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大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女人就像是核桃,每个女人外面都有层硬壳,你若能一下将她的硬壳击碎,她就绝不会走了,赶也赶不走的。律香川道:“你为什么还不走?”高老大忽然也笑了,道:“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走。”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因为也只有我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要的我都有。”
律香川冷冷看着她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高老大道:“就算老伯已死了,你也爬不到你想爬到的地方,因为前面还有人挡着你的路。”
律香川道:“还有谁?”
高老大道:“孙蝶、孟星魂……”
她媚笑着接着道:“当然不止他们两个……还有谁……也许是屠大鹏,也许是罗金鹏,但绝不会是万鹏王!”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收缩,冷冷道:“说下去。”
高老大道:“你当然绝不会为了万鹏王出卖老伯,因为这样做对你根本没有好处,好处是万鹏王的,你当然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所以,你勾结的人不是屠大鹏,就是罗金鹏。”
律香川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在老伯死后替你除去万鹏王,你若没有杀死万鹏王的把握,就不会要老伯的命。”她笑了笑,又道:“屠大鹏的可能当然比罗金鹏大得多,因万鹏王死后只有他的好处最大,也只有他才能杀得了万鹏王。”
律香川道:“说下去。”
高老大道:“但等到万鹏王一死,他就不会再是你的朋友了,那时他就会变成你的对头,你当然不会让他在前面挡住你的路,所以……”
律香川道:“所以怎么样?”
高老大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人杀他。”
律香川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能自己下手,我若没有杀他的把握,怎么会让他代替万鹏王?”
高老大笑道:“现在你当然有把握,但等到那时就不同了,因为他并不是呆子,到那时一定会对你加倍提防。”
律香川忽又笑了。他被人说中心事时,总是会笑。他知道只有用笑来掩饰心里的不安,才是最好的法子。高老大悠然道:“你若要找人杀他,绝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因为无论谁爬到他那种地位后,都一定很快就会想到酒和女人,他若想找最好的女人,就不能不来找我。”
律香川的眼睛渐渐发亮,微笑道:“你的确是这方面的权威。”
高老大道:“除了屠大鹏,你最想杀的人当然就是孟星魂。”她凝视着律香川,缓缓道,“但你却不一定有把握能杀他!”
律香川沉吟着,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握?”高老大道:“他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无论任何人想杀他都不容易。”
律香川道:“我知道他很快!”
高老大道:“不但快,而且准,也许还不够狠,但却已够狡猾。”
律香川道:“狡猾?”
高老大道:“狡猾的意思就是他已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已学会忍耐,不等到有把握时绝不出手。”她笑了笑又道:“他躲起来时,天下也许只有一个人能找到他!”
律香川道:“那个人就是你?”
高老大道:“不错,就是我。”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肯杀他?”
高老大淡淡笑道:“我总不能在他身上盖房子吧!”
律香川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微笑道:“看来你的确很了解我。”高老大笑得甜而妩媚,道:“这也许只因为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律香川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缓缓道:“所以我刚才说的不错,只有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这本是句很庸俗的话,不但庸俗,而且已接近肉麻。但这句话从律香川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忽然变得有种特别不同的意思,特别不同的分量。无论谁听到他说出这话,都不能不慎重考虑。
高老大显然正在考虑。她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凝视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里真正的意思来。律香川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看得出。高老大忽又笑了,道:“也许我们的确本是天生一对,但你却绝不会娶我,我也绝不可能嫁给你!”
律香川道:“的确不可能。”
高老大道:“所以你说这句话根本没有用。”
律香川道:“有用!”
高老大道:“有什么用?”
律香川道:“那就要看了。”
高老大道:“看什么?”
律香川道:“看你能为我做什么!肯为我做什么!”
高老大微笑道:“一个人要别人为他做事的时候,最好先问问自己能为对方做什么。”
律香川道:“你知道我能为你做的事很多。”
高老大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你肯不肯做?”
律香川淡淡道:“有时肯,有时也许不肯。”
高老大道:“什么时候肯?”
律香川道:“在你替我做了一件很有用的事之后。”
高老大叹道:“你难道从没做过吃亏的事?”
律香川道:“从来没有!”
高老大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好吧,你要我做什么?你说。”
律香川道:“目前我只想要你做一件事。”
高老大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找出老伯的下落?”
律香川道:“不错,只要你能找到他,剩下的事都由我来做。”高老大微笑着,道:“我很愿意替你去做这件事,我自己也很想找到他,看看他。”她笑得很特别。律香川仿佛觉得有点意外,道:“你想看看老伯?”
高老大道:“是的!”她轻抚着已散乱了的头发,缓缓道:“我想看看一个像他这样,一直都高高在上、掌握着别人生死命运的人,忽然被人逼得要逃亡流离;连自己都无法信赖自己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他也会跟别人一样,变得很悲哀,很恐惧,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样有决断、有信心。”
高老大道:“是不是无论谁到了这种地步时,都会变成这样子?”
律香川道:“是!”
他目中仿佛也流露出某种恐惧,仿佛生怕自己也有一天会遭遇到同样的命运。高老大目中却带着笑意,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绝不会像以前那么可怕?”
律香川点点头,道:“所以你去找他的时候,用不着太担心。”高老大道:“我根本不担心,因为我根本用不着去找他。”
律香川道:“用不着去找他?为什么?”
高老大悠然道:“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会替我们去找到他。”
律香川道:“谁?”
高老大道:“孟星魂,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找到老伯,这人就是孟星魂!”
律香川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听到的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的名字。他最愤怒、最恨的时候,脸上反而不会有丝毫表情。高老大目中的笑意更加明显,道:“孟星魂,你当然知道这个人!”
律香川点头道:“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高老大道:“我知道,因我已经看到了他。”
律香川的瞳孔开始收缩,道:“他在哪里?”
高老大道:“就在附近。”
律香川道:“附近?……”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谁是这附近几百里地的主人?”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所以他若真的到了这附近来,第一个知道的人应该是我。”
高老大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但却没有知道,因为你对他没有我熟悉。”
律香川道:“但你对这地方却没有我熟悉。”
高老大道:“地方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她悠然接着道:“只有我才知道他,到了一个地方他会躲在哪里,会用什么法子来躲开别人的注意。”
律香川终于点点头,道:“你对他了解得的确很多。”高老大道:“天下绝没有人能比我对他了解得更多,就好像天下绝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老伯一样。”
律香川沉吟着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高老大道:“就在看到你之前。”
律香川道:“他也看到了你?”
高老大道:“还没有。”
律香川道:“你想用什么法子来要他替我们去找老伯?”
高老大道:“我什么法子都不必用,因为他本就要来找老伯、找你。”她笑了笑又道:“就算最能保密的女人,只要曾经跟一个男人共同生活了一年之后,也会变得没有秘密可言了。”
律香川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缓缓道:“他既然要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高老大道:“因为他不喜欢在晚上做事。”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有很多人都认为,你要想找别人的麻烦,就一定要等到晚上再下手。”
律香川道:“你认为他们的想法不对?”
高老大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而且简直错得要命,因为像我们这种人,到了晚上反而会戒备得更严密,你认为是最好的机会时,那里往往就有个最可怕的陷阱在等着你。”
律香川道:“但孟星魂却不会往陷阱里跳。”
高老大道:“他绝不会。”她笑了笑,又道:“他年纪虽轻,但七八岁的狐狸就已是条老狐狸!”
律香川居然也笑了,道:“不错,一岁的狐狸就已比十岁的牛狡猾得多。”笑容很快就消失,律香川又道:“却不知他喜欢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高老大道:“明日,吃过午饭之后。”
律香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这段时间大多数人都会变得松弛些、马虎些,因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会专门挑这种时候出手。”高老大道:“而且吃过午饭后打瞌睡,往往反而比晚上睡得更甜。”
律香川目光遥视着远方,缓缓道:“你想他是不是今天就会来?”高老大道:“很可能……你若能让他知道老伯的事,他就非来不可了。”律香川看着她,微笑道:“你当然有法子能让他知道的,是不是?”
高老大也在微笑。你若能看到他们的微笑,你一定会觉得他们是天下最亲切可爱的人!幸好你看不到他们的微笑,所以你还能活着,活得很愉快。但有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忘记。除了律香川和高老大外,世上还有很多人的微笑中都是藏着刀的。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刀!
第二十二回,蛛丝马迹
孟星魂睡得很舒服。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睡得很舒服。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况,他刚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早点,而且还睡在一张不太硬的床上。可是现在他真能睡得着么?
家里还有油,还有米,临走的时候,小蝶几乎将所有的银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简陋的妆匣里。那数目并不多,却已足够让小蝶和宝宝生活一段日子。这一年来,他们的生活本就很简朴。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小蝶的时候。
小蝶正从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里走出来,一群年轻而又快乐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地围绕着她。她穿着件鲜红的斗篷,坐上了辆崭新的马车。那时见过她的人,绝对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现在她已是个标准的渔家妇,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已日渐粗糙。
她的确为他牺牲了很多。孟星魂总希望有一天能补偿她所牺牲的一切。他能么?临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他们仿佛已不再能忍受孤独寂寞。
“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
若没有他,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那艰苦漫长的人生,她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抛下她,他也不忍。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明亮的阳光透过昏黄的窗纸后,看来已温柔得像是月光一样。孟星魂还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已自眼角慢慢的流了下来,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静,因为留宿在这家客栈里的人,大多数是急着赶路的旅客,往往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上路。那段时候才是这客栈里最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抢着要茶要水,抢着将自己的骡马先套上车。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乱的时候来的。他确信那种时候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别人要走的时候,他来。”就算律香川派了人在这家小客栈外调查来往旅客的行踪,但在那段时间也会溜出去吃顿早点的!因为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投宿。
昨天晚上呢?也许更没有人会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哪里。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顶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流星充满了神秘的幻想,那种幻想也许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早巳在血液里生了根。
人,本就很难真正完全改变。也许只有女人能改变。她们为爱情所做的牺牲,绝不是男人所能想像得到的。泪已干了,孟星魂慢慢地转了个身,他身子还没有翻过去,突然停顿。
对面的窗子突然被推开。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样推开孟星魂的窗子,绝没有别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他绝不是懦夫,绝不怕见到任何人,只有这个人是例外。因为他一直对这人歉疚在心。但这人既已来了,他想不见也不行。
“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
高老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笑得还是那么亲切。她看着孟星魂的时候,目光中还是充满了情感和关切。屋子里只有一张凳,高老大已坐了下来。孟星魂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上,两个人互相凝视着,一时间仿佛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来怎么样?”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变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没有看清楚,其实我已经老了很多。”她没有说谎。孟星魂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已多了些,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仿佛已显得有些疲倦,有些憔悴。
高老大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年来,我的日子并不大好过——也许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所以每个人都会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她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有一大半是为了他。他也想说几句话来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说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这种话。高老大忽又笑了笑,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若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动。他忽然觉得自己亏欠高老大许多,自己这一生也还不清了。欠人债的,也许比被欠的更痛苦。高老大忽然又问道:“她对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羡慕之意道:“那么你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个真正对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这样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男人的命运却是被女人捏在手里的。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艰苦如地狱。
无论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爱上一个可怕的女人,那么他这一生永远都要做这女人的奴隶。他这一生就算完了。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回来替老伯拜寿,只怕已迟了一步。”
孟星魂动容道:“迟了一步?……难道老伯出了什么事?”
高老大道:“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敢到他那花园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这地方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去去……”她忽又笑道:“也许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们的关系毕竟和别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来,但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高老大道:“你用不着顾虑我,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外,我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孟星魂垂下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高老大道:“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叶翔也走了,据说他已死在老伯手里,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小何虽然没有走,但已被人打得变成了白痴,连吃饭都要人喂他。”
孟星魂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幸好还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声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自从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孟星魂骇然道:“他怎么会出事?据我所知,西北那边没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高老大叹道:“谁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变化,何况一年呢?”她笑得很凄清,接着又道:“何况他也许根本没有出事,只不过不愿意回来而已,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头,心里像是被针刺着。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个个地走了,我一个人有时也会觉得很寂寞,所以……所以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回来看看我。”她忽又展颜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带着她回来,我更欢迎。”
孟星魂握紧双拳,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带她回去!”
他忽然觉得高老大还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坚强,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保护她的责任,不该让她如此孤独,如此寂寞。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对付男人有种最好的战略,那就是让男人觉得她软弱。
所以看来最软弱的女人,其实也许比大多数男人都坚强得多。花园里很静,没有人,没有声音。老伯的花园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但你只要一走进去,立刻就会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一个人。
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现,每个人都可能要你的命。孟星魂已走进去,已走了很久。菊花开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如金。他走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就令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入花丛,花丛中该有埋伏的,但现在却只有花香和泥土。人呢?所有的人好像都已不见了。孟星魂紧握着双拳,越看不见人,他反而越觉紧张。这里必定发生了很惊人的变化。
但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将这里的人全部赶走呢?他简直无法想像。就算这里的人全都已走得一个不剩,老伯至少还应该留在这里。“世上绝没有人能够赶走他,更没人能够杀死他!”
这一点孟星魂从未怀疑过,但现在……
他忽然想到了律香川。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那么律香川至少就应该还在这里,怎么连他都不见了?花丛深处有几间精致的屋子。孟星魂知道这屋子就是老伯的住处,他曾经进去陪老伯吃过饭。
吃饭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里面有扇门却已被撞碎。孟星魂走进去,就看到了那张被击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密道。他还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他已想到这扇门和这张床都是被律香川击碎的,但他却永远想不到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找到老伯,这人就是孟星魂!”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种猎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这种人!任何人逃亡时都难免会留下一些线索,因为最镇定的人逃亡时也会变得心慌意乱。只要你留下一些线索,他就绝不会错过!
高老大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子知道。小船精致而轻便,船头还有盏孔明灯。灯光照耀下,水道显得更曲折深邃,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前面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令你不能预测的事出现,突然要了你的命。但既已走到这里,又怎么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紧握着木桨,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他是不是能活着走出这条水道?水道的尽头在哪里?在地狱?马家驿本是个驿站,距离老伯的花园只有七八十里路,自从驿差改道,驿站被废置,这地方就日渐荒凉。
但无论多荒凉的地方都有人住。现在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户人家,其中有个叫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驿站的官衙里。马方中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令人觉得惊奇意外的事。
别人觉得应该成亲的时候,他就成了亲;别人觉得应该生儿育女的时候,他就不多不少地生了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太太很贤惠,菜烧得很好,所以马方中一天比一天发福,到了中年后,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缘通常都很好,尤其是有个贤惠妻子的胖子。所以马家的客人经常都不少。客人们吃过马太太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陪马方中下过几盘棋后,走出,院子的时候,都忘不了对马方中院子里种的花赞美几句。
因为你若赞美他种的花,甚至比赞美他的儿女还要令他高兴。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说他请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为的就是要听这几句赞美的话。马方中总是嘻嘻地笑着,也不否认。
因为种花的确就是他最大的嗜好。除了种花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马。驿站的官衙里本有个马厩,马方中搬进来后,将马厩修建得更好。虽然他一共只养了两匹马,但两匹都是蒙古的快马。
马方中看待这些马,简直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儿女一样。除了在风和日丽的春秋佳日,他偶然会把这两匹马套上车,带着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风之外,就连他自己到外地去赶集的时候,也因舍不得骑这两匹马,而另外花钱去雇辆车。
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儿女不喜欢。大家都知道,马方中惟一被人批评的地方就是对儿女太溺爱,连马太太都认为他溺爱得过了分。儿子女儿无论要什么,几乎全都有求必应,他们就算做错事,马方中也没有责备过他们一句。
现在儿女都已有八九岁了,都已渐渐懂事,马太太有时想将他们送到城里的私塾去念念书,马方中总是坚决反对。因为他简直连一天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只要一空下来,就陪他们到处去玩,无论他们要怎么玩,他都从没有说过一次“不”。
马太太有时也会埋怨:“女儿还没关系,儿子若是目不识丁,长大了怎么得了,你就算舍不得送他们到外面去念书,自己也该教教他,怎么能整天陪着他玩呢?”
马方中总是笑嘻嘻地答应,但下次拿起书本时,只要儿子说想去钓鱼,他还是立刻就会放下书本,陪儿子去钓鱼。马太太也拿这父子两人没法子。但除了这之外,马太太无论说什么,马方中都千依百顺。
村子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都在羡慕马太太,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才嫁到这样一位好丈夫。马太太自己当然也很满意。因为马方中不但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好朋友。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否认。像马方中这么一位好好先生,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有什么秘密。就是马太太,连做梦也都不会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会有秘密。只有一个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天天气特别好,马方中的心情也特别好。所以马太太特别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请了两个他最欢迎的客人,吃了顿非常愉快的晚饭。晚饭后下了几盘棋,客人就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特别赞美了几句院子里的花。现在开的是菊花,开得正好。
客人走了后,马方中还在院子里流连着,舍不得回房睡觉。天高气爽,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热。马太太就将夏天用的藤椅搬出来,沏了壶茶,陪着丈夫在院子里聊天。聊来聊去,又聊到了那句老话。
“小中已经快十岁了,连一本三字经都还没有念完,你究竟想让他玩到什么时候?”
马方中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教他读书了。”马太太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你早就该开始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马方中微笑着,摇着头,喃喃道:“有些事你还是不懂的好。”
马太太道:“还有些什么事?”
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连问都不要问,时候到了,就自然会让你知道。”他毕竟还是不太了解女人。你愈是要女人不要问,她愈要问。马太太道:“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事?”
马方中微笑道:“照现在这情况看来,那时候永远都不会到了。”他慢慢地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别,又道:“茶不错,喝了这杯茶,你先去睡吧!”
这表示谈话已结束。马太太顺从地端起了茶,刚喝了一口,忽然发现院子里有几株菊花在动,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谁知菊花却动得更厉害。突然间,这几株菊花竟凭空跳了起来,下面的泥土也飞溅而出,地上竟骇然裂开了一个洞。
洞里竟骇然有个人头探了出来。一颗巴斗般大的头颅,顶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发白,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但却绝不是面具,因为他的鼻子在动,正在长长地吸着气。
看他吸气的样子,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呼吸过了,这难道不是人?难道是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当”,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马太太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个这么样的人钻出来,就连比马太太胆子大十倍的人,也难免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奇怪的是,马方中却连一点惊吓的样子都没有,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似的。
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很快地迎了上去,看他这时的行动,已完全不像是个饱食终日、四肢懒得动的胖子。连马太大都从未看过她丈夫行动如此迅速。地下的人已钻了出来。马方中并不矮,这人却比他整整高了两尺。
在这么凉的天气里,居然精赤着上身,看来像是个巨灵神。马方中一蹿过去,立刻沉声道:“老伯呢?”这巨人并没有回答,沉声反问道:“你就是马方中?”
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涩,很吃力,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看着马方中。马太太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瞎子。马方中道:“我不是马方中,是方中驹。”
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马方中?巨人却点了点头,像是对这回答觉得很满意。然后他才转过身,从地洞中拉起一个人来。一个女人,年轻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满脸都带着惊骇恐惧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她身上裹着条薄被,但马太太却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女人看女人,总是看得特别清楚些。“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怎么跟这恶鬼般的巨人在一起?又怎会从地下钻出来?”
马太太想不通!谁都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密通道的出口,就在马方中院子里的花坛下。没有人能想到马方中这么样一个人,竟也会和老伯有关系。
第二十三回,义薄云天
老伯虽已站不直,神情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威严中又带着亲切,只不过一双炯炯有威的眸子,看来已有些疲倦。那女孩子在旁边扶着他,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马方中已拜倒在地。老伯道:“起来,快起来,你莫非已忘了我从来不愿别人行大礼。”
他语声还是很沉稳有力。他说的话还是命令。马方中站起,垂手而立。老伯看着他的时候,目中带着笑意,道:“十余年不见,你已胖了很多!”
马方中垂头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见你一定娶了个好老婆。”他看了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她,将你照顾得很好。”
马方中道:“还不快来拜见老伯。”
马太太一向顺从,怎奈此刻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能站得起来?老伯道:“用不着过来,我……”
他突然紧握双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紧!没有谁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这种痛苦。马方中目中露出悲愤之色,咬牙说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老伯没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马方中也不再问,突然转身,奔向马厩。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匹快马套上了车,牵到前面的院子里。老伯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准备得很好,这两匹都是好马。”
马方中道:“我从来就不敢忘记你老人家的吩咐。”马太太看着她的丈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种花、为什么喜欢养马,原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为了这已受了重伤的老人。她只希望这老人快点坐上这马车,快点走,从此永远莫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
那巨人终于上了前面的车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条路么?”
巨人点了点头。老伯道:“外面有没有人?”
这句话本应由马方中回答的,但这巨人却抢着又点了点头。因为他有双灵敏的耳朵,外面无论有人有鬼,他都能听得出,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灵敏得多。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他们要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谁知老伯却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的行动既然如此隐秘,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走?马太太正觉得奇怪,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老伯竟没有上车!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
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难道他不怕别人从地道中追到这里来?”
她虽然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却也不太笨,当然也已看出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踪。他若不走,就表示他们以前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已结束。她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赶走,走得愈远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头,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马方中已开了大门,回头望着那赶车的巨人。这巨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凝注着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铜般的脸上,这张脸本不会有任何表情,但现在却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突然跳下马车,奔过去,紧紧拥抱住老伯。
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脸,看到两行眼泪从他那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原来瞎子也会流泪的。老伯没有说话、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巨人点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惨之色,道:“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来,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嗄声道:“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马方中也跪下来,以首顿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大门立刻紧紧关上。突然间,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马方中的衣角。男孩子仰着脸道:“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了?”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实,又讲义气,你将来长大后,若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女孩子却问道:“他到底有多么讲义气?”
老伯叹了口气,道:“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说道:“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是什么?”男孩子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否则就连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长大后也要和他一样讲义气,爹!你说好不好?”
马方中点点头,热泪已夺眶而出。老伯拉起了这男孩子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有多大了?”
马方中道:“十……十岁还不到。”
老伯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你把他交给我如何?”
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满痛苦之色,黯然说道:“只可惜,他还太小,若是再过十年,也许……”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去,去找你娘去!”
马太太早已张开手,等着孩子扑人她的怀抱里。老伯看着他们母子俩,神色很凄惨,缓缓道:“你有个好妻子,孩子也有个好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马方中道:“她也姓马,叫月云。”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马月云……马月云……”他将这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十几次,仿佛要将它永远牢记在心。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马方中道:“那边,我早就有准备,请随我来!”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井架的辘轳上悬着个很大的吊桶。马方中将吊桶放下来,道:“请。”
老伯就慢慢地坐进了吊桶。凤凤一直咬着唇,在旁边看着,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她猜不出老伯为什么要坐人这吊桶?难道想到井里去?井里都是水,他难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发现老伯正在盯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又垂下头。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试探着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着你老人家一起下去?”老伯沉吟着,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愿意跟着我。”
马方中转过头,还没有说话,凤凤忽然道:“现在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老伯看着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温暖之意,但等他转向马方中的时候,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黯然道:“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说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也交到几个好朋友。”
老伯和凤凤都已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马方中还站在井边,呆呆地看着井水出神。水上的涟漪已渐渐消失,马方中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牵着两个孩子站得远远的等着他。
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关切。做了十几年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她。他知道她已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们身上,无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绝不会埋怨。
现在他们虽已渐渐老了,但有时等孩子都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和新婚时同样热情。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她。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谅。孩子又奔过来,马方中一手牵住了一个,柔声道:“你们饿不饿?”
孩子立刻抢着道:“饿,好饿哟!”
孩子们的胃好像永远都填不满。马方中微笑着,抬头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们难得吃宵夜,今天让我们破例一次好不好?”
马月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好,晚上还有剩下的扯面和卤蛋,我去煮面。”面很烫!孩子将长长的面条卷在筷子上,先吹凉了再吃下去,孩子们好像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乐趣。
只要看到孩子,马方中脸上就不会没有笑容,只不过今天他脸上的笑容看来仿佛有点特别,胃口也仿佛没有平时那么好。马月云的手在为孩子剔着鱼里的刺,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丈夫的脸。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个老伯?”
马方中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考虑很久,才缓缓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马月云道:“那么他是谁?”
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没有他,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人杀死了,根本见不到你,所以……”
马月云温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替我留下了个好丈夫。”
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来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她早已有了准备。马方中道:“你不但应该感激他,也应该和我一样,不惜为他做任何事。”
马月云道:“我明白。”
马方中道:“你现在已明白,我住在这里,就是要为他守着那地道的出口。”他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远都用不着这条地道,本来已渐渐认为他绝不会有这么样一天,想不到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
马月云垂着头,在听着。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这地步,后面迟早总会有人追来的。”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坐那辆马车逃走呢?”
马方中道:“因为追来的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无论那两匹马有多快,总有被人追上的时候,何况,他又受了很重的伤,怎么还能受得了车马颠簸之苦?”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就算有人追来,也一定认为他已坐着那辆马车走了,绝对想不到他还能留在这里,更不会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马月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叫马车走了。他就是要让别人去追。马方中养那两匹马,根本就不是为了准备要给他做逃亡的工具,而是为了转移追踪者的目标。这计划不但复杂,而且周密。马月云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些事都是你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计划好了,老伯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先留下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马月云脸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叹道:“看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马方中道:“他的确是!”
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难道能像鱼一样躲在水里?”
马方中道:“他用不着躲在水里,因为在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马月云道:“什么样的退路?”
马方中道:“还没有挖那口井的时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间屋子,每个月我赶集回来,总会将一批新鲜的食粮换进去,就算是在我已认为老伯不会来的时候,还是从不中断。”他接着又道:“那些粮食不但可以保存很久,而且还可以让他吃上三四个月。”
马月云道:“水呢?”
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进得了那间屋子?”
马方中道:“井壁上有铁门,一按机钮,这道门就会往旁边滑开,滑进井壁。”
马月云道:“那么样一来,井水岂非跟着要涌了进去?”马方中道:“门后面本来就是个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齐高,所以就算井水涌进去,池水也不会冒出来……水绝不会往高处流的,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马月云长叹道:“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真亏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
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来的。”
无论多复杂周密的计划,在孩子们听来还是索然无味。他们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睁不开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马月云脸色已发青,还是勉强笑着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马方中的脸色愈来愈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逃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怎会追不到我们呢?”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方中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已不必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马月云也在凝视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惜,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敬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伟大得多。
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跟你一样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赧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对一个做父亲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马月云流着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无论他们活得是好是坏,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了下来,跪在她丈夫面前,失声痛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二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目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光!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你……你已……你在面里……”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了!”
世上是不是还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
有!在哪里?就在此时,就在这里!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凤凤只有坐着。椅子和床一样,都是石头做的,非常不舒服,但凤凤坐的姿势还是很优美,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这些话高老大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
“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头子。”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机会。“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屋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舱。角落里挂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厉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老头子。
但是她偏偏没法子一直不看那边。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在运着气。
喉咙里,偶尔还会发出“格格格”的声音。凤凤若不是肚子很饿,只怕已经吐了出来。过了很久,老伯才长长吐出口气,软瘫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那样子实在比咸鱼还难看。
凤凤突然间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还是省点力气吧,莫忘了你自己说过,七星针的毒根本无药可救。”老伯慢慢地坐起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希望我死?”
凤凤翻起眼,看着屋顶。老伯望着她慢慢道:“你最好希望我还能活着,否则你也得陪我死在这里。”凤凤开始有点不安,她还年轻,还没有活够。她忍不住问道:“中了七星针的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老伯点点头,道:“我从不说假话。”
凤凤的脸有点发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逃出来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说过无药可救,并没有说过无人可救,人能做的事远比几棵药草多得多。”
凤凤的眼睛亮了,道:“你难道真能将七星针的毒逼出来?”老伯忽又叹了口气,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两个月的工夫!”凤凤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道:“这意思就是说你最少要在这地方待一两个月?”
老伯笑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好?有鱼、有肉,出去的时候,我保证可以把你养得又白又胖。”凤凤用眼角瞟着他,觉得他笑得可恶极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别人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没有人能找得到。”
凤凤道:“那姓马的不会告诉别人?”
老伯道:“绝不会。”
凤凤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有把握,看来你现在信任那姓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样。”
老伯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凤凤道:“何况,世上除了死人外,没有一个是真能守口如瓶的!”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马方中像不像是个会为朋友而死的人?”
凤凤道:“他也许会,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负,一时冲动起来也许会为你而死,但现在他并没有冲动。”她接着又道:“何况,你已有十几年没见过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卖命,现在也许早已冷静了下来。”老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冷静下来,所以才会这样做。”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一直都在准备这件事的发生,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发生时,他根本连想都不用去想,就会这样子做出来了。”
凤凤冷笑道:“那当然也是你教他这么想的。”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两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恶的,有些人总能保持善的一面,马方中就是这种人,所以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一定会去做!”
他接着道:“就因为你生长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恶的一面,所以你永远不会了解马方中这种人,更无法了解他做的事。”
凤凤扭过头,不去看他。她自己也承认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无法了解,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单方面的,也许正是最坏的那一面。可是,她始终认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为那本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无法生存。“男人只有一种,无论最高贵或最贫贱的都一样,你只消懂得控制他们的法子,他们就是你的奴隶。”
控制男人的法子却有两种。一种是尽量让他们觉得你柔弱,让他们来照顾你、保护你,而且还要让他们以此为荣。还有一种就是尽量打击他们,尽量摧毁他们的尊严,要他们在你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那么你只要对他们略加青睐,甚至只要对他们笑一笑,他们都会觉得很光荣,很感激。你若真的能让男人有这种感觉,他们就不惜为你做任何事了。这两种法子她都已渐渐运用得很纯熟,所以无论在哪种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觉得局促、畏惧。
因为她已能将局面控制自如。但现在,她忽然发觉这两种法子对老伯都没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将她当作人。老伯在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堆木头。
这种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们宁可让男人打她、骂她,但这种态度,简直可以令她们发疯。凤凤突然笑了。她也已学会用笑来掩饰恐惧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别迷人。她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确希望老伯恨她。女人宁可被恨,也不愿被人如此轻蔑。老伯却只是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凤凤道:“因为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全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错了。”
凤凤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这件事开始计划时,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所以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无关系。”
凤凤道:“但若没有我……”
老伯打断了她的话道:“若没有你,还是有别人,你只不过是这计划中的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计划既已成熟,无论用谁来做这工具都一样。”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点可怜你。”
凤凤的脸已胀得通红,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可怜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你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的!”
凤凤道:“你不会,像你这种人绝不会可怜自己,因为你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凤凤道:“一个人若懂得利用别人‘恶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嫉妒、仇恨,他已经可以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确如此。”
凤凤道:“但你却比那些人更高一着,你还懂得利用别人‘善’的一面,还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激、同情和义气。”
老伯全无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凤凤咬着牙,冷笑道:“但结果呢?”
老伯说道:“结果怎么样,现在谁都不知道。”
凤凤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凤凤道:“现在就算马方中已死了,就算没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将七星针的毒连根拔出,你又能怎么样?”她冷笑着,又道:“现在你的家已被别人占据,你的朋友也已变成了别人的朋友,你不但已众叛亲离,而且将近风烛残年,就凭你孤孤单单的一个老头子,除了等死外,还能做什么?”
这些话毒得就像是恶毒的响尾蛇。
女人若想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能找出最恶毒的话来,这好像是她们天生的本事,正如响尾蛇生出来就是有毒的。老伯却还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色还是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堆木头。凤凤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你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凤凤道:“那么你现在有何感觉呢?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可怜你自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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