出半里路,他就忽然发现了两样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岁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几乎已看不见别的行人,也不再有别人跟踪他。

除了一点点准备用来对付小费的散碎银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欢热闹,喜欢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围绕他身边,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唯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惧的事,这件事无疑就是寂寞。

“贫穷”岂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种?寂寞岂非总是会跟着贫穷而来?

你有钱的时候,寂寞总是容易打发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时,你才会发现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样,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那一阵阵迎面吹来的风,实在冷得要命。

× × ×

午饭时陆小凤只吃了一碗羊杂汤,两个馒头,那三个糟老头却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样炒菜,七八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喝了几壶酒。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他们:“年纪大的人,吃得太油腻,肚子一定会痛的。”

这顿饭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费本来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个人若是当惯了大爷,就算穷掉了锅底,大爷脾气还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过账之后,他身上的银子更少得可怜。

拉哈苏还远在天边,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拐去骗,更不能去要饭,假如换了别的人,这段路一定已没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陆小凤不是别的人。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管遇着什么样的困难,他好像总有解决的法子。

× × ×

黄昏后风更冷,路上行人已绝迹。

陆小凤背负着双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刚吃饱了饭,还喝了点酒,正在京城前门外最热闹的地方逛街一样。

虽然他肚子里那点馒头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可是心里却在笑,因为无论他走得多慢,岁寒三友都只有乖乖的跟在后面。

无论谁都知道陆小凤比鱼还滑,比鬼还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连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见了,他不停下来吃饭,他们当然也不敢停下来。

可是饿着肚子在路上吃黄土,喝西北风,滋味也实在很不好受。

岁寒三友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罪,孤松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轻云般飘出,落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是不是还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他肚子里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一肚子的恼火:“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现在好像已到了吃饭的时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找个地方吃饭?”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高兴。”

孤松先生道:“不高兴也得去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强奸逼赌我都听说过,倒还没有听说过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饭的。”

孤松道:“现在你已听说过了。”

陆小凤道:“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孤松道:“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难道不是人?”

陆小凤道:“不错,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却有一种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没有钱吃饭的人。”

孤松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请客呢?”

陆小凤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陆小凤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要请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的要请你,你去不去?”

陆小凤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请,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

孤松盯着他,道:“你没钱吃饭,要人请客,却偏偏不来开口求我,还要我先来开口求你!”

陆小凤淡淡的道:“因为我算准你一定会来的,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但要管吃还得管住。”

孤松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传言果然不假,要跟陆小凤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 × ×

好菜,好酒,好茶。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陆小凤道:“喝一点。”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个痛快?”

陆小凤道:“不但要痛快,而且还要快。”

他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这世上能喝酒的人虽不少,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孤松看着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满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陆小凤在心里喝一声彩:“这老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还要痛。”

陆小凤道:“痛?”

孤松道:“痛饮,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谈起酒经,居然也像是变了个人。

陆小凤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难道你从未醉过?”

孤松并没有否认,反问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陆小凤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点醉了,再喝千杯也还是这样子。”

孤松眼睛里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从未真的醉过?”

陆小凤也不否认,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敌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见了对手也是一样。

不喝酒的人,看见这么样喝酒的角色,就很无趣了。

青竹、寒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脸上也全无表情,慢慢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两个人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过了很久,青竹才缓缓问道:“老大已有多久从未醉过?”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过了很久,寒梅也叹了口气,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过?”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从那次我们三个人同时醉过后,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长些。”

寒梅道:“两个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实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当然还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永远不醉的人。”

寒梅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喝,就一定会醉的。”

× × ×

只要喝,就一定会醉。

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颠扑不破的。

所以陆小凤醉了。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的一炉火,陆小凤赤裸裸的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认为穿着衣服睡觉,就像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是件又麻烦、又多余的事。

无论谁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总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别人叙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为了要忘记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忘不了?

该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想不起?

陆小凤悄悄的叹了口气,悄悄的坐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没有人,他是不是生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动也不动似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这人叹息着,又道:“可是这条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样无趣得很。”

陆小凤笑了。

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总是会忽然笑出来。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陆小凤道:“阁下夤夜前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的?”

这人道:“还有几句话。”

陆小凤道:“我非听不可?”

这人道:“看来好像是的。”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又躺下去:“非听不可的事,总是不会太好听的,能够躺下来听,又何必坐着?”

这人道:“躺下来听,岂非对客人太疏慢了些?”

陆小凤道:“阁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连阁下的尊容还未见到。”

这人道:“你要看看我?这容易。”

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面的门就忽然开了,火星一闪,灯光亮起,一个黑衣劲装,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鹰,挺立如标枪的人,就忽然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捧着盏青铜灯,身后背着把乌鞘剑,灯的形式精致古雅,剑的形式也同样古雅精致,使得他这个人看来像是个已被禁制于地狱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将灾祸带到人间来的幽灵鬼魂一样。

甚至连灯光看来都是惨碧色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也就忽然出现在灯光下。

× × ×

炉火已将熄灭。

阴森森的灯光,阴森森的屋子,阴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华丽,他的神情高贵而优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个阴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陆小凤又笑了,道:“果然不错。”

这人道:“不错?我长得不错?”

陆小凤笑道:“阁下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像中差不多。”

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贾乐山。”

这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见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这人道:“但你却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肯冒着风寒到这种地方来找我,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能用这种身佩古剑,劲气内敛的武林高手做随从?”

贾乐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样阴森可怕,而且还带着种尖刻的讥诮:“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有眼力。”

陆小凤道:“不敢,只不过眼中偶有所见,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贾乐山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的来意?”

陆小凤道:“我情愿听你自己说。”

贾乐山道:“我要你回去。”

陆小凤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贾乐山道:“回到那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楼赌坊,回到倚红偎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陆小凤应该去的地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是实话,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贾乐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便,所以早就替你准备好盘缠。”

他又咳嗽一声,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领着两条大汉,抬着口很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里装满了一锭锭耀眼生花的黄金白银。

陆小凤皱眉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烦么?”

贾乐山道:“我也知道银票比较方便,却总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银实在,要想打动人心,就得用些比较实在的东西。”

陆小凤道:“有理。”

贾乐山道:“你肯收下?”

陆小凤道:“财帛动人心,我为什么不肯收下?”

贾乐山道:“你也肯回去?”

陆小凤道:“不肯。”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两件事根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贾乐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种总是要在不该笑时发笑的人。

“这是利诱。”他微笑着道:“对你这样的人,我也知道只凭利诱一定不成的。”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贾乐山道:“利诱不成,当然就是威逼。”

陆小凤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陆小凤道:“不好?”

黑衣人道:“阁下声名动朝野,结交遍天下,连当今天子,都对你不错,我若杀了你这样的人,麻烦一定不少。”

陆小凤道:“所以你不想杀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陆小凤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剑一出鞘,必定见血。”

陆小凤又笑了:“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这只不过是个警告。”

陆小凤道:“警告之后呢?”

黑衣人慢慢的放下铜灯,慢慢的抬起手,突听“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为自己叹息?”

陆小凤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你,为你庆幸,为人庆幸时我也同样会叹息。”

黑衣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身佩这样的神兵利器,却为贾乐山这样的人做奴才,你们自江南一路前来,居然没有遇见我那个朋友,运气实在不错。”

黑衣人道:“若是遇见了你那朋友又怎样?”

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他,这柄剑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黄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气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不是我的口气,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 × ×

西门吹雪!

白雪般的长衫飘动,一滴鲜血正慢慢的从剑尖滴落……

闪电般的剑光,寒星般的眼睛。

鲜血滴落,溅开……

× × ×

黑衣人握剑在手上,青筋暴现,瞳孔也突然收缩:“可惜你不是西门吹雪!”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刺出,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剑,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陆小凤!

他还是静静的躺着,只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挟!

这才是妙绝天下,绝世无俩的一着!

这才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一着!

两指一挟,剑光顿消,剑气顿收。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个人猿猴般倒挂下来,双手一扬,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陆小凤。

这一着才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的杀手!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急响,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陆小凤盖着的棉被上。

仅仅只不过打在棉被上。

这样的距离,这样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却打不穿这条棉被,反而被弹了回去,散落满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倒挂在屋脊上的人却在叹息:“久闻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妙绝天下,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内家功力。”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力气总是特别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这不是力气,这是真气真力。”

陆小凤道:“真气真力也是力气,若没有力气,哪里来的真气真力?”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剑锋,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剑!”

黑衣人道:“你……”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门吹雪,所以剑还是你的,命也还是你的。”

贾乐山也笑了。

“这是威逼。”他微笑着道:“利诱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句话贾乐山好像听不见,又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阁下无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 × ×

美人就在门外。

风吹过,一阵幽香入户。

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用一根银挖耳挑亮了铜灯,门外就有个淡装素服的中年妇人,扶着个紫衣少女走了进来。

这妇人修长白皙,体态风流,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灯光下看来,皮肤犹如少女般娇嫩,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现在虽然已到中年,却仍然有种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对男人们说来,这种经验丰富的女人,有时甚至比少女更诱惑。

可是站在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少女的美丽,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第一阵春风吹过湖水时,那种令人心灵颤动的涟漪。

她垂着头走进来,静静的站在那里,悄悄的抬起眼,凝视着陆小凤。

她甚至连指尖都没有动,只不过用眼睛静静的凝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心里已经起了阵奇异的变化,甚至连身体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眼睛里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男人的欲望。

看见这少女,陆小凤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做天生尤物。

贾乐山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欣赏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动人?”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贾乐山道:“看样子你好像很喜欢她。”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

贾乐山轻轻吐出口气,道:“好,你随时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带着这口箱子一起走。”

陆小凤也轻轻吐出口气,道:“那么你最好叫她在这里等我。”

贾乐山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小凤道:“一找到罗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贾乐山的脸色变了,道:“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答应?你究竟要什么?”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本来我是什么都不要的,可是现在,我倒想起了一件东西。”

贾乐山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贾乐山怔了怔,道:“黄金美人你都不要,为什么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想看看他,没有鼻子之后,还能不能装神扮鬼,到处唬人。”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声已变了,变得豪迈爽朗,仰面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这次还是没有唬住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已无疑承认他就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贼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贼味?”

陆小凤道:“无论是大贼小贼,身上都有贼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贼中之贼,那味道自然更重,何况……”

司空摘星抢着问道:“何况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这种做小偷做惯了的人之外,别人还休想能溜到我屋里来,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来是放在床头的,现在却已踪影不见。

司空摘星笑道:“我只不过替你找个理由,让你好一直赖在被窝里,谁想要你那几件破衣服?”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脑袋太大,带在身上嫌重,摆在家里又占地方。”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陆小凤道:“你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为我要看你,你搞错了,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陆小凤道:“是谁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贾乐山。”

陆小凤道:“真的贾乐山?”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他想看看你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陆小凤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来了。”

陆小凤道:“就在这屋子里?”

司空摘星道:“就在这屋子里,只看你能不能认得出他来。”

屋子里一共有九个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陆小凤外,一个是身佩古剑的黑衣人,一个是犹自倒挂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个是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一个是紫衣少女,一个是中年美妇,还有两个抬箱子进来的大汉。

这七个人中,谁才是真的贾乐山?

陆小凤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几眼,道:“你身佩古剑,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莫非你就是贾乐山?”

黑衣人不开口。

陆小凤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道:“因为你的剑法虽然锋锐凌厉,却少了股霸气。”

黑衣人道:“怎见得贾乐山就一定有这种霸气?”

陆小凤道:“若是没有霸气,他昔年又怎么能称霸四海,号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开口了。

陆小凤第二个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挂着的暗器高手,只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摇头,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像贾乐山这样的人,绝不会像猴子般倒挂在屋顶上。”

这人也不开口了。

然后就轮到那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

陆小凤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该留得这么长的,你挑灯用的银挖耳,不但制作极精,而且本是老江湖们用来试毒的,你眼神充足,内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变,道:“莫非你认为老朽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配。”

老家人变色道:“不配?”

陆小凤道:“贾乐山昔年称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饮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从们去探测,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带这种鸡零狗碎?”

老家人也闭上了嘴。

那两个抬箱子的大汉更不可能,他们粗手粗脚,雄壮而无威仪,无论谁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现在陆小凤正凝视着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会不会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几乎叫出来:“她有可能?”

陆小凤道:“以她的美丽和魅力,的确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愿的受她摆布,近百年来称雄海上的大盗,本就有一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只可惜……”

司空摘星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道:“可惜她的年纪太小了,最多只不过是贾乐山的女儿。”

司空摘星看着他,眼睛里居然露出种对他很佩服的样子,道:“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妇。

“难道她是贾乐山?”

“当然也不可能。”

陆小凤道:“贾乐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现在至少已该有五六十岁。” 

这中年妇人看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左右。

陆小凤道:“据说贾乐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万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权争夺战中,总是一马当先,勇不可当。”

这中年妇人却极斯文、极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说得虽有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贾乐山是个大男人,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并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日渐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样,你当然也认为她绝不可能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确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却知道,贾乐山的确在这屋里,他们七个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贾乐山,贾乐山是谁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你本不该问这句话的。”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不该问?”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变化极多,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都已做到,连沧海都会变成了桑田,何况别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这位姑奶奶本来虽不可能是贾乐山,但她却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难道说他是男扮女装?”

陆小凤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贾乐山称霸七海,威慑群盗,当然是个长相很凶的伟丈夫,他若长得这么秀气,海上群豪怎么会服他?”

陆小凤道:“也许你已忘了他昔年外号,我却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他昔年号称‘铁面龙王’,就因为和先朝名将狄青一样,冲锋陷阵时,脸上总是戴着个像貌狞恶的青铜面具。”

他微笑着,又道:“狄青本是个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慑人,所以才要戴那种面具,贾乐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闭上了嘴。

那中年妇人却叹了口气,道:“好,好眼力。”

陆小凤道:“虽然也不太好,马马虎虎总还过得去。”

中年妇人道:“不错,我就是贾乐山,就是昔年的‘铁面龙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说到“贾乐山”三个字时,他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已变得冷如秋霜,说到“铁面龙王”四个字时,他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锋芒,说完了这句话时,他就已变了一个人。

他的衣着容貌虽然完全没有改变,神情气概却已完全改变,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连陆小凤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气。

──杀人如草芥的武林大豪,就像是利剑一样,本身就带着种杀气。

他凝视着陆小凤,接着又道:“但我却也想不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因为她。”

他眼睛看着的是楚楚,每看到她时,他眼睛里就会充满赞赏和热情。

贾乐山眼睛里却充满了狐疑和愤怒,道:“因为她?是她暗示你的?”

看见贾乐山的表情,陆小凤笑得更愉快,悠然道:“你一定这么说也无妨,因为,她若不在这里,我一定想不到你是贾乐山。”

贾乐山扶着楚楚的手忽然握紧,楚楚美丽的脸上立刻现出痛苦之色。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凶恶狡猾的老狐狸,温柔美丽的小白兔,贪婪的兀鹰,失去自由的金丝雀……

他不忍再看她受苦,立刻解释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男人们都会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的!”

贾乐山道:“哼。”

陆小凤道:“可是这里的男人们,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甚至偷偷的看一眼都不敢,女人们天生就喜欢被男人看的,他们不敢看她,当然不是怕她生气,而是为了怕你,所以……”

贾乐山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就问自己,这里的男人都不是好惹的人,为什么要怕你?莫非你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贾乐山?”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道:“好,说得好,想得也好。”

陆小凤道:“你本不是来听我说话,你是来看我的,你要看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不错。”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贾乐山道:“是的。”

陆小凤道:“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你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好,说得好。”

贾乐山道:“你不但聪明,而且意志坚强,无论什么事都很难打动你,我想你若真的要去做一件事时,必定百折不回,全力以赴。”

陆小凤道:“好,想得也好。”

贾乐山道:“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却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陆小凤:“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只有死!”

陆小凤道:“只有死?”

贾乐山冷冷道:“非死不可!”

夜更深,风更冷。

黑衣人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又从身上拿出把小锉子,正在锉自己的指甲。

屋梁上倒挂着的人,不知何时已落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贾乐山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们三个人的确都是不好惹的,刚才你虽然接住了老三的一着杀手剑、老二的一手满天花雨,再加上老大,情况就不同了。”

陆小凤看了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道:“老大就是你?”

白发老家人冷笑了一声,屈起手指,中指上三寸长的指甲,竟仿佛变得柔软如棉,卷成了一圈,突又弹出,只听“嗤”的一声,急风响过,七八尺外的窗纸,竟被他指甲弹出的急风刺穿一个小洞。

这根指甲若是真的刺在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也不禁喝一声彩:“好!好一着弹指神通,果然不愧是华山绝技。”

老家人冷冷道:“你的眼力也果然不差。”

陆小凤叹息着道:“崆峒的杀手剑、辛十娘门下的满天花雨,再加上华山的弹指神通,看来我今天好像已真的非死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笑,道:“别人说你眼力不差,我却要说你眼力不佳。”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只看出了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来历,却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可怕的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算上我?”

陆小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眼中看来,你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很可爱。”

司空摘星笑了。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我居然会说你可爱?”

司空摘星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看得出这位楚楚姑娘的可怕。”

陆小凤笑道:“我也看得出她的可爱。”

可爱的人,岂非通常都是可怕的?

──这句话你也许不懂,可是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司空摘星道:“有句话你一定还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什么话?”

司空摘星道:“楚楚动人,夺命追魂。”

陆小凤转过头,看看楚楚,摇着头叹道:“我实在不信你有夺命追魂的本事。”

楚楚嫣然一笑,道:“我自己也不信。”

她的笑如春花初放,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但她的出手,却比赤练蛇还毒。

就在她笑得最甜时,她已出手,金光一闪,闪电般刺向陆小凤的咽喉。

她用的武器,就是她头发上的金钗。

陆小凤已准备出手去夹,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因为就在这金光一闪间,他已发现金钗上竟带着无数根毫毛般的芒刺。

他出手一夹,这根金钗虽然必断,钗上的芒刺,却必定要刺入他的手。

刺上当然有毒,他的对头们想用这种法子来对付他的,楚楚已不是第一个。

陆小凤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运气。

他的眼睛快,反应更快,手缩回,人也已滑开,金钗堪堪擦着他的脖子划过。

楚楚手腕一转,金钗又划出。

这根金钗短而轻巧,变招当然极快,霎眼之间,已刺出二十七招,每一招划出的角度都令人很难闪避,每一招刺的都是要害。

这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手中的金钗,实在远比那黑衣人的利剑更可怕。

只可惜她遇见的对手是陆小凤。

她的出手快,陆小凤躲得更快,她刺出二十七招,陆小凤避开了二十六招。突然一反手,握住了她纤美柔细的手腕。

手腕并没有断,陆小凤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来?

她的心却够狠,腰肢一扭,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阴囊。

这实在不是一个淑女应该使出的招式,谁也想不到,像她这么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会使出这么样恶毒的招式来。

陆小凤却偏偏想到了,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一甩,她的脚刚踢出,人已被甩了出去,勉强凌空翻身,跌进了贾乐山的怀抱。

贾乐山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没有?”

这句话居然问得很温柔。

楚楚摇摇头,慢慢的从贾乐山怀抱中滑下来,突然反手,手里的金钗笔直刺入了贾乐山的胸膛上。

这变化非但陆小凤想不到,贾乐山自己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毕竟不愧是一代枭雄,居然临危不乱,居然还能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扼住了楚楚的咽喉。

楚楚的脸已吓得全无血色,喉咙里不停的“格格”直响。

贾乐山的手已收紧,狞笑道:“贱人,我要你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嗤”的一响,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指甲,已点在他脑后“玉枕穴”上。

这也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手松开,狂吼翻身,扑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

可是他刚翻过身,又是一阵急风破空,十三点寒星打在他背脊上,一柄苍白的剑也闪电般刺过来,刺入了他的腰。

四个人一击得手,立刻后退,退人了屋角。

剑拔出,鲜血飞溅,贾乐山居然还没有倒下,一张很好看的脸却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一双很妩媚的眼睛也凸了出来,盯着这四个人,嘶声道:“你……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却还是在不停的发抖。老家人和梁上客也在发抖。

他们都已抖得说不出话。

能说话的反而是楚楚,她咬着嘴唇,冷笑道:“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贾乐山叹出了最后一口气,道:“我不明白……”

这四个字的声音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已变成了叹惜。

他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灯光也已渐渐微弱。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已停顿。

贾乐山已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来得很突然,死得更突然。

陆小凤松开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也捏着把冷汗。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楚楚──这是不是因为女人的舌头天生就比男人轻巧柔软?

她已转身面对着陆小凤:“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他。”

陆小凤承认,他相信这种事无论谁都一定会同样想不到的。

楚楚道:“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陆小凤迟疑着──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造成悲剧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却宁愿让她自己说出来。

楚楚脸上的表情果然显得既悲哀、又愤怒:“他用暴力占有了我,强迫我做他的玩物,又捏住了他们三个的把柄,强迫他们做他的奴才,我们早就想杀了他,只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贾乐山无疑是个极可怕的人,没有十拿九稳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陆小凤道:“这次难道是我替你们造成了机会?”

楚楚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不但感激你,还准备报答你。”

陆小凤笑了。

“报答”这两个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通常特别有意义的。

楚楚的态度却很严肃,又道:“我们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也知道你根本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比你好。”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全力帮助你。”

陆小凤道:“怎么帮法?”

楚楚指着地上装满金银的箱子,道:“像这样的箱子,我们车上还有十二口,李霞并不知道贾乐山已了,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冒充贾乐山,用这些钱去买李霞的罗刹牌,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手。”

楚楚叹了口气,道:“贾乐山至少有一点没看错,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楚沉吟着道:“因为我们不愿让别人知道贾乐山是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道:“你们怕他的弟子来报仇?”

楚楚笑了笑,道:“没有人会为他报仇,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他是个很有钱的人,留下很多遗产,杀死他的人就没法子去分他的遗产了。”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聪明,简直聪明得要命。”

陆小凤道:“你们既然没把握杀了我灭口,又怕这秘密泄漏,就只有想法子来收买我。”

楚楚眨了眨眼,道:“这样的条件,你难道还觉得不满意?”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可惜这里有眼睛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有嘴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楚楚道:“在这屋里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有司空大侠……”

司空摘星道:“我不是大侠,是大贼。”

楚楚微笑道:“我们知道司空大贼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若是肯答应,司空大贼是绝不会出卖他的。”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说我自己是大贼,你也说我是大贼?”

楚楚嫣然道:“这就叫恭敬不如从命。”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也是个大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男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趣的。

楚楚显然对自己的美丽很有自信,用眼角瞟着他,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司空大贼并不是陆小凤的好朋友,随时都可以出卖陆小凤,只不过司空大贼一向不愿惹麻烦,尤其不愿意惹这种麻烦,所以……”

楚楚道:“所以司空大贼也答应了?”

司空摘星道:“可是司空大贼也有个条件。”

楚楚眼波流动,道:“什么条件?难道司空大贼要我陪他睡觉?”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比刚才她踢出那一脚更令人吃惊。

司空摘星大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若是睡在我旁边,我睡着了都会吓醒。”

楚楚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只要罗刹牌到手,就放过那四个女人。”

楚楚道:“你说的是李霞她们?”

司空摘星道:“嗯。”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关心她们?她们陪你睡过觉?”

司空摘星瞪着她,苦笑着摇头,道:“你看起来虽像个乖女孩子,但为什么说起话来就像个拉大车的?”

楚楚嫣然道:“因为我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刺激、很兴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楚楚道:“我当然答应。”

司空搞星立刻站起来,向陆小凤挥了挥手,道:“再见。”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的衣裳呢?”

司空摘星道:“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还要衣裳干什么?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

他大笑纵身,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穿窗而出,霎眼间笑声已在三十丈外。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剩下两个人,陆小凤躺在床上,楚楚站在床头。

她看来还是乖得很,又乖又温柔,不知怎地却又忽然问出一句令人很吃惊的话:“你想不想要我陪你睡觉?”

陆小凤道:“想。”

这次他非但连一点都不吃惊,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楚笑了,柔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这里慢慢的想吧。”

她忽然扭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挥了挥手,道:“我们明天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陆小凤只有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遇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他却不知道怪事还在后头哩。

第06章松花江上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在天边,在松花江上。松花江并不在天边,在白山黑水间。

“拉哈苏”就在松花江之南,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虽然充满了甜蜜和亲切,其实却是个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阳前后,这里就开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冻,封江的时候,足足有七个月──多么长的七个月。可是这七个月的日子并不难过。

事实上,老屋的人对封江的这七个月,反而充满了期待,因为这段时候他们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多彩多姿,更丰富有趣。

× × ×

“拉哈苏究竟在哪里?”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么会有市镇?”

“严格说来,并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陆小凤笑了,他见的怪事虽多,却还没有见过冰上的市镇。

没有到过拉哈苏的人,确实很难相信这种事,但“拉哈苏”却的确在冰上。

那段江面并不宽,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时冰结十余尺。

久居老屋的人,对封江的时刻总有种奇妙的预感,仿佛从风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从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时刻。

所以他们在封江的前几天,就把准备好的木架子抛入江中,用绳子牢牢系住,就好像远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划出他们自己的疆界一样。

封江后,这段河面就变成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 × ×

这时浮在江面上的木架子,也冻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铺砖盖瓦,用沙土和水筑成墙,一夜之间,就冻得坚硬如石。

于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房子,就在江上盖了起来,在冰上盖了起来,用不着三五天,这地方就变成个很热闹的市镇,甚至连八匹马拉的大车,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业的店铺也开张了。

屋子外面虽然滴水成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陆小凤听来,这简直就像是神话。

“在那种滴水成冰,连鼻子都会冻掉的地方,屋子里怎么会温暖如春?”

“因为屋子里生着火,炕下面也生着火。”

“在冰上生火?”

“不错。”

“冰呢?”

“冰还是冰,一点也不会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节才会溶解,那时人们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废物,随着冰块滚滚顺流而下。

于是这冰上的繁华市镇,霎眼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一场春梦一样。

现在还是封江的时候,事实上,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陆小凤就在这时候到了拉哈苏。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连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来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点胡子,这改变若是在别人脸上,并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脸上就不同了,因为他本来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他这特征却已被多出来的这点胡子掩盖了。

这使得他看来几乎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贾乐山。

他的派头本来就不小,现在他带着一大批跟班随从,拥着价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带着暖炉的大车里,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百万富豪。

披着件银狐风氅的楚楚,就像是个小鸽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这女孩子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却乖得要命,有时候看起来随时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动她,却连她的边都碰不到。

陆小凤也不例外,所以这几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他是个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缠着,到了晚上却总是一个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发怔,你说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岁寒三友还在后面远远跟着,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陆小凤替他们找回罗刹牌,陆小凤变成贾乐山也好,变成真乐山也好,他们完全不闻不问,死人也不管。

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可看见一条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叹了口气,道:“这段路我们总算走完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无论多艰苦漫长的路,都会有走完的时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赶车的也提起精神,打马加鞭,拉车的马鼻孔里喷着白雾,浓浓的白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远远看过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镇的幢幢屋影。然后夜色就已降临。

在这种极边苦寒之地,夜色总是来得很快,很突然,刚才还明明未到黄昏,忽然间,夜色就已笼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盏灯光亮起,又是一盏灯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镇,忽然间就已变得灯火辉煌。

灯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灯光反照,看来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宫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无论谁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都一定会目眩情迷,心动神驰。

陆小凤也不例外。

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几次连小命都差点丢掉。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时光倒流,让他回到银钩赌坊,重新选择,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再来一次。

──艰苦的经验,岂非总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丰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乐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

陆小凤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门口,随时都可以走过去,看来也许就不会有这么美了。”

楚楚也叹了口气,道:“是的。”

夜,夜市。

市镇在冰上,在辉煌的灯火间,屋里的灯光和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一盏灯变成了两盏,两盏灯变成了四盏,如满天星光闪耀,就算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并不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车马行人熙来攘往,茶楼酒店里笑语喧哗,看看这些人,再看看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陆小凤几乎已分不出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

走上这条街,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家小小酒铺,因为就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正有个穿着紫缎面小皮袄的大姑娘,在笑眯眯看着他。

这位姑娘并不太美,笑得却很媚,很讨人欢喜,一张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时就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一双不笑时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陆小凤脸上。

楚楚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她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陆小凤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楚楚道:“你当然不认得,但我认得。”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以亲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陆小凤笑道:“你对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当然。”

陆小凤道:“但她却好像不认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么会认得她的?”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也懒得猜。”

楚楚道:“贾乐山做事一向很仔细,还没有来之前就已把她们四个人调查得很清楚,还找人替她们画了一张像。”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她也是被蓝胡子遗弃的那四个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来是老二,也就是蓝胡子的二姨太。”

陆小凤忍不住想回头再去看她一眼,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这女人正从对面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店走进唐可卿的小酒铺,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脸上总是带着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了她三百两银子没还。

无论怎么看,她都绝不是那种引人好感的女人,却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两种绝不相同的典型,两个人却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很有意思?”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不认得她。”

楚楚道:“我也认得她。”

陆小凤道:“难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红儿,本来是蓝胡子的三姨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蓝胡子倒真是个怪人,要了那么样一个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后,为什么还要娶这么样一个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当然有她的好处,假如有机会,你也不妨去试试。”

陆小凤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却看见两条大汉扶着个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药店门口,大声道:“冷大夫在哪里?快请过来。”

原来那位冷红儿居然还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也正是这草药店的老板。

陆小凤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还有这么样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还有好几手哩!”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终于发现不吃饭的女人在这世上也许还有几个,但不吃醋的女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楚楚却又笑了,眨着眼笑道:“其实蓝胡子的四个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大姨太陈静静。”

陈静静?

陆小凤听过这名字。

“……拉哈苏那里的人,气量最狭小,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昔年的伙伴,一个叫陈静静……”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咛他的话,他实在想不到陈静静也是蓝胡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着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带你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党,一定会留在赌坊里帮李霞的忙。”

陆小凤道:“赌坊?什么赌坊?”

楚楚道:“银钩赌坊。”

陆小凤道:“这里也有个银钩赌坊?”

楚楚点点头,道:“李霞就是跟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的银钩赌坊见面的。”

陆小凤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看见了一枚发亮的银钩在风中摇晃。

门也不宽,银钩在灯下闪闪发亮。

陆小凤推开门,从刺骨的寒风中走进了这温暖如春的屋子,脱下了貂裘,便随手抛在门后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空气里充满了男人的烟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这种空气并不适于人们作深呼吸,这种味道却是陆小凤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他喜欢奢侈,喜欢刺激,喜欢享受,这虽然是他的弱点,他自己却从不否认。

──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是不是?

× × ×

这赌坊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蓝胡子的那个,赌客们也没有那边整齐,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赌,这地方也都有。

陆小凤并没有等楚楚来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进去。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位豪客,是个大亨。

大亨们的眼睛通常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所以陆小凤的头也抬得很高,但他却还是看见了一个人赔着笑向他走了过来。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装束打扮更奇怪,就连陆小凤都很少看见这样的怪物。

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宽袍,袍子上面还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些是黄的,有些是蓝的,有些是绿的,最妙的是,他头上还戴着顶很高很高的绿帽子,帽子上居然还绣着六个鲜红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李霞那宝贝弟弟李神童。

看见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痴半呆,半癫半疯,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居然像女人一样向陆小凤请了个安,道:“你好。”

陆小凤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贵姓?”

陆小凤道:“贾。”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道:“贾兄是从外地来的?”

陆小凤道:“嗯。”

李神童道:“却不知贾兄喜欢赌什么?天九?单双?骰子?”

他样子看来虽然半疯半癫,说起话来倒还相当清醒正常。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后面已有个人替他回答:“这位贾大爷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找人的。”

说话的声音温柔清脆,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楚楚,是个态度也很温柔,而且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后朝陆小凤挤眼睛。

这女人莫非就是陈静静?

陆小凤声色不动,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当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谁了?”

陈静静点点头,道:“请随我来。”

× × ×

赌场后面还有间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却看不见人。

陆小凤在一张铺着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李霞呢?”

陈静静道:“她不在。”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我不远千里而来找她,她却不在?”

陈静静笑了笑,笑得也很温柔,柔声道:“就因她知道贾大爷来了,所以才走的。”

陆小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静道:“因为她暂时还不能和贾大爷见面。”

陆小凤道:“为什么?”

陈静静道:“她要我转告贾大爷,只要贾大爷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来向贾大爷负荆请罪,而且还一定带着罗刹牌来。”

陆小凤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陈静静道:“她希望贾大爷先把货款交给我,等我把钱送到了之后,她就立刻会回来的。”

陆小凤故意一拍桌子,道:“这算什么名堂?没有看到货,就得交钱!”

陈静静还是笑得很温柔,道:“她还要我转告贾大爷,这条件贾大爷若是不肯答应,生意就谈不成了。”

陆小凤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陈静静微笑道:“依我看,贾大爷还是答应这条件的好,因为她已经将罗刹牌藏到一个极秘密、极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来,也绝没有人能找到。”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罗刹牌,所以我一到这里,她就躲了起来?”

陈静静并不否认。

陆小凤冷笑道:“难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陈静静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愿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温柔,眼睛里却充满了自信,看来也是个意志很坚强的女人,而且深信别人绝对找不到李霞藏在哪里。

陆小凤凝视着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陈静静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然知道贾大爷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罗刹牌藏在何处,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里去了,否则她又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

她的态度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她说的不是假话。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若想要罗刹牌,就非答应她的条件不可?”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那位李大姐,实在是位极精明仔细的女人,我们也……”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从这声叹息中,已应该可以听出她们也吃过李霞不少苦。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付钱之后,她若还不肯交货呢?”

陈静静道:“这一点我没法子保证,所以贾大爷不妨好好的考虑考虑,我们已替贾大爷准备好了住处。”

陆小凤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陈静静道:“贾大爷初到本地,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能找到房子?”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仰着头道:“我虽然没有熟人,可是我有钱。”

× × ×

楚楚当然一直都在他身旁,两个人一走出这银钩赌坊,楚楚就笑着拍手,道:“好,好极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好极了?”

楚楚道:“你那副样子装得实在好极了,活脱脱就像是个满身都是钱的大富翁。”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贾乐山为人深沉阴刻,绝不会像这种暴发户的样子,可是我又偏偏装不出别的样子来。”

楚楚道:“这样子就已经很好,我若不认得贾乐山,我一定也会被唬住的。”

陆小凤道:“可是陈静静看来已经很不简单,李霞一定更精明厉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实能不能唬住她都没关系,反正她认的是钱,不是人。”

陆小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正在想,陈静静他已见过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一个人被人从酒楼里踢了出来,“叭哒”一声,摔在冰上时,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陆小凤面前。

这人反穿着一件皮袄,头戴着羊皮帽,帽子上居然还有两只山羊角,配着他又干又瘦又黄又老的脸,和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活脱脱正是一只老山羊。

陆小凤看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气,才挣扎着爬起来,喃喃道:“妈那个巴子,就算老爷们没有银子喝酒,你们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着踢人呀。”

直等他骂骂咧咧,一拐一瘸的走远了,陆小凤才压低声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轻功暗器都很不错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剑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华山门下那白发老人是结拜兄弟,只因为多年前做错过一件事,被贾乐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贾乐山门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这些话都是他们自己说的,陆小凤也就这么样听着,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谁也不知道。

“天长酒楼”其实并没有楼,却无疑是这地方规模最大、装修得最好的一栋房子。

现在这房子已经变成陆小凤的,他只用几句话就谈成了这交易。

“你们一天可以赚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总有个三五两银子。”

“我出一千两银子,你把这地方让给我,我走了之后,房子还是你的,你答不答应?”

当然答应,而且答应得很快。

于是挂在门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来,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床铺都已准备好,有钱的人做事岂非总是比较方便?

最方便的是,这里本来就有酒有菜,而且还有个手艺很好的厨子。坐在升得很旺的炉火旁,几杯热酒喝下肚,陆小凤几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气还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

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辛老二才赶回来,虽然冷得全身在发抖,却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炉火,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靠近了炉火,整个人说不定会像冰棍一样融化掉,若是将一双手泡进热水里,拿出来的时候说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陆小凤等他喘过一口气,才问道:“怎么样?”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该叫老山羊的,他简直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你吃了他的亏?”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着他了,故意带着我在冰河上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说?”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陆小凤道:“现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面等着你,他还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找他干什么,既然你要找他,就应该由你自己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来他骨头倒是满硬的。”

× × ×

老山羊挺着胸在前面走着,陆小凤在后面跟着。

看来他不但骨头硬,皮也很厚,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走出这条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银白色的冰河笔直向前面伸展出去,两岸上黑黝黝,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从那千万点灯光里走到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来,滋味实在不好受。

陆小凤本来想沉住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现在却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山羊头也不回,道:“带回我家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陆小凤只有认输,苦笑道:“你家在哪里?”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里。”

陆小凤道:“大水缸是什么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 × ×

大水缸的确就是大水缸,而且是个货真价真的大水缸。

陆小凤已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缸。

事实上,假如他没有到这里来,就算他再活两三百年,也看不见这么大的水缸。

这水缸至少有两丈多高,看来就像是一栋圆圆的房子,又像是个圆圆的帐篷,但它却偏偏是个水缸,因为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上面却是开口的,还有条绳子从上面垂下来。

老山羊已拉着绳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来?”

陆小凤道:“我上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司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着爬到这么样一个大水缸里去。”

他嘴里虽然在叽咕,却还是上去了。

水缸里没有水,连一滴水都没有。

水缸里只有酒,好大的一个羊皮袋里,装满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证会呛出眼泪来的烧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他抱着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才吐出口气道:“你见过这么大的水缸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老山羊道:“你见过我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

老山羊道:“但我却好像见过你。”

陆小凤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贾乐山贾大爷?”

陆小凤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摇着头,眯着眼笑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我不是贾乐山?”

老山羊道:“绝不是。”

陆小凤道:“那么我是谁?”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张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贾乐山,因为我以前见过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陆小凤也笑了。

他本来不想笑的,却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这老头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也觉得他很有趣,只要见过陆小凤的人,通常都会觉得他很有趣的。

陆小凤道:“我想请……”

老山羊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李霞是个怪人,丁老大更怪,为了喜欢喝无根水,居然不惜卖地卖房子,花了两年多的功夫做成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夏天的时候接雨水喝。”

陆小凤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点点头,道:“现在李霞虽然不见了,却绝对没有离开这地方,我可以保证她一定还躲在镇上,你若想问我她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打探这些事的?”

老山羊道:“难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谁?”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谁,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又眯起了眼,眼睛里带着种诡谲的笑意,接着道:“我觉得你这人还不讨厌,所以就带你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假如你还想打听什么别的事,你最好找别人去。”

陆小凤却又问道:“你说这样的水缸本来是有两个的?”

老山羊道:“嗯。”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山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老了,老得几乎连自己贵姓大名都忘了,镇上的年轻人很多,年轻的女孩子也很多,无论你打听什么消息,都应该问他们去。”

他闭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决心,绝不再多看陆小凤一眼,绝不再跟陆小凤多说一句话。

陆小凤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贾乐山,知道我认得丁老大的女儿,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时,你一点也不意外,你甚至还知道李霞并没有走,可是你却口口声声的说什么你都不知道。”

他摇着头,又笑道:“看来辛老二倒没有说错,你的确不该叫老山羊,你实在是条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挤了挤眼睛,道:“你遇上我这条老狐狸倒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只狐狸精。”

唐可卿开的那家小酒铺,就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

天虽然已黑了很久,夜却还不深,陆小凤回去的时候,街上还是灯火辉煌,这不醉无归小酒家也还没有打烊。

这酒铺看来并不差,老板娘长得更不错,但却也不知为了什么,里面总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客人。

所以陆小凤第一眼看见的,还是这长得并不太美,笑得却很迷人的大姑娘,她还是站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就好像存心在这里等他一样。

她的笑不但是种诱惑,也像是种邀请。

陆小凤从来也不会拒绝这种邀请的,何况他一向认为会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较会说话,会说话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较容易泄漏别人的秘密。

于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过去,正不知应该怎么样开口搭讪,唐可卿反而先开了口:“听说你已经把天长酒楼买了下来?”

陆小凤真的笑了:“这地方消息传得好快!”

唐可卿道:“这是个小地方,像你这样的大人物并不常见。”

她笑得实在太甜,实在很像是个狐狸精。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不醉无归,到这里喝酒的,难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对,到这里来喝酒的,不醉都是乌龟。”

陆小凤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陆小凤大笑,道:“所以到这里来喝酒的人,不做乌龟,就得做王八,这就难怪没有人敢上你的门了。”

唐可卿笑眯眯的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你已经上了我的门。”

陆小凤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买下酒楼,却还要到这里来喝酒,你既不怕做乌龟,也不怕做王八,你这是为什么?”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个狐狸精。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心又动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为了什么?”

唐可卿眼波流动,道:“难道你为的是我?”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的手美丽而柔软,但却是冰冷的。

陆小凤道:“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乌龟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应?”

陆小凤的眼睛也眯了起来,道:“那只看你答不答应?”

唐可卿红着脸道:“你总得先放开我的手,让我去拿酒给你。”

陆小凤的心已经开始在跳。

他是个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这次又有个很好的理由原谅自己──我并不是真的这么好色,只不过为了要打听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计”了。

他放下她的手时,心里已开始在幻想──夜深人静,两个人都已有了酒意……

谁知道这时,唐可卿忽然扬起手,一个耳光往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一耳光当然并没有真的掴在他的脸上,陆小凤还是吃了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是干什么?”唐可卿铁青着脸,冷笑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随便欺负女人?告诉你,我这里只卖酒,不卖别的。”

她越说越气,到后来居然跺脚大骂:“滚,你给我滚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门,看我不一棍子打断你两条狗腿。”

陆小凤被骂得怔住,心里却已明白,这地方为什么连鬼都不上门了。

原来这女人看来虽然是蜜糖,其实却是根辣椒,而且还有种奇怪的毛病,一种专门喜欢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着男人受罪,她才高兴。所以她总是站在门口,勾引过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钩时,她就可以把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样捏得半死。

这地方受过她折磨、挨过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陆小凤还算是比较幸运,总算还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没什么人,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地方,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的。

陆小凤走进去的时候,活脱脱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来的时候,却像是个呆子。

“女人……”他在心里叹着气呻吟:“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要命的女人?”

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世界上若是没有女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时,就听见一声惨叫。

× × ×

惨叫声是从对面的草药店里传出的,是男人的声音。

陆小凤赶过去时,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红儿正把一个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只手捏着他的肩上大筋,一只手拧转他的臂,冷冷的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地方扭了筋?什么地方错了骨?你说!”

这男人龇着牙,咧着嘴,道:“我……我没有。”

冷红儿道:“那么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来捏捏我的筋,松松我的骨?”

这男人只有点头,既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冷红儿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抬手,这个大男人就像是个小皮球一样被摔出了门,“叭哒”一声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这次他真的被跌得扭了筋,错了骨,却只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气了。

陆小凤心里在苦笑,这次他实在分不清究竟是这个男人有毛病?还是这个女人有毛病?

冷红儿就站在他对面,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有病想来找我治治?”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回头就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忽然发现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谁知道他不惹别人时,别人反而要来惹他。

冷红儿忽然挡住他的去路,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说话?”

陆小凤苦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说话?”

冷红儿咬着嘴唇,盯着他,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是个又冷又凶,又有毛病的女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这么想。”

这次他是在说谎,他心里的确是在这么想的。

冷红儿还在咬着嘴唇,盯着他,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珍珠般滚了出来。

她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哭?陆小凤又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冷红儿垂下头,流着泪道:“也没有什么,我……我只不过觉得很难受。”

陆小凤道:“难受?”

──你把别人揍得满地乱爬,你还难受?挨揍的人怎么办?

冷红儿当然听不见他心里想的话,又道:“你是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这里的男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看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总是想尽了办法,要来欺负我、侮辱我。”

她流泪的时候,看来就仿佛变得更娇小、更柔弱,那种凶狠冷淡的样子,连一点都没有了,的确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女孩。

她接着又道:“我若被他们欺负了一次,以后就永远没法子做人了,因为别人非但不会怪他们,反而会说我招蜂引蝶,所以我只好作出那种冷冷冰冰的样子,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又……”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夜深人静时,独守空房里,那种凄凄凉凉、孤孤单单的寂寞滋味,她不说陆小凤也明白。

他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冷红儿悄悄的拭着眼泪,仿佛想勉强作出笑脸,道:“其实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面,我本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这种话的。”

陆小凤立刻道:“没关系,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时候我也想找个陌生人说给他听听。”

冷红儿抬起头,仰视着他,嗫嚅着问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站在他面前,她显得更娇小柔弱。

陆小凤就算还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着泪的邀请,岂非总是比带着笑的邀请更令人难以拒绝?

× × ×

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血肠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这酒还是我以前从外地带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冷红儿脸上的泪痕已干了,正在摆桌子,布酒菜,看来就像是只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个人喝一点酒,我的酒量并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着。”

然后她又向陆小凤坦白承认:“有时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样睡不着,那种时候我就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着天亮,有一次我甚至还看见一头熊,至少我以为它是一头熊,它身上长满又粗又硬的黑毛。”

她的酒量确实不好,两杯酒喝下去,脸上就泛起了红霞。

陆小凤看着她,心里在叹息,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居然会一个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这实在是件很凄惨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里开始为她难受的时候,她的手恰巧正摆在他面前。

于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娇小柔软,而且是火烫的。

屋子里温暖如春,桌上的瓶子里还插着几枝腊梅,寒风在窗外呼啸,窗子紧紧关着。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陆小凤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倒在他怀里,娇小柔软的身子,就像是一团火,嘴唇却是冰凉的,又凉,又香,又软。

直到很久以后,陆小凤还是弄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有人问他。

“严格说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陆小凤又不能不承认:“那倒并不是因为我很君子,而是因为……”

因为就在事情快要发生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了一阵掌声。

“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为你们鼓掌?”后来听说这故事的人,总觉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为你们表现得很精彩。”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这阵掌声的确让他们吓了一跳,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确都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火锅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谁?”

“是个大混蛋,穿着红袍子,戴着绿帽子的大混蛋。”

李神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嘻嘻的笑:“两位千万不要停下来,这么精彩的好戏,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了,你们只要肯让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请你们吃糖。”

这些话里面并没有脏字,可是陆小凤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令人恶心的话。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狠狠的给这半真半假的疯子一巴掌,他没有冲过去,只因为冷红儿已先冲了过去,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间又变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恶毒而凶狠。

陆小凤知道她会武功,却没有想到她的武功居然很不错,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还带着分筋错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被她一把拿住,保证就立刻可以听见两种声音──骨头碎裂声和杀猪般的惨叫。

但是李神童却连衣角都没有让她碰到。

他的画也许画得很差劲,衣服也穿得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却一点也不滑稽。

就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这人的武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像个白痴般躲在自己姐姐裙子下面,被人牵住到处跑?为什么不自己去闯闯天下?

难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厉害?

陆小凤抬起头,恰巧看见李神童的手从冷红儿胸膛上移开。

然后冷红儿就冲了出去,冲到门外后,门外就响起了她的痛哭声。

陆小凤只觉得一阵怒气上涌,双拳已紧紧握起,他决心要给这人一个好好的教训。

李神童居然还是在笑,摇着手笑道:“你可不能过来,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陆小凤沉着脸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就算你再把胡子留多些也没用,我还是知道你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停下了脚步,怔住。

他到这里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只见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居然全都让他大吃一惊,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简单,他若想将罗刹牌带回去,看来还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揭穿这秘密的,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等你来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更奇怪:“你知道我会来?”

李神童道:“蓝胡子说过他一定会把你找来的,他说的话我一直很相信。”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蓝胡子说的话:“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带你去找……你一到那里,就有人会跟你联络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出卖我姐姐,替蓝胡子做奸细。”

陆小凤冷冷道:“但是我也并不太奇怪,像你这种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叹了口气,道:“等你见过我那宝贝姐姐,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了。”

陆小凤道:“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李神童道:“只有一个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李神童道:“赶快把你带来的那些箱子送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叹息着,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外,她简直已六亲不认。”

陆小凤盯着他,足足盯了有一盏茶时分,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当然不想。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赶快把地上这些东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发现你还剩下一块没有吃,我就要你后悔一辈子。”

火锅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肠,倒得满地都是,很快就结成了一层白油。

李神童苦着脸弯下腰时,陆小凤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就听见他的呕吐声。

× × ×

夜已很深了,辉煌的灯火已寥落,辉煌的市镇也已被寒冷黑暗笼罩。

冷风从冰河上吹过来,远方仿佛有狼群在呼号,凄凉惨厉的呼声,听得人心都冷透。

──冷红儿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着黑熊走过?

──在她心目中,这只黑熊象征的是什么?是不是象征着人类那种最原始的欲望?

陆小凤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为她难受,也在为自己难受。

──为什么人类总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天长酒楼里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还带着一阵阵热呼呼的热气。

陆小凤却皱起了眉,他知道在里面等着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又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子。

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着看那只黑熊。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人影从天长酒楼的屋子后面掠出,身形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轻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陆小凤之下,这种地方谁有这么高明的轻功?

陆小凤又皱起了眉,门已开了,一双带笑的眼睛在门缝里看着他,吃吃的笑道:“你总算还记得回来,我还以为你已死在那个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楚楚笑得很甜:“这酒还是我特地带来的……”

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样的酒菜和女人,已经让他受不了,何况连她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下面她在说什么,他已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谈话、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来,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么东西送去?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快把箱子送到银钩赌坊去。”

× × ×

七八丈宽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间。

最大的一间房里,摆着最大的一张床,铺着最厚的一床被。

陆小凤就躺在这张床上,盖着这张被,却还是冷得要命。

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也是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总是会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团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个耳光,罚跪三百八十天,再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还打着呵欠,打着喷嚏。

三更半夜,把人从被窝里叫出来搬箱子,这种人生好像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要去死?

──人活着,不但是种权利,也是种义务,谁都没有权毁灭别人,也同样无权毁灭自己。

陆小凤翻了个身,只想早点睡着,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样,你越急着想她快点来,她却来得越迟──人生中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忽然间,外面“哗啦啦”一阵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惊呼。

陆小凤跳起来,套上外衣,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窜出去,几个抬箱子的大汉正站在外面,看着一口箱子发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翻了出来,竟不是黄金,也不是银子,竟是一块块砖头。

陆小凤怔住。

今天晚上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这一次他不但吃惊,而且愤怒,因为他也同样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

楚楚却完全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们站在这里发什么呆?砖头又摔不疼,快装好送去。”

陆小凤冷冷道:“送去?送到哪里?”

楚楚道:“当然是送到银钩赌坊去。”

陆小凤冷笑道:“你想用砖头去换人家的罗刹牌?你以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为那位陈姑娘一点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这么样送去,她若是识货的,看了这些箱子一定没话说。”

陆小凤道:“别的箱子里装的也是砖头?”

楚楚道:“完全一样的砖头,只不过……”

陆小凤道:“不过怎么样?”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里装的虽然是砖头,箱子却是用黄金打成的,我们带着这么多黄金走这么远的路,总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他忽然发现这里唯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几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陆小凤还赤着脚站在那里发怔。

楚楚看着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知道。”

她知道陆小凤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过去,解开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耳语般轻轻说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绝不会再让你生气了,绝不会。”

陆小凤垂下头,看着她头顶的发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楚楚柔声道:“我一向只做我高兴的事,以前我不高兴陪你,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你高兴了?”

楚楚道:“嗯。”

陆小凤笑了,忽然把她抱起来,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用力将她抛在她自己的床上,扭头就走。

楚楚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头也不回,淡淡道:“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告诉你,这种事是要两个人都高兴的时候做的,现在你虽然高兴,我却不高兴了。”

× × ×

这天晚上陆小凤虽然还是一个人睡,却睡得很熟,他总算出了一口气,第二天醒来时,觉得胃口好极了,简直可以吞下一整条鲸鱼。

虽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却还躲在屋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生气。

银钩赌坊那边居然也一直没有消息。

陆小凤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他的早点兼午饭,这顿饭使他看来更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所以他又特地到厨房去,着实对那厨子夸奖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时,总是希望别人也能同样愉快。

临走时他还拍着那厨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内地去开饭馆,我保证你一定发财,那些吃惯了煎小鱼的土蛋们,若是吃到你的大块烧羊肉,简直会高兴得爬上墙。”

厨子看着他走出去,目中充满感激,心里只希望他今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好运气。

陆小凤也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第07章松花江下

灯笼虽然没有点着,银钩却还是不停的在风中摇晃。

陆小凤大步走入银钩赌坊,只觉得手里满把握着的都是好运气,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掷几手骰子。

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愿把这种好运气浪费在骰子上。

李神童远远的看见他走进来,就赶紧溜了,这个人今天看来好像显得有点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说不定整夜都在泻肚子。

陆小凤微笑着走过去,走到那间门口写着“账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密室外,立刻有两条大汉迎上来挡住他的路。

一个人指着门上的木牌,沉着脸道:“你认不认得字?”

陆小凤微笑道:“字我倒也认得几个,但我却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这人怔了怔,还没有会过意来,陆小凤已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想伸手,忽然觉得腰眼上一麻,整个人都软了,连手指都抬不起。

陈静静果然在房里,李神童也在,看见陆小凤,两个人都勉强作出笑脸。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早。”

陈静静嫣然道:“现在已不早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现在已不早了,为什么还不给我消息?”

陈静静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们正想去请贾大爷今天晚上过来吃便饭。”

陆小凤道:“我一向不吃便饭,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陈静静勉强笑道:“当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时候李大姐也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道:“我现在既然已来了,现在就要吃。”

陈静静道:“那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办法很简单,你只要去告诉你那李大姐,说我已来了,假如她还不出来见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两只耳朵,一只鼻子。”

李神童脸色又变了,陈静静笑得更勉强,道:“只可惜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叫我们怎么去告诉她?”

陆小凤道:“你们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知道一点。”

陈静静道:“哦?”

陆小凤道:“这里本来有两个大水缸的,现在外面却已只剩下一个,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的脸色好像也有点改变。

陆小凤道:“水缸在哪里,李霞就在哪里。”

陈静静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的,除了疯子外,谁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做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要接雨水喝。”

陈静静同意这一点,她不能不同意。

陆小凤道:“丁老大并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当然另有目的。”

陈静静道:“你说他有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生怕别人追来,就做了两个这么样的水缸,准备必要时好藏在水缸里。”

陈静静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陆小凤道:“平时当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里,就是再好也没有的藏身之处了,谁也想不到冰河下面还有人的。”

陈静静还想笑,却已笑不出来,李神童却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里?”

陆小凤点点头,用脚踩了踩地上铺着的木板,道:“就在这里。”

陈静静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着陈静静,两个人还没有开口,木板下却已有人开口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子声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为什么还不下来?”

两丈多高的水缸,居然还隔成了两层,下面一层铺满了柔软的皮毛,正是个极舒服的床铺,从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层,就是饮食起居的地方了,里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挂着厚厚的毛毡,还有个极精致的黄铜火炉。

陆小凤叹了口气,心里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到这里来住几天,那种日子一定过得像是在做梦。

一个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对面盯着他。

这女人头发梳得很亮、很整齐,一张四四方方的脸,颧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严肃,实在连一点好看的地方都没有。

别人会觉得她并不难看,也许只因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别人的时候,眼睛里就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雨雾,你若没有看见过她,绝对想不到这么一双眼睛,会长在这么一个人脸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着陆小凤:“你当然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点点头。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老。”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轻。”

李霞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女人。”

李霞眼睛里仿佛也有了笑意,道:“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微笑道:“你看来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陆小凤道:“你是用什么法子保持年轻的?”

李霞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用的是男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随便你用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李霞又开始盯着他,眼睛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声吩咐:“来人,摆酒。”

陆小凤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霞道:“因为我要你喝,你要的东西,也正巧在我手里。”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鼻子里已嗅到一阵香气。

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的香气。

他几乎晕了过去。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李霞还没有开口,陆小凤已抢着道:“这酒当然是你从外地带来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为李霞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说出她心里的话。谁知李霞却摇摇头,道:“你错了,这酒是你那女人送来的,我所以没有喝,只因为我怕酒里有毒。”

陆小凤只有苦笑,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他苦笑着道:“所以你要我先试试?”

李霞并不否认,陆小凤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天生就有种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觉远比大多数人都敏锐,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觉到,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几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着他,忽又问道:“听说你那女人长得很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么好看的女人,还要在外面东勾西搭,连别人的老婆都不肯放过?”

陆小凤笑了笑,道:“红儿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喜欢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我再也不是别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来,你只不过是个跟我做买卖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现在我们的买卖岂非已做完了?”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虽然已付了钱,你却还没有交货。”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明天一早我就会交给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两个孩子一样玩把戏。”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玩把戏。”

李霞盯着他,道:“这里的男人,都是又臭又脏的土驴,几个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见就呕心,可是你……你……”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李霞道:“你不但长得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你的身体看来还这么结实,这么棒。”

她眼睛里的雨雾更浓,呼吸也忽然变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陆小凤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个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过来,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连指甲都刺入陆小凤肉里。

她的脸上已有汗珠,鼻翼扩张,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渐渐扩散,散发出一种水汪汪的温暖……

陆小凤没有动。

他看见过这种表情,那只有在某种特别兴奋的时候,一个女人脸上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却只不过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跟丁老大私奔,为什么会嫁给蓝胡子。

她无疑是个性欲极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纪。

她长得虽不美,可是这种女人却通常都有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总能让男人联想起某种原始的罪恶。

陆小凤没有动。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的心又开始动了。

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忽然发干,他想走,李霞却已倒在他身上,压在他身上,像章鱼般紧紧缠住了他。

就连陆小凤都没有遇见过需要得这么强烈的女人,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上面的木板被掀开,一个人在嘶声呼喊:“让我进去,我要进去,谁敢拦住我,我就杀了谁。”

陆小凤一惊,李霞坐起,还在不停的喘息。一个女人从上面跳下来,圆圆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却瞪得很圆,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几乎已认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遗风”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来,怒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快滚出去!”

唐可卿狠狠的瞪着她,冷笑道:“我偏不滚,这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许我碰男人,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偷汉子?”

李霞更愤怒,厉声道:“你管不着,无论我干什么你都管不着。”

唐可卿也叫起来:“谁说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不许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冲过去,一掌重重的掴在唐可卿脸上,她脸上立刻多出几条紫痕,唐可卿忽然也扑上来,缠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刚才缠住陆小凤一样。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头雨点般打在她身上,她却还是死缠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样好,你知道的,你为什么……”

陆小凤不想再听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这件事只让他觉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呕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里已明白,唐可卿为什么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他简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已降临。

陆小凤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开始黑的,也没有回到天长酒楼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买了一大坛酒,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喝。

他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沮丧,情绪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为他虽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这里是个没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迁到那冰河上的市镇去了,木屋的门都几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从木板的空隙吹进来,冷如刀锋。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诺言,明天一早就把罗刹牌交给他,他拿了就走。

刚来的时候,他也曾觉得这地方是辉煌而美丽的,到处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

现在他却只想赶快走,越快越好。

破旧的木板桌上,还摆着盏油灯,灯中仿佛还剩着点油。

可是他并不想点灯,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这里,岁寒三友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 × ×

远远望过去,冰上的市镇仍然灯火辉煌,这里的天黑得早,现在时候想必还不太晚,距离明天早上,时候还很长。

这漫漫的长夜要如何打发?

陆小凤捧起酒坛,又放下,他忽然听见外面的冰雪上,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

忽然间,窗子被撞开,一个人跳进来──门已被封死,陆小凤也是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这人身上披着件又长又大的风氅,手里还捧着一大包东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发抖的手,从包袱里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她才回过头,面对着陆小凤,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脸冻得发白,鼻子冻得红红的,笑容却如春花般温柔美丽,竟是陈静静。

陆小凤并没有吃惊,却忍不住要问:“你怎么会猜到我在这里?”

陈静静嫣然道:“我看见你捧着一大坛酒往这边走,附近又只有这么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陈静静道:“嗯。”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陈静静指着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来。”

她微笑着打开包袱,又道:“你总是我们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的。”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她,道:“你不该来的。”

陈静静道:“为什么不该来?”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色鬼,你难道不怕我……”

陈静静没有让他说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如果是丁香姨说出来的,一定会充满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说出来,就会变得像是在挑战。

但是她的态度却很平静,因为她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所以我来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像个君子般对我的。

这件事岂非本来就应该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样简单明显?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来对付男人,的确可以算是最聪明的法子,只可惜陆小凤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

现在他不但情绪沮丧到极点,不但气楚楚,气李霞,气唐可卿,更气自己,只觉得自己这两天做的每件事都该打三百大板,事实上,这几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对劲。

陈静静又道:“我特地替你带了风鸡和腊肉来,你总该吃一点。”

陆小凤盯着她,缓缓道:“我只想吃一样东西。”

陈静静道:“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吃你。”

× × ×

没有反抗,没有逃避,甚至连推拒都没有,这件事无论怎么样发展,她都好像已准备接受了。

她的反应虽不太热情,却很正常──一个女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么样简单而自然的。

现在他们的激动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忽又回过头向陆小凤笑了笑,柔声道:“现在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也笑了:“现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带了一整条牛来,我也可以吞下去。”

两个人微笑着互相凝视,一件本来应该令人悔恨憎恶的事,忽然变得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看着她,除了这种和平安详的欢愉外,心里还充满感激!

所有不对劲的事,都已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对劲──一个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变化,往往就像是奇迹。

陈静静眼睛里闪动着那种光芒,也是快乐而奇妙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陈静静道:“无论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没有放盐,都一定会变得很难吃。”

陆小凤微笑道:“一定难吃得要命。”

陈静静道:“男人也一样。”

陆小凤不懂:“男人怎么也一样?”

陈静静嫣然道:“无论多好的男人,假如没有女人,也一定会变坏的,而且坏得要命。”

她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心跳的红晕,笑容看来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陆小凤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这一次陈静静却轻轻的躲开了,忽然正色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陆小凤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陈静静道:“因为我看得出你情绪不太好,我不敢说。”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了?”

陈静静慢慢的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绪现在已经很稳定:“我只希望你听了这件事之后,不要太着急。”

陆小凤道:“我不会着急,你快说。”

他嘴里虽然说不着急,其实心里已经在着急。

陈静静终于叹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陆小凤皱眉道:“李霞杀了她?为什么?”

陈静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没有问她?”

陈静静道:“我没有问,因为李霞已不见了,这次是真的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小凤已跳起来!

陈静静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件事,一定会跳起来,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她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又跳起来,跳得更高。

陈静静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别人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大叫道:“这种事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陈静静苦笑道:“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已经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刚才告诉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陆小凤坐下来,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陈静静道:“就是因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给她的。”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现在你的箱子没有了,她的人也不见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冷冷道:“你已经想出个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陈静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你若认为我这么样对你,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错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账,我也一样可以逃走。”她的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陆小凤心又软了,忽然站起来,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陈静静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陆小凤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这次就一样能找到。”

他嘴里虽然这么样说,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只有原谅她,还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对不起你,你也只有认了。

──假如你始终跟一个女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也不会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苦恼?”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老实和尚,也剃光了头去做和尚?”

“她杀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才会逃走。”

“嗯。”

“你当时也在银钩赌坊,你有没有看见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没有。”陈静静道:“我听到唐可卿的惨呼声,赶到下面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别的人也没有看见她?”

陈静静摇摇头,道:“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况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时候又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陆小凤沉吟着,道:“但我却知道一个人,不管天气多冷,他还是会在外面瞎逛的。”

陈静静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老山羊。”

陈静静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个老怪物?”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也看见过那个大水缸?”

陈静静道:“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那边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

陆小凤皱眉道:“但是那边并没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烧不着。”

陈静静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去看看。”

× × ×

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

他们还没有看见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风中传来一阵阵烈酒的香气。

陆小凤的鼻子已经快冻僵了,还是嗅到了这阵酒香,立刻皱起了眉,道:“不好。”

陈静静道:“什么事不好?”

陆小凤道:“不管什么样的酒,若是已装到肚子里,香气都不会传得这么远的。”

陈静静道:“假如把酒点着了烧起来,香气是不是就会传得很远?”

陆小凤点点头,道:“但是老山羊却绝不会把酒点着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装进了肚子。”

陈静静也皱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有人要用酒点火来烧他的水缸?”

陆小凤道:“就算水缸烧不着,却可以把他的人烧死。”

陈静静道:“谁想烧死他?为什么要烧死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个人肚子里的秘密若是装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浇了油一样,总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现在火已灭了。

他们赶到大水缸的时候,只看见水缸已被熏得发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烧焦。

风中还留着酒香,这么高的柴堆,再浇上酒,火势一定不小,别说水缸里只有一个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条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陈静静道:“酒香既然还没有散,火头一定也刚灭了没多久。”

陆小凤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跃身一纵而上,忽然又跳下来。

陈静静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道:“我进不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里面结满了冰。”

陈静静道:“这地方就算热水一拿出来,也立刻就会结冰,谁也没法子在这么大的缸里倒满一缸水,里面又怎么会结满了冰?”

陆小凤道:“天知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啵”的一响,水缸裂开了一条大缝。

接着又是“啵”的一响,又是一条缝裂开来,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转眼间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还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却没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里仿佛还有图画。

陆小凤道:“你好像带着火折子?”

陈静静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给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点着,火光亮起,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陈静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就连陆小凤这一生中,都从未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事。

× × ×

闪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来又像是一大块白玉水晶,光采流动不息,说不出的奇幻瑰丽。

在这流动不息的奇丽光彩中,却有两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凌空悬立着。

两个赤裸裸的人,一个人的头在上,一个人的脚在上,一个人干瘪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个人的乳房硕大,大腿丰满,赫然竟是李霞,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来,一上一下,瞪着陈静静和陆小凤。

陈静静终于惊呼出声,人也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她已回到银钩赌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里。

屋子里布置得清雅而别致,每一样东西看来都是精心挑选的,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只有铺在椅子上那张又大又厚的熊皮,看来比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后,你就不会再多加挑剔了。

陆小凤此刻就坐在上面,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温暖舒服的椅子,这张又大又厚的熊皮,温暖得就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浪一样。

陈静静已醒了很久,他却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没有抬头。

炉火烧得正旺,灯也点得很亮,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已远得如同童年的噩梦。陈静静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幸亏我晕过去了,若是再多看他们两个人一眼,说不定会被吓死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陈静静看着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么?”

陆小凤终于缓缓道:“缸里没有水,就不会结满冰,既然谁也没法子把水倒进去,那一满缸水是哪里来的?”

陈静静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问道:“昨天我去的时候,那边河床上还堆着很多积雪,今天却已看不见,这些积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积雪是不是就会溶成水?”

陈静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灭,缸里的水就很快又会结成冰。”

陆小凤道:“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经被人抛进去了。”

陈静静咬着嘴唇,道:“她杀了小唐之后,就去找老山羊,因为他们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强壮,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时候。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忍说出来,但是她却也知道陆小凤必定能了解。

陆小凤果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杀了的。”

陈静静道:“是谁杀了他们的?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出这个人是谁,但我却知道他为的一定也是罗刹牌。”

陈静静道:“可是他杀了李霞,罗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愿让我到手。”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不通,他杀了李霞后,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事,把积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冻在冰里?”

陆小凤道:“也许他本想要胁李霞,要她在水还没有结冰之前,把罗刹牌交出来。”

陈静静道:“可是李霞并不笨,当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罗刹牌,也还是死路一条,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罗刹牌一定还藏在原来的地方。”

陈静静叹道:“只可惜李霞已经死了,这秘密又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站起来,面对炉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这地方只有两个人可靠,一个是老山羊,另外一个就是你。”

陈静静显得很惊讶,道:“你这朋友是谁?他认得我?”

陆小凤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还是跟你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陈静静吃惊得张大眼睛,道:“你说的是丁香姨,你怎么认得她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别的事你最好不要问得太多。”

陈静静凝视着他,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你绝不会欺骗我?”

陈静静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假如你知道罗刹牌藏在哪里,就一定会告诉我?”

陈静静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李霞本不该死的,更不该死得这么惨,我总认为只有疯子才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杀人,这地方却只有半个疯子。”

陈静静道:“谁?”

陆小凤道:“李神童。”

陈静静更吃惊,道:“你认为他对自己嫡亲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陆小凤还没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拍着手笑道:“她总算答应嫁给我了,我总算有了个老婆,你们快来喝我的喜酒。”

这个人当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大红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大绿帽,脸上居然还抹了层胭脂,看起来比以前更疯,却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陈静静忍不住问道:“是谁答应嫁给你了?”

李神童道:“当然是我的新娘子。”

陈静静道:“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李神童道:“当然在洞房里。”

“今天我洞房里,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爱新娘……”

他疯疯癫癫的拍手高歌着,又冲了出去。

陈静静忍不住问陆小凤:“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陆小凤道:“想。”

李神童自己当然也有间卧房,房里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对红烛,床上居然真的有个身上穿着红裙,脸上还蒙着红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头,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笑,不停的唱,唱得真难听。

陈静静皱眉道:“我们不是来听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闭上嘴?”

李神童嘻嘻的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陈静静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块红巾,忽又缩回手,喃喃道:“我总得先问问她,看她是不是肯见你们。”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边,咕咕嘀嘀说了几句话。

新娘子好像根本没有开口,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李神童却又跳起来,笑道:“她答应了,还要你们敬她一杯酒。”于是他又伸出手,这一次总算真的把新娘子脸上的红巾掀了起来。

陆小凤和陈静静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刚才看到冰中的那两个死人时更呕心、更吃惊。

新娘子的脸上也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可是一双眼睛却已凸了出来。

这新娘子竟赫然是个死人!

“小唐!”陈静静忍不住失声惊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还是笑得很开心,正捧着四杯酒,笑嘻嘻的走过来,给了陈静静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陆小凤和陈静静只好接过他的酒,两个人心里都很难受。

这个人看来好像是真的疯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头坐下,把一杯酒交给他的新娘子,笑道:“我们一起喝—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新娘子当然没有伸手来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为什么不肯喝,难道你又改变了主意,不肯嫁给我了?”

陈静静实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会哭出来,更怕自己会吐出来,忍不住大声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来,嘶声道:“谁说她已经死了,谁说的?”

陈静静道:“是我说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着她,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陈静静道:“因为她的确已经死了,你若真的喜欢她,就应该让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冲过去,道:“她没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陈静静的衣襟,拼命的摇晃,陈静静脸已吓得发青,忍不住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哭声,叫声,立刻全都停止,屋子里忽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李神童痴痴的站在那里,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下,慢慢的流过他涂满胭脂的脸。

眼泪混合了胭脂,红得就像是鲜血。

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瞪着陈静静,眼神既悲哀,又疯狂。

陈静静情不自禁的向后退,退了两步,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李神童缓缓道:“不错,她是死了,我还记得是谁杀了她的。”

陈静静道:“是……是谁?”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用一只袜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头冲过去,掀开了唐可卿的衣领,露出她颈上一条紫痕:“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赖也赖不了的。”

陈静静又气又急,全身不停的发抖:“你疯了,真的疯了,幸好谁也不会相信你这疯子的话。”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扑倒在唐可卿身上,放声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姐姐?因为我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给我,我虽然没有钱,可是蓝胡子已经答应给我三万两银子,为了这三万两银子,我连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死?”

陆小凤悄悄的走了出去,只要在这里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会发疯。

──一个人的确不能太爱一个人,若是爱得太深,通常总是悲剧。

──人生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悲剧?

外面又黑又冷,陆小凤走出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弯下腰不停的呕吐。

夜已很深了。

陆小凤已经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一盏盏明亮的灯光,一盏盏的灭了,一点点闪烁的寒星,一点点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又走到了冷红儿草药店的门口。

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漏出,他又在门外发了半天怔,暗暗的问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来找她了?否则我为什么会恰巧停在她门口?”

这问题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一个人内心深处,往往会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敢去把它发掘出来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已来了。”

他已在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里点着灯,却看不见人。

人呢?

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立刻进去,前面的厅堂里没有人,后面的卧室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

厨房后面的一道小门也是虚掩着的,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直响。

冷红儿是不是又睡不着,又从这道小门溜了出去,等着看那只黑熊去了?

× × ×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到处都充满了这种不可预测的神秘和恐惧。

陆小凤踏着大步,迎风而行,今夜他还会遇见什么事?他虽然无法预测,可是他已决心要找到冷红儿,他绝不会让冷红儿也消失在这神秘的黑暗中。

冷红儿在哪里?黑熊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远方还有几颗寒星,他就向星光走过去。

星光闪烁,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呼声来自星光下,尖锐而惨厉,竟是女人的声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星光照着河水,闪亮如银的冰河上,赫然有一滩鲜红的血迹。

血迹淋漓,一点点、一条条从冰河上拖过去,沿着血迹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见冷红儿动也不动的蜷曲在那里。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还带着五条爪痕,这致命的伤口,竟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爪抓出来的。

她毕竟又看见了那只熊,对她说来,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饥饿的野兽为什么留下了她的尸体血肉,连碰都没有碰?

她身上并没有齿痕,显然并不是被黑熊拖过来的,而是自己爬过来的──她为什么还要挣扎着,用尽她最后一分力气来爬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双手却笔直的伸在前面,手指已刺入坚冰里,仿佛在挖掘──这冰河下难道也有什么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么?

最后的几颗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笼罩。

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可是陆小凤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却在发着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大别山神话,发布文学作品,传播历史知识,追踪热点问题,展示搞笑视频,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ingguoa.com/ygzz/4365.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