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精英盘点散文家南帆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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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统计可以证明,“快”是日常用语之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快!”我们时刻催促别人,也时刻被人催促。没有人明白我们急着赶到哪儿去,但全世界的人都在互相招呼:“快一点!”风驰电掣的轿车时速公里。外交大臣一个星期要访问五个国家。每秒运算几亿次的计算机已经问世。母亲来不及揩净孩子嘴角的饭粒就匆匆赶到了车站。公务员用肩膀夹住电话的同时手里还在不停地书写。宽带网的口号是极速世界。张爱玲广为人知的名言是出名要趁早。高速悬浮列车正在投入使用。每隔24小时就增加例新的艾滋病感染者。三菜一汤换成十元钱一客的快餐。艺术家正在抱怨被创新这条狗撵得连撒尿的功夫也没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虽然看不见上帝如何挥舞手中的指挥棒,但是,所有的人都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节拍越来越快了。偶尔翻一翻唐诗宋词,顿时感到古人的生活速度慢了下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种日子从容,悠长,恬然,可以慢慢地品尝和消磨人生的百般滋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即使愁绪万千,即使壮怀激烈,也没见到哪一个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来。“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不管怎么说,时间还是有充分的保证。然而,这种生活现在已经连根拔除。现代人身体里面的马达似乎越转越快。他们再也接受不了古人的生活速度了。看戏曾经是古人的莫大享受。可是,如今还有多少人有这个耐心?台上一个小姐咿咿呀呀地唱,半天还走不出闺房到后花园与书生相会;若是在电视剧里面,她早就和小伙子上床了。一些人甚至觉得电视剧还是太慢。抽个休息日借回一摞子录像带,用快进键播放,仅仅在遇到说明剧情的对话时停下来听一听,大约十多分钟即可看一集。这才令人是过瘾的节奏。的确,不停奔走的现代人已经收不拢脚步,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一个匆匆赶路的意象。

其实,古人的日子之中也有风驰电掣的时刻。“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骏马和飞矢都是神速的象征。如果再夸张一些,可以提到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古人体验的速度没有超出自然的节奏。水流花谢,月亏月盈,巨石滚下山颠,飓风掠过海滩,这时,慢或者快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如果企图突破自然节奏,那就必须动用某种魔术。《水浒传》之中,“神行太保”的每条腿拴住两个甲马,念动咒语即可日行八百里;孙悟空更加神通广大,一个筋头翻出了十万八千里。当然,魔术仅仅是一两个人的事,改变不了整个世界。孙悟空窜得再快,唐僧还是得慢腾腾地享用他的九九八十一难。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是机器。机器制造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速度。特别是蒸汽机出现以来,整个世界迅速地被调整到机器的节奏之上。木牛流马换成了十轮大卡车。鸿雁传书换成了电报或者传真。快艇问世以后,古老的帆船又算什么?一列火车哐当当地驰过,强壮的骏马变得如此渺小。从联合收割机、冲床到飞机、电子计算机,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速。尤其令人骇异的是,人类不仅计算出逃离地球引力的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制造出宇宙飞船逍遥地遨游太空,把那一颗缓缓转动的地球远远抛在后头。如同古人那样,我们还在吃五谷杂粮,生儿育女,然而,周围的日子仿佛正搁在一个愈来愈快的传送带上,就要让我们应接不暇了。第一宇宙速度是每秒7.9公里。速度的计量早就精确到秒。“秒”的概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十三世纪机械钟出现之前,人们肯定不会将时间切割成如此之小的方格。散漫的农耕时代,日出日落或者春去秋来是人们计算时间的方式。这种粗糙的时间观念只能产生相应的速度。今日事今日毕,办事的速度是以昼夜交替为时间单位。可是,自从“分”或者“秒”成为度量单位之后,世界不得不加紧自己的步伐。分秒必争,这种口号只能出现在钟表大规模普及的社会里。和蒸汽机一样,钟表也是现代社会的加速器。人们哪里是在替钟表上弦,其实,人们是在替世界上弦。

金庸小说之中的武林高手常常就是讲究一个快。郭大侠性格迟钝,可是出手如电,如此才能把降龙十八掌使得出神入化。古龙干脆就不具体地写了。他的大侠身形一晃鬼魅般侵上前来,对手还未看清招式,他已经点中了穴道又退了回去。总之,快就是制胜的法宝。这是动物世界遗传下来的生活准则。鹰击长空,虎啸山林,称王称霸的都是一些手脚利索的好汉。那些慢吞吞的家伙想活命就得有特别的绝招。乌龟有个硬甲。蜗牛有个硬壳。毛毛虫可以伪装成一片树叶。当然,如果拥有大象的庞大体积也行。工业社会并没有改变这条法则。金庸和古龙的武林高手纷纷撤退,因为机器的速度更快。再好的身手也躲不过快枪的子弹。快仍然是机器时代的神话。幻影战斗机、鬼怪式战斗机或者米格战斗机,战斧式导弹、飞毛腿导弹或者导弹防御系统,较量的就是谁更快。但是,工业社会还发明了另一条法则。这条法则被表述为“时间就是金钱”。进入工业社会,惜时如金这一类格言突然多了起来。人们没有理由浪费时间。农耕时代的生产必须听命于季节,机器却随时可以开动。人类就是在这个时候告别了寒暑节气而站到了工厂的流水线面前。机器的节奏代替了心率和脉搏。计件工资的出现彻底改造了身体的自然属性。工人的每一项操作都被详细地图解分析,删除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精确简练的手臂伸缩终于和机器的运转默契无间,甚至上厕所小便的速度也得到了以秒为单位的计算。机器成为效率的唯一注解。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就是一部表现人变成机器的超现实主义杰作。当然,我们的生活之中还保留了一些慢工细活。慢慢地研墨,在毛边纸上给友人写一封信;盘坐在树荫之下,支起鱼杆钓鱼;摆出刀具,在一方上好的寿山石上刻一枚印章;字斟句酌,反反复复地吟咏推敲两句诗;如此等等。然而,这些慢工细活已经渐渐地从日常生活之中剥离出来,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速度意味了财富。如果想悠然地品一壶茶,听一段戏文,翻一本闲书,你就必须付钱,而且价格不菲。置身于越来越忙碌的工业社会,有闲的前提必须有钱。令人奇怪的是,我们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边的事情不是越来越少了,而是越来越多了。文件堆积如山,日程已经排到两个月以后,会议一个接一个,摩擦和磕磕碰碰持续不断。许多时候,我们恨不得给地球装上一个新的引擎,让它转得更快一些,一天转出三十六个小时来。结局当然可以预料:记性越来越坏,血压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大,睡眠越来越糟糕,情趣越来越少,语言越来越贫乏,终于只会说一个字:快!

回过身来看一看舞文弄墨这个行当,我们惊骇地发现了来势汹汹的“写作加速度”。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仿佛有鬼追在后头似的。现今,三流作家也敢于夸口著作等身。我们的写作也要跟上机器的节奏吗?古人一笔一划地把文字刻到龟壳、骨头或者竹简上。只有重大事件才有可能得到书写。即使有了毛笔和纸张,下笔依然慎之又慎。“匆匆无暇草书”,龙飞凤舞的背后决不是草率。字斟句酌,深思熟虑,惜墨如金。古人习惯于把思想简约地表述出来。三句话压缩成一句话,余味深长,这不可能写得太快。推敲多了就成了诗。诗是炼字炼句,犹如道士文火炼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唐朝被形容为诗的帝国,全唐诗不过四万两千多首。了不起四五百万字吧,现今一个普通作家就可能达到的产量。印刷机骤然地解放了作家的写作生产力。机器又一次左右了思想的生产。报纸和平装书拥有巨大的文字容量,钢笔和原珠笔及时跟进。这一切怂恿了飞一般的写作速度。写作的神圣感已经无影无踪,作家宁可自称“码字的”。许多作家日产五六千字,两三个月一部长篇小说。专栏作家每天都有文章见报;太阳底下无新事,可是他们一提笔就有话可说。形形色色的读物潮水般漫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文字产品大量过剩,那些字字珠玑的古典名著只能打折――它们被迫以简写本的形式传播。所有作家都加快了写作速度,文学的空间拥挤不堪。新生代作家大声抱怨找不到座位。他们背过身去嘀嘀咕咕:那一批老态龙钟的家伙怎么还舍不得退役?老古董早该过时了。这时,文学不是跨越历史的不朽之作,文学成了一茬一茬按季节出售的蔬菜。曹雪芹撰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按照现行的标准,这种作品还没有诞生就已经衰老。“各领风骚数百年”是古代作家的周期,新生代的理想是“各领风骚三五年”甚至“各领风骚三五天”。据说,现今每天平均有两部以上长篇小说问世,最新的文学记录是五岁的孩子成为长篇小说的作者。神童哪需要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老教条已经适应不了二十一世纪的写作速度了。幸好网络开放了一个巨大的场域。积压的文学产品发现了一个新的展厅。这才真正是一个炫耀写作速度的地方。语言粗率,情节单纯,速记符号和错别字一拥而上。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付费上网,网络上只能匆匆地写作和浏览。我手写我口,想到什么说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远比握住一支笔灵巧。写字的速度又一次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提高。大部分作者从未想到竞争经典的荣誉,他们丝毫不在乎“速朽”。不论写作还是阅读,不就是图个痛快吗?他们甚至把写作比拟成不是为了生殖的射精。   纸面上千言万语,内心空空如也。太快的写作已经把思想洗劫一空。这是一个写得多想得少的时代。若干年之后回想起来,我们记不住作品的内容而仅仅记得住篇名,甚至记不住篇名而仅仅记得住作者姓名。也许,除了数字,我们什么也记不住――我们只记得出版过十万部长篇小说和一千万个短篇小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情是一种悠长绵密的生活。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句话,一种脸色,一次邂逅都值得反复解读。试探,回应,闪避,犹豫,挖空心思,欲说还休,蓄谋已久,一见钟情,生活的全部细节一概变得富有意味了。爱情的实质是慢。等待,回味,揣摩,小小的赌气,长长的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时间。爱情的典型话语是“海枯石烂”“一生一世”“坚贞不渝”,恨不得不计时间。男欢女悦的另一种生活是性爱。性爱的实质是快。性爱叫做“片刻之欢”“销魂的一瞬”,又叫做“苟且之事”,总之,短暂得很。性爱具有欲仙欲死的快乐,人们渴望性爱可能尽量延长。大部分性爱药物的意图都是延长做爱的时间。然而,药物的效果有限,人们只能不断地重新开始。肉身的快感仍然转瞬即逝,人们只能靠增加做爱的次数维持快感的记忆。上床、下床的频率越来越快,二者之间的爱情生活越来越多地遭到了删除。   现代人加快了生活速度,做爱代替了爱情即是一个证明。爱情要求耐心细致,缠缠绵绵,“为伊消得人憔悴”;相对地说,做爱程序简单,动作明快,完事之后一拍两散,没有多少心理后遗症。为了跟上生活的节拍,现代人尽可能抛弃各种辎重,轻装上阵。他们再也不想把爱情作为性爱的前奏,这种情节实在太缓慢了。性爱就是脱衣上床,不必有那么多羁绊手脚的枝蔓。男耕女织的时代渐渐逝去,家庭、传统、传宗接代的意义日益淡漠。这时,要求一个人停在某一个角落里,一辈子专心致志地爱另一个人,这太没有“现代感”。于是,我们发出了感叹:再也没有比做爱更容易的事,然而,爱一个人却很难。现代人频繁地更换性伴侣,种种性冒险、性快餐层出不穷。我们仅仅在快感的意义上互利互惠,传统的爱情已经消失。肉体的感官在花花世界赢得了无数的乐趣,但是,不会再有什么刻骨铭心。如果说,岁月如梭的生活不断地造就我们的无根之感,那么,揪心的爱情又怎么能挽留得住呢?

《与山海为伍》序言

作者:南帆版面:第A4版制作:韦明芳时间:-05-20

作者档案:南帆,原名张帆,年出生于福州。现为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福建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著名评论家、散文家,文学评论和散文均获过鲁迅文学奖。

《与山海为伍》是一个即兴写下的书名。抬起头来,窗户里即可看到环绕这个城市的一圈蓝色山脉。这一圈蓝色山脉的背后就是海。这个城市的机场修建在海边。飞机通常到了海面上空盘旋下降,直至清晰地看到了几艘拖着长长白色浪花的渔船和海滩上一阵阵涌浪,方才贴着海面笔直地对准跑道,稳稳落地。我的故乡就在这里。乡愁是什么?多少文人为之长吁短叹。然而,我是一个迟钝的人,竟然没有多少刻骨的体验。天下之大,好地方多的是。一个人不必如同一棵树,一辈栽在一个固定的坑里,生根发芽以至终老。故人亲近,新知有趣,背一副行囊逛一逛柳暗花明的世界,这才算没有辜负无限江山。奇怪的是,虽然常常这么想,可是短暂的游历之后,总会有一张车票或者机票把我送回这个小小的盆地。一个生命与一块土地的相逢大约是命定的缘份。我的故乡谈不上神奇,山水之乐,市井之声,如此而已。如果从北京、香港这些大城市返回,我会突然感到这个城市的楼房似乎矮了一截,以至于天空格外空旷;到干燥的北方住上一段,再度呼吸故乡空气就会觉得温润、柔软、沁人心脾。我还能说出些什么呢?音调古拙的方言,海鲜和美味小吃,几段真伪莫辩的历史传奇,几幢老房子,若干风流名士,还有一些个人的陈年旧事或者小小的感慨。几十年过来,与这块土地相关的文字收集起来,仅仅这么薄薄的一册。但是我明白,故乡始终护佑着我。故乡如同父母——不论堪与外人夸耀的风景有多少,内心的依恋只能存放在这里。风尘仆仆地返回,这一片葱绿的土地时刻是敞开的,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总有一种踏实之感涌来;跃跃欲试地出门,故乡并不会执意挽留——该带上的记忆早就植入血肉之躯,甩也甩不下。“江月不随流水去”,不论一个人的双脚能走得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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