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经常听到一种说法：金庸的“文笔烂”，没有古龙、温瑞安的文笔好。
因为这些读者认为：古龙、温瑞安们经常有“诗一样的语言”，又美又酷，让人沉醉，还动不动是警句，很有哲理。
我很理解这样的读者。他们喜欢的比如：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陆小凤》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做烘炉，熔万物为白银。”——《风云第一刀》
好了，不多举例了。如果你觉得小说里出现这样的句子，就是美呆了、美极了，那么你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中文小说写到一定的境界之后，往往就没有“文笔”这个东西了。它会融化掉，像水浸润到了字里行间。这种小说很容易被人说成“文笔烂”。比如刘慈欣，就特别容易被说成“文笔烂”。
金庸是不是没有诗的语言？不是的，它到处都是诗的语言，只是你不一定读得出来而已。
比如金庸小说里，我举几个最没文化的大粗人，他们只要感情到位了，随便一开口，就是很棒的诗。
二
第一位，比如胡一刀。
他的外貌一个字：丑，简直是颜值跌破底线，一看长相就是个丑版的犀利哥：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头发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
可是看了《雪山飞狐》，我惊讶地发现，胡一刀老师是个深藏不露的现代诗人，张嘴就是很美的诗，混个什么诗歌协会的常务副主席、理事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随便举一首他的代表作，叫做《死是很容易的》。
这首诗的创作的背景，是胡一刀即将要和苗人凤决斗，在临战的前夜，胡一刀大哥的诗才爆发了。他对老婆说的话，拿出来就是一首诗：
《死是很容易的》
“妹子，
刀剑一割，
颈中一痛，
甚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
你活著可就难了。
我死了之后，
无知无觉，
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
唉，
我心中，
真是舍不得你！”
怎么样？是不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顺便说一句，不但胡一刀会作诗，他的夫人也不赖。胡夫人这晚回答丈夫的话，拿出来也是一首棒棒哒好诗：
《孩子》
“我瞧著孩子，
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长大了，
我叫他，
学你的样，
什么污吏、
土豪恶霸，
见了，
就是一刀。”
三
可能你以为，这是金庸笔下的妙手偶得。那么让我热烈请出第二位大诗人——周伯通老爷子。
你可能要晕倒了，周老爷子疯疯癫癫，哪里会写什么诗。可是你错了，他的佳作数不胜数。
比如有一次，他苦劝郭靖不要找老婆，这一番话拿出来就是一首好诗：
《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
“若是有女人，
缠上了你，
你练不好武功，
固然不好，
还要对不起朋友、
得罪了师哥。
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
总而言之，
女人的面，
是见不得的，
她身子更加碰不得。”
读完感觉如何？是不是特别缠绵悱恻？有没有让你想起年少轻狂的往事，那些失去的爱、错过的人？
尤其是周伯通老爷子深入浅出的“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是不是很富有哲理、发人深思，很有点当年“人生派”新诗的味道？
周伯通这样的好诗很多，简直是出口成章。后来他再一次力劝郭靖不要结婚，这一番话又是一首好诗：
《岳甚么父》
“岳甚么父？
你怎地不听我劝？
黄老邪刁钻古怪，
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
你这一生一世之中，
苦头是有得吃的了。
好兄弟，
我跟你说，
天下甚么事都干得，
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
也不打紧，
就是媳妇儿娶不得。”
有没有感觉特别棒呢？
四
下面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出场的这位大诗人：东方不败。
你可能要惊呆了：什么？死太监也会写诗？我必须说：是的，而且写得特别好、特别缠绵，既有灵性诗派的调调，有时又兼具一点九叶诗派注重现实的味道。
举一首代表作为例。比如这一首《我很羡慕你》，是写给任盈盈小姐的，是他在闺房里对任盈盈讲的一段话。我把它整理出来，供广大诗歌爱好者鉴赏：
《我很羡慕你》
我一直很羡慕你。
一个人，
生而为女子，
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
何况你这般，
千娇百媚，
青春年少。
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
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
就算是皇帝老子，
我也不做。
这是东方不败的性灵的控诉，是欲望的呐喊，是“我要变性”的狂暴宣言，充满了骚动的力量。如果用一个词来评价它，那只能说“完美”。
顺便说一句，东方不败一生的死对头，叫做任我行，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的代表作《及得上我》，可谓是开了后世郭沫若天狗流、狂吠流的先声。
《及得上我》
诸葛亮，
武功固然非我敌手，
他六出祁山，
未建尺寸之功，
说到智谋，
难道又及得上我了？
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
固是神勇，
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
又怎能
胜得我的“吸星大法”？
五
接下来出场的一位诗人作品更厉害，她就是是郭芙。
人人都知道这姑娘粗鲁没文化，连亲妈黄蓉都承认：“芙儿是个草包”。
但在《神雕侠侣》的结尾，她和杨过并肩大战蒙古军团的时候，忽然开始YY起杨过来，想了一段奇怪的心事。这一段心理活动从原著上一字不改地扒出来，就是一首经典的诗：
《嫉妒》
我难道讨厌他么？
当真恨他么？
武氏兄弟
一直拼命的想讨我欢喜，
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
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
我便为他死了，
也所甘愿。
郭芙啊郭芙，
你是在
妒忌自己的亲妹子！
这首诗已经很优秀了，但却还不是金庸小说里最好的一首现代诗。
最后出场的，是一位纯粹意义上的粗人，甚至可以说是野蛮人——《天龙八部》里的完颜阿骨打。
人家是一个女真人，半原始部落，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真是没文化到家了。
但在全书的结尾，当完颜阿骨打和他最亲爱的好朋友萧峰短暂相聚，并肩作战，又要分别时，这条女真汉子的诗才和基情一起不可阻挡地爆发了。
面对萧峰，他分别时说的这番话一字不改地搬过来，就是一首催人泪下的牛逼好诗：
《喝酒》
哥哥，
喝酒。
不如便和兄弟，
共去长白山边。
打猎喝酒，
逍遥快活。
中原蛮子，
罗里罗唆，
多半不是好人，
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
你被感动了吗？
六
看见没，这就是大师的“文笔”。
他们不需要浮夸的辞藻、美文、警句，那些是学生的游戏。更高级的东西，是文字上的顿挫、节奏、分寸。
就像金庸，他会把最不起眼的对白都写成了诗，悄悄地对着你万箭齐发，然后深藏功与名。
你被吸引了、被感动了，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还以为他“文笔不好”。
而你平时以为很好的那些东西，比如这样的一段：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来，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看上去很好、很优美、很警句对不对？但它拼凑起来的东西，却叫做《无极》。
我不禁想起《水浒》里，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点评少年史进的武功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令郎学的，都是花棒，上阵无用。”
就好像上面这一段文字，也是“上阵无用”的。它们不是“文笔”，而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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