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ps:点击上方蓝色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摘要ID:ipress
在她眼中,爱情和才华都远远大于所谓的政治立场。这似乎也是张爱玲一生写照的注脚。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决绝,遗世而独立。时光倒流二十年,我还是个住校的中学生。那时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仅有的消遣似乎就是篮球和小说。我常去学校旁的一家小书店买书,多半是古龙,有日心血来潮,买了一套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之后那个暑假,我沉浸在那些轻灵文字和天才比喻中,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另一种组合方式。
不久后,也就是年9月8日,张爱玲去世——因为她与世隔绝,所以那并不是准确的去世时间,仅仅是世人发现她去世的时间。那时我已开学返校,唯一信息渠道是阅览室里总是迟到两天的报纸。只热衷体育版的我没有留意到张爱玲去世的消息,或者也没有什么报纸刊登,那时压根还没有“张爱玲热”。也就是说,当我向同学推荐这位他们压根没听说过的女作家时,并不知道她刚刚在大洋彼岸去世。
这是一个虽然真实但并不理想的开头,但我的表达能力也许已尽于此。对于特别喜欢的东西,我总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困惑,因此往往避而不谈。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着迷很是恶俗,这是基于这些年的张爱玲热。但对于一个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学生而言,张爱玲文字中的魅力几乎可以构造一个新世界。我一直认为,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位作家,一是古龙,一是张爱玲。在那之前,我所能读到的书仅仅是古典名著,还有经不起推敲的评书单行本,还有虽然才如大海,但文字表达仍然传统的金庸。所以,我可以轻易原谅古龙的刻意和屡见不鲜的虎头蛇尾,甚至在平时的作文里学他的腔调和分段(但我考试时并没有这样做,可见我骨子里仍是个庸俗的实用主义者而非理想主义者),也可以平生第一次去读言情小说(抱歉,我当时就是以言情小说来定义张爱玲的,当然,这种定义会在不久后发生变化)。
直到大学时,我才知道我最先读到的《十八春》与《半生缘》的不同。又过了几年,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赤地之恋》和《秧歌》的存在,那是不一样的张爱玲。
▲资料图:张爱玲珍贵手稿
我一直相信,文学与艺术都是天才的地盘。天赋或许需要勤勉加持,但要是没有天赋,再勤勉也只是浪费时间。在文字领域,张爱玲就是天才。何况,她恰好生在那个时代的上海。
她笔下的上海,不仅仅有繁华,也有生活,随处可见的细节都如范本般耐琢磨,比如“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十八春》)
作为一个“地图炮”资深爱好者,我对这个曾经的远东最繁华城市有着极深的好感甚至憧憬。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仅仅是个表征,对时代风潮紧张甚至时而慌乱的跟随才是它的魅力和精神所在。有人说它假从容,有人说它装腔作势,可谁也不能否认,在那个时代,它与文明靠得最近,甚至不够从容也是出于迫切。就像张爱玲说的那句“成名要趁早”,你以为她张狂,其实她早已洞悉时势。她最好的创作时光都在沦陷时期的上海,这甚至总让我想起《倾城之恋》里那句“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张爱玲也许是文学史上最好也最冷静的旁观者,她以冷淡(时而冷酷)的文字讲述着他人的故事,俗艳中常有清冷,悲悲喜喜到最后都是苍凉。她用最不俗的文字写最俗的人,当时许多作家恰恰与她相反。有些作家有着同样的才气,也同样善用比喻之类的修辞,可却刻薄到可厌,不似她刻薄之后总是悲悯,挖苦几句就心生不忍。
我最喜欢的《金锁记》便是如此,本是人性异化,物欲与情欲横流,可却转瞬苍凉。在欲望中扭曲的曹七巧,由天真而至变态,在一段并不如意的婚姻中堕入癫狂。可即使是对儿子儿媳性生活的打探与宣讲,张爱玲的笔触也不仅仅是对性变态心理的嘲弄,而是颇多悲悯。
至于《倾城之恋》,范柳原与白流苏都是俗世男女,平凡自私,爱耍心机。相遇之后,互相试探,上演着一次次并不太高明的欲擒故纵。这种人遭遇乱世,原本如草芥,换成任一个左翼作家,都得写成大悲剧,将二人逼上绝路。或许也有作家会为他们安排一条唯一的“光明大道”,摆脱小资产阶级和封建家庭的局限,齐齐奔向革命。张爱玲却不同,香港沦陷反而成全了二人,俗世之爱成了倾城之恋。这种意外的圆满,看似与大时代脱节,却是张爱玲洞悉人类本真的明证。那种无常世事中的一点慰藉,简直大过天,谁还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妄宏大?
▲《倾城之恋》电视剧照
可在她的传奇一生里,却无法洞悉自己。你很难相信,一个如此聪慧,连讲故事都抽离自身的女子,在自己的感情中会如此狼狈。
但细细想来,便会明白这一切发生在张爱玲身上实属必然。她是一个矛盾体,既是名门之后,又因家庭原因早早独立,将自食其力奉为圣经;她是一个精致的享乐主义者,但因洞悉世情,她将生活视为注定的悲剧;她貌似不关心世事,实则悲天悯人;她从言语到文字都时常刻薄,可终是不免温情;她自称财迷,但从不用男人的钱;她早早喊出“成名要趁早”,却也能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
▲上海美丽园
作为一个享乐主义者,张爱玲的上海生活堪称十里洋场的典范。她住着公寓大楼,吃喝精致,也是在这里,她遇见了胡兰成。几十年后,她在《小团圆》里所书写的,也多是这爱丁顿公寓(如今叫常德公寓)的旧事。这场婚姻里当然有美好,胡兰成曾写道:“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张爱玲则喜欢在房门外凝视胡兰成,有一句“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简直摄人心魄。
但在世人眼中,这是一场完全失败的婚姻。当避走乡下的胡兰成另有新欢时,张爱玲的选择居然是默默接受,甚至当胡兰成为了避免当地人猜测,当众介绍张爱玲是表妹时,张爱玲仍选择接受。这便是她所说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甚至当二人决裂后,张爱玲还随诀别信附上30万元稿费,给这个并未珍视她的男人。
在《小团圆》里,她这样写道:“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么,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这样的伤心,早在她写下那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时,也许便已注定。她说自己将萎谢了,除了爱情,还有才华。
▲张爱玲与赖雅
后来,张爱玲选择与比她年纪大得多的赖雅结婚。年,张爱玲与赖雅在美国邂逅,感觉投缘,没多久便在一起。张爱玲选择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并非仅仅因为后者对她的关心,她并未放低自己对婚姻的标准,就像她选择胡兰成时那样。而她的第一标准,是对方对其文字的理解,胡兰成做到了这一点,赖雅似乎做到了这一点——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二人邂逅之初的探讨多少让张爱玲产生了错觉。
有人认为张爱玲选择一个比自己年纪大得多的男性,主要是基于她想找个依靠,其实并非如此,即使有此元素,也仅限于写作事业而非生活。当时的张爱玲正值中年,赖雅虽然年轻时风流,可此时已是一个中过风的老人,如果张爱玲出于世俗选择,就不会有这段婚姻。
事实也证明张爱玲的选择在世俗眼光看来纯属失败,二人结婚后不久,赖雅便中风,几个月后刚有好转又再度病发。此后,他反复中风,几次卧床不起,临终前已瘫痪两年。张爱玲就在这反复的折腾中疲于奔命了十年,蹉跎了自己的创作时光。年轻时,我甚至很难想象,如张爱玲这般特立独行的人,竟然为了一个承诺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但后来我才发现,这是真实的张爱玲。
顺便可以一提的是,在抗战时期选择与胡兰成在一起,并因此被指为“文化汉奸”的张爱玲,在选择躲避共产主义而远赴美国后,却无惧麦卡锡主义的压抑,选择了赖雅这样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为丈夫,可见在她眼中,爱情和才华都远远大于所谓的政治立场。这似乎也是张爱玲一生写照的注脚。
她的写作也如是,有人指责她不关心政治,不关心所谓的民族大义。可这算不算一种道德绑架?在那个时代,被这样绑架的作家不仅仅是张爱玲,郁达夫被开除出左联,沈从文后来被剥夺创作权利,都基于此。但就像郁达夫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战士”,张爱玲也如此,她说她只能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她从来都不是也不愿意去做一个革命者。她对人生的洞察和领悟,貌似并未置入大时代中,有些人对此惋惜,可这种独善其身却让我庆幸。更何况,认为张爱玲的文字未曾触及大时代也是一种误解,文字并非只有描写革命一途,她所描写的乱世、旧家庭,还有离合悲欢,哪个又无关大时代?只是她看得更透彻,以清冷苍凉替代了歇斯底里乃至虚伪的喧嚣。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决绝,遗世而独立。我相信,即使是生命中最后那些孤寂的夜晚,即使挑灯点算爱情新伤旧恨,苍凉如她,也仍然是恣意的。这种恣意,独一无二。
(原标题为《每逢夜深挑灯点算爱情新伤旧恨——写于张爱玲去世二十周年》)
作者:叶克飞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我是为你好”毁了多少孩子
烧不掉的是回忆
世界终究还是年轻人的
更多作者文章,请在对话界面输入“
作者名”调取。点击↙↙↙查看作者更多文章。
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