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剑神一笑三

古龙,原名熊耀华,籍贯江西南昌,汉族。年6月7日生于香港。年9月21日,古龙在台湾去世,终年48岁。

第06章司空摘星摘下了一颗什么星

如果有人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是天下第一,那么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敢承认他的易容术是天下第一了。

“易容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它和一些神奇诡秘的事情有关,而且常常会牵涉人江湖中一些非常凶险邪恶的勾当。

其实易容术只不过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而已──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演出一出戏的时候,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大胡子。

──这岂非也是“易容”?

这种事也像其他很多种事一样,要学会,很容易,要学精,就很难了。

× × ×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已经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阶段呢?

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的,就好像陆小凤的指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成就已经到达哪一种阶段。

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只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易容术是有限度的。

用一句非常复杂的话来说:

──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彻底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而且能瞒过这个人最接近的朋友和亲人。

最高深精密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把一个人改扮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或者是一个没有亲戚朋友会在附近看见他的人,让别人认不出他是谁。

能做到这一点,易容术就已经有了它的价值,值得千千万万的人去苦心学习。

× × ×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无疑已达到这个阶段,甚至已超越。

他甚至已经可以让陆小凤都认不出他了。

能够让一个比鬼还精的陆小凤都认不出他,这是多么大的本事。

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一直猥猥琐琐地在角落里的小老头子却把他认出来了。

你们说,这个小老头的本事有多大?

这个小老头的本事之大,甚至已经大得能够让司空摘星吃惊了。

更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居然能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隔着好几张桌子,听到他们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来的悄悄话。

司空摘星居然连一点都看不出这个人的来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不吃惊?

他终于投降、叹气、苦笑。

“我佩服你了。”司空摘星对这个小老头说:“我知道你也是易容改扮过的,却看不出你是谁,你反而看出了我。”

小老头的嘴撇着,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没有笑,他只告诉司空摘星:“我不要你佩服,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更不想知道你是谁。”这个小老头说:“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让人非常讨厌的样子对司空摘星说:“你是张三李四乌龟王八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就够了,”小老头说:“这一点恐怕还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他居然还说:“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恐怕都不可能相信西门吹雪此时此刻会陪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坐在这个地方吃白馒头。”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西门吹雪现在既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这个小老头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一个西门吹雪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个西门吹雪一定是假的。

小老头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看得出你绝不是西门吹雪。”他说:“否则我怎么看得出来?以你的易容术,谁能看得出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连司空摘星这种人都不能不服。

他现在就服了。

他现在已经觉得这个小老头并没有刚才那么可疑,甚至已经开始觉得他渐渐变得有一点可爱起来。

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如果西门吹雪真的已经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那么他到什么见鬼的地方去了?”

“他就是到一个见鬼的地方去了。”

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两个人几乎在同时问:“这个见鬼地方是不是在塞外?”

“是的。”

“这个见鬼的地方是不是黄石镇?”

“是的。”

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两个人都怔住。

最后开口的居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牛大小姐居然把嘴闭了起来。

“西门吹雪在外面虽然通常只喝纯净的白水,和最简单的食物,但他却是个非常讲究,也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司空摘星试探着问这个小老头:“这一次他为什么会离开他那栋繁花如锦、占地千亩的山庄,奔波到千万里之外,赶到那个花不香鸟不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去,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却有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也曾奔波千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

“我好像听说过。”

这件事不但司空摘星听说过,大概江湖中每个人都听说过。

“他曾经为了一刀镇九州赵刚,昼夜不停骑快马奔驰三日夜,去杀闪电刀洪涛。”

司空摘星说:“洪涛的‘玉连环闪电八刀’刀刀致命,刀下少有活口,赵刚却是个他从来未见过的陌生人,”司空叹了口气:“可见我们这位无情大剑客,却常常会为了一点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做这种事。”

他问这个小老头:“你说他绝不绝?”

“不绝。”

小老头的回答却很绝:“每个人都常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连你都不例外。”

“这次西门吹雪到黄石镇去,是不是也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是的。”

“他为了什么?”

“这一次他也是为了一个人。”小老头说:“只不过这一次破了一个例而已。”

“破了什么例外?”

“破了他自己的例。”

“我还是不懂。”

“他出手,一向很少是为了朋友,因为他几乎没有朋友,他仅有的朋友,也不会求他出手。”小老头说:“所以他出手,几乎都是为了陌生人。”

“我总认为他出手通常都是为了他自己。”司空摘星说:“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比他更自我的人。”他解释:“自我的意思,就是自私。”

小老头笑了。

司空摘星看不起西门吹雪,是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起因只因为西门吹雪看不起他。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这一次,我却知道他这么做既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为了陌生人。”

小老头说:“这一次他居然是为了一个朋友!”司空摘星把一大碗白水像喝酒一样喝了下去,冷笑着问:“我们这位剑神大爷居然会为了一个朋友做这种事?”

“他偶尔会的。”

“幸好他的朋友不多,”司空冷冷说:“他杀的人远比他的朋友多一百倍。”

“也许还不止一百倍。”小老头忍住笑说:“因为他的朋友很可能只有一个。”

“他这个朋友当然就是那个陆小狗。”

“这个陆小狗,当然也就是陆小鸡、陆小鸟、陆小虫、陆小鬼、陆三蛋。”小老头说:“也只有这么多鸡虫鸟鬼蛋,加起来才能够变成一个陆小凤。”

牛大小姐在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娴静,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名门闺秀大小姐一样。

可是她忽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好像一条被人踩到了尾巴的母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这个小老头,只瞪了一瞪,忽然又温温柔柔的坐了下去,又温温柔柔的闭上了嘴,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我们甚至可以恭维她,这一次她简直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放屁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说西门吹雪会为了陆小凤不远千里赶到那个鸟不生蛋的黄石镇去?”司空摘星问这个神秘的小老头:“你是不是在放屁?”

“我不是。”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很谦虚的态度说:“在你面前,我连放屁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有屁要放,也得憋回去,如果现在有一个屁放了出来,这个屁也不会是我放的。”

不是他放的,当然就是司空摘星放的了。

× × ×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有一片黄沙如金,有一弯明月如轮。

司空摘星开始吃馒头。

他吃馒头,因为他肚子饿了,饿得要命,他在动脑筋的时候,肚子总饿得快。

可是他随便把他的脑筋怎样去动,他还是想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小老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

就算他动脑筋的程度已经可以动得让他吃三万八千个馒头,他还是想不出。

这个小老头却想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而且还看出了他是谁。

“司空先生,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这位漂亮的姑娘吃一点不白的东西了?”

司空摘星差一点就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司空先生是什么人?”

“司空摘星也许不是一个人,”这个小老头不让司空摘星发脾气,就接着说:“司空摘星也许是好几十好几百好几千个人,因为这位偷王之王的易容术之精妙绝天下,无人可及。”

这是一句老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话如果没有道理,怎么老得起来?

何况这一次这个小老头的马屁居然连续不断,响个不停。

“我知道你不是西门吹雪,因为我知道他已在塞外。”小老头说:“我知道你是司空摘星,只因为我知道除了司空摘星之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扮成西门吹雪的样子,也没有人敢。”

司空摘星笑了,他已经开始发觉这个神秘的小老头是个越看越可爱的人。

问题是,这个小老头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解决,司空摘星就算真的是一匹马,他的屁股就算真的被人拍了三万八千下,他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小老头的。

所以他一定要问:“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是谁呢?”

这个神神秘秘的小老头的回答又让人吃了一惊,他居然很干脆的回答:

“可以。”

“可以?”司空摘星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不太相信了:“真的可以?”

“真的。”

小老头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小老头的回答又一次让别人吓了一跳,因为他居然说:“不可以。”

“不可以?”司空摘星看着这个人的时候,眼珠子都好像已经快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人,我怎么能告诉你!”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一两个人能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还有一个。”

“谁?”

“就是坐在那个角落上的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都是一个样子,就是那么样一个小老太婆的样子。

也许她还不太老,也许她已经开始有点老了,也许她是很好看,也许她根本就不好看。

一个女人是不是一个老太婆,跟这些事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这个小老太婆,也不知道是丑是靓是老是少。可是不管什么人看见她安安分分太太平平规规矩矩坐在一个很安全的角落里,就算这个人是个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小老太婆。

司空摘星一直都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不是小老太婆的女人。

可是现在司空摘星忽然发现这个小老太婆并不是一个真的小老太婆了。

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他已经感觉得到。

──陆小凤看出她的伪装时,也就因为这种感觉。

司空摘星明白这道理。

他知道这一次他去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星。

就好像他自己这么样的一颗星。

等到他知道他去摘的这颗星是一颗什么星的时候,他真的晕了过去。

第07章帐篷里的洗澡水

牛大小姐后来告诉她的朋友。

“那天我是亲眼看到的。”她说:“我看着司空摘星走过去,走到那个小老太婆面前,那个小老婆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然后呢?”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假扮成西门吹雪,故意装得冷酷无情的司空摘屋,表情一下子就改变了,瞪着两个大眼睛看着那个小老太婆,好像连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牛大小姐说。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头顶冒汗,两眼发直,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才能站起来往回走,嘴里却一直还在念念有词。就好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也没有听见?”“没有。”

“那个小老太婆究竟是谁呢?”

“你永远都想不到的。”牛大小姐说:“我敢保证,就算诸葛亮复生,一定也猜不出那个小老太婆是谁。”

她说:“那天司空摘星走回我们那张桌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活活的见到了一个大头鬼。一个脑袋比磨盘还大的大头鬼。”

牛大小姐看着司空摘星走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忍不住问:“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大头鬼?”

“没有。”司空摘星说:“可惜我没有,可惜这里也没有大头鬼。”

“可惜?可惜是什么意思?”

“可惜的意思就是说,我倒宁愿我刚才见到的是个大头鬼。”

牛大小姐压低声音问:“难道那个小老太婆比大头鬼还可怕?”

“哼。”

“她是谁?”

“哼。”

“哼是什么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说。”司空摘星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

“你在说谎,”牛大小姐说:“这次我看得出你在说谎。”

这次司空摘星连哼都不哼了。

牛大小姐故意叹了口气:“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居然是个这么样的人,不但会说谎,而且还是个胆小鬼,别人只不过在他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他就吓得像个龟孙一样,连屁都不敢放了。”

司空摘星忽然站起来,向她咧嘴一笑:“再见。”他说。

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 × ×

牛大小姐呆呆的坐在那里,生了半天气,发了半天怔,还是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司空摘星要走的时候,谁有法子拦得住他?谁能追得上?牛大小姐的神通再大,也就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她实在快气死了。

那个贼小偷明明答应陪她到黄石镇去的,现在却一走了之。

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生自己的气之外,她还能生谁的气?

那对神神秘秘的老夫妻居然还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甚至还鬼鬼祟祟的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一笑。

牛大小姐终于忍不住了。

她忽然像是根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往那个角落走过去。

走过去之后,牛大小姐更生气了。

这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和这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吃的居然比两匹马还多。

更气人的是,马吃草,他们吃的既不是草,也不是“白”的。

他们吃的都是一个身体健康、食欲旺盛的人最喜欢吃的东西。

我们的牛大小姐恰巧正好是一个身体健康、食欲旺盛的人,而且还饿得很。

最气人的是,这两个老乌龟非但没有请她坐下,而且连一点请她吃东西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牛大小姐的“决心”在忽然之间又下定了,这位大小姐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忽然坐了下去,坐在司空摘星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拿起一双筷子,坐下来就吃,而且专捡好的吃,绝不客气。

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吃惊的看着她,看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年头实在变了,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牛大小姐的筷子并没有停。

“那时候就算有人请我们吃一点东西,我们也不敢动筷子。”

“那时候你们真的不动筷子?”牛大小姐伏在桌上,吃吃的笑个不停,连她刚夹起来的一大块京葱烧鸭子都忘记了吃。

她忽然又觉得这两个老乌龟并不是她刚才想像中那么讨厌的人。

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忽然又做出了一件让她很受不了的事。

她居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且用一种充满了同情的眼色看着她,很温柔的对她说:“小姑娘,你一定要看开一点,千万不要再难受。”

“我难受?”牛大小姐好像觉得很惊讶,很意外:“谁说我难受?我一点都不难受呀!”

小老太婆居然好像更惊讶更意外:“你不难受?你真的一点都不难受?”

“我为什么要难受?”牛大小姐说:“老太太,你难道看不出我一定是个很看得开的人!”

老太太只叹气,不说话了。

牛大小姐也不再说话,准备又接着开始再吃,可是忽然间,她居然吃不下去了。

在这神神秘秘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婆之间,仿佛又出现了某种东西,让她吃不下去。

这种东西当然也是种感觉。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感觉形容为──奇怪得要命。

所以牛小姐的筷子终于放了下来。

“老太太,”她说:“你刚才是不是在劝我不要难受?”

“唉!”

老太太不说话,只叹气。

“那么,请问老太太,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应该难受呢?”

“唉,我也不知道,”老太太说:“现在的年头变了,什么事都变了,我也不知道这种事现在是不是还会让人难受了。”

她叹着气说:“我只知道,在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如果遇到这种事,不但会难受,而且还会偷偷的去哭上个十天半个月。”

牛大小姐开始有点着急了:“老太太,这种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老太太不回答,却反问:“你知不知道西门吹雪已经到了黄石镇?”

“我刚听说。”

“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去的?”

“他是为了去找陆小凤。”牛大小姐说:“因为他毕竟还是把陆小凤当做他的朋友。”

“你错了。”老太太说:“他不是去找陆小凤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找到陆小凤了。”

“为什么?”牛大小姐更着急:“为什么?”

“因为一个活人,是永远不会去找一个死人的。”老太太说:“一个活人如果要去找一个死人,只有自己先去死。”

她说:“西门吹雪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替陆小凤报仇的。”

× × ×

──陆小凤已经死在黄石镇,这个消息无疑很快就会传遍江湖。

这位老先生和老太太显然决不是说谎的人,否则又怎么会吓跑牛肉汤?

× × ×

牛大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下那个酒楼的,更不知道她听了那句话之后当时有什么反应。

她只知道现在她已经在一棵大树的树杈子里,而且已经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一样。

──这个年头和那个年头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哪个年头,一个有情感的正常女孩,都会为一个她喜欢的男人伤心的。

牛大小姐做的事在某一方面看来,也许有一点不太正常,可是她的情感却绝不会比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少一点。

她哭出来的眼泪,当然也不会比任何人少。

依旧是高原黄土风沙。

黄石镇似乎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也或许是黄石镇的人故意把时间给遗忘了。

不管是被时间遗忘,抑或是遗忘了时间,两者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变。

黄石镇一点也没有变。

西门吹雪走入黄石镇的时候,也跟陆小凤一样,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条贫穷的街道和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这个穷得要死的人当然就是那个自称是丐帮第二十三代弟子的黄小虫。

黄小虫看到西门吹雪,眼睛居然也亮得一如看见陆小凤时一个模样。

只可惜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会向他打听客栈在哪里,西门吹雪则冷冷的盯着他看。

冷冷的眼神仿佛一双利箭,穿透了黄小虫的心坎。他畏畏缩缩的问:

“你要找客栈?”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不过,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起码对黄小虫这种时常看惯别人脸色的人来说,西门吹雪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 × ×

“大眼”杂货店后院的小木屋也没有改变,还是一张木板床,木板床上依旧铺着一张白床单。唯一不同的是,这张白床单却是崭新亮丽的,干净得一如西门吹雪身上的衣服。

黄小虫的目光看着西门吹雪的双目,西门吹雪的目光则盯着木板床上的红纸,就是那张上面写着住宿和食膳费用的红纸。

黄小虫很想从西门吹雪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么,然而,西门吹雪的表情仿佛千年寒冰一样,既冷又硬,好像用剑都穿不透,何况是一双人眼?

所以黄小虫只好自己堆起笑容,说:“这是黄石镇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公子还满意吧?”

“当然满意,这里管吃管住之外,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怎么会不满意?”

答话的人当然不是西门吹雪,因为答话的声音既清且脆,明显的表示是女人的声音。

随着答话的声音,“大眼”杂货店的老板娘,一直扭着腰肢了进来。

她脸上堆着风骚之至的笑容,款摆着身躯走到西门吹雪的面前,说:“公子……”

老板娘的话不但没有说下去,甚至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 × ×

雪,遇到温暖的阳光,当然会溶化,然而,一块千年寒冰却不会溶化,不但不溶化,反而会使阳光变冷,变得黯然失色。

西门吹雪冰冷的脸容,已经够令老板娘难受的了,他连正眼也没看一看老板娘,便转身走了开去,老板娘的话,怎么能接得下去?她的笑容怎么能不消失?

× × ×

“公子……公子……”

黄小虫跟在西门吹雪身后,不停的呼叫。

西门吹雪像一个聋子似的,只是直直的往杂货店门前走出去。

对黄小虫来说,这无异也是一种回答。

黄小虫失望极了,他对着王大眼和老板娘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张嘴正想大骂西门吹雪一顿。

他的嘴张开,整个人就愣住,两眼瞪大的看着门口。

王大眼和老板娘禁不住也往门口看过去。

──西门吹雪。

走出门口的西门吹雪,忽然来了个大转身,又跨了进来。

老板娘的脸,马上又如春花般绽开了。

可惜西门吹雪就是西门吹雪,他还是连正眼也没瞧老板娘一眼。他的眼光,看的不是人,是东西。

他的手,同时也伸向他看到的东西那里。

那是一个火折子和一支烟火。

他左手拿起火折子和烟火,右手一弹,一个元宝就落在柜台上。

西门吹雪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老板娘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情不自禁的跟出门口。

西门吹雪买烟火和火折子干什么?

这个问题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西门吹雪的脚一踏在黄石镇的泥沙路上,手上的烟火便“咻”的一声,飞上了黄石镇的上空。

烟火在天空爆出了刹那间明亮的火花,就被风吹得不知去向了。

不过,西门吹雪的去向,却是老板娘他们知道的。因为他并没有离开黄石镇。

他不但没有离开黄石镇,而且还在街道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又像一块终年不见日光的寒冰那样,坐了下来。

× × ×

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天抹起了一片红霞。红霞映着西门吹雪身上的白衣,仿佛也披上了霞光。

风吹得更大了。但是,大风的声响却掩盖不住急驰的马蹄声响。

随着急骤的蹄声,二十四骑快马的形象马上便出现在黄石镇外的黄土路上。

快马奔驰得快,停得也快。

一到了黄石镇外二十丈的地方,二十四匹快马一起停了下来。

马上人一声不响便跳下马,二十四匹马围成一个长方形。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来做什么?

这是浮现在老板娘他们脑中的问题。

那二十四个从马上下来的人,以非常纯熟快速的动作来进行他们的工作,其纯熟的程度,就好像他们从小到大都在做这件工作似的。

因此,老板娘心中的问题,在一盏茶还不到的时间,就有了答案。

答案并不复杂:

──他们是来搭一座帐篷的。

帐篷布其白如雪,比西门吹雪身上的衣服还白。因为西门吹雪的衣服,已经在黄石镇上吹了好几个时辰的风沙了。

帐篷一搭好,又传来了马蹄声。

这次的马蹄声,只是一匹马的嘀嘀答答而已。

那二十四个人,把帐篷搭好,一声不响的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在二十四匹马扬起的飞扬尘沙中,一辆马车缓缓驰近。驾驶马车的人,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搭帐篷的人一模一样,是一身纯黑劲装。

马车驰至帐篷前停下,马车后马上跳下四个也是身穿黑衣劲装的汉子,四个汉子落地的步伐非常一致,因为他们身上挑着两根担挑。

担挑上是一个大木桶,木桶上面冒着热气的白烟。

他们就挑着大木桶走进帐篷里面。

四个大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只剩下两根担挑。他们也是一言不发进入马车,马车夫一提马头,马就的溜溜的转身,往来路回去。

就在这时,怪现象产生了。

明明是一辆马车往回走的声音,却忽然变成了两辆马车的声音。

× × ×

“他们在变什么戏法?”黄小虫这个小叫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问了。

“你问我?”老板娘看着小叫化,道:“那我问谁去?”

老板娘谁也不必问,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两辆马车交驰而来。

所谓怪现象,只不过是又有一辆马车往黄石镇的方向奔来而已。

来车的车夫装束,和离去的车夫一样,显然仍然是同一拨人马。

这辆马车停的位置,也正好就是刚走那辆马车停的位置。

“你猜这次下来的是什么?”小叫化看了看老板娘,问道,他的表情,好像他知道了车里面载着什么东西似的。

“你以为还是木桶吗?你以为你是千里眼还是诸葛再生?”老板娘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猜里面还是木桶?”小叫化道。

“因为我跟你一样笨。”老板娘说。

老板娘说自己笨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什么人。

不是黑衣人,是白衣人。不是劲装大汉,是婀娜多姿的少女。

四个少女。两个双手各拿一根火把,一个双手捧着一套纯白的衣衫,另一个双手捧的却是一条大浴巾。

四个少女一进帐篷,马车就离去了。

而帐篷马上明亮起来。

──任何一个帐篷,只要插上四根火把,都会明亮起来的,何况是洁白得近乎透明的帐篷?

“我知道这批人是来干什么的。”小叫化用很得意的口气说。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老板娘说。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是来送洗澡水的。”

老板娘举起了手,挥向小叫化的头,但是她的手并没有打到小叫化的头,不是小叫化躲了过去,而是老板娘忽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小叫化不是消遣她。这批人真的是送洗澡水来的。于是,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道:“他真的就是西门吹雪?”

“废话,除了西门吹雪,还有人一言不发的进入黄石镇吗?”小叫化道。

“对,除了西门吹雪,还有人会那么爱干净,不住在黄石镇唯一的豪华旅馆──我的杂货店吗?”杂货店的老板娘一下子,似乎又变得聪明起来了。

“来到黄石镇,吹了一天的黄沙,除了西门吹雪,谁还会想到要洗澡,要换衣服?”小叫化的表情更得意了。

老板娘的双眉忽然皱了起来。

“你怎么啦?”小叫化问。

“怎么啦!你没有看到西门吹雪带了多少人马来黄石镇吗?”

小叫化笑了,他道:“你放心,西门吹雪假如靠人多取胜,他早就不是西门吹雪了。西门吹雪之所以是西门吹雪,就是因为他一向都是独自行事的。”

“可是这些黑衣人你怎么解释?”

“这只是侍候他的佣人而已。在这方面,西门吹雪的表现,一如豪门公子,而不是剑侠。”

于是,老板娘的双眉又舒展起来了。

× × ×

那批黑衣人果然是替西门吹雪送洗澡水来的,因为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西门吹雪便从石上站起,走向了帐篷。

“我们走吧。”杂货店老板看到西门吹雪进入帐篷,便转身欲返店里。

“走?要走你们先走。”老板娘道。

“为什么?难道你想看西门吹雪洗澡?”小叫化瞪大了眼睛道。

“你真聪明,”老板娘娇笑道:“一猜就中了。”

“洗澡也好看吗?”杂货店老板说。

“别人洗澡不好看,一代剑客西门吹雪的洗澡,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戏。”

杂货店老板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慢着!”小叫化忽然叫了起来。

“干什么?难道你也想看西门吹雪洗澡?”

“嘘,你听。”小叫化道。

马蹄声。一匹马的马蹄声。

杂货店老板看着小叫化,小叫化看老板娘,老板娘看着杂货店老板。

也难怪他们面面相觑的,帐篷搭好了,洗澡水抬来了,更换的衣服也送来了,四个侍浴的女子也来了,这匹马是来干什么的?

很快的,就看到了马,也看到了马上人。

马上的人,这次不是穿着黑衣的大汉,而是身穿碎花布衣的女子。

这个女子策马奔近帐篷,飞身下马,人就往帐篷里面冲。

她只进入帐篷里一下子,人就退了出来。退出之后,她并没有上马,反而牵着马向着老板娘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的生意上门了。”小叫化对着杂货店老板说。

“什么生意?”

“你后面的破房子,今天晚上有人来投宿了。”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这个女子只进去一下就出来了吗?她一定想跟西门吹雪借宿在帐篷一角,却被赶了出来。西门吹雪一定对她推荐黄石镇独一无二的豪华旅馆──你的杂货店。”

“从你看到西门吹雪起,他一共跟你说过几句话?”杂货店老板问。

“一句也没有。”

“那你以为西门吹雪会大费唇舌,对这个女子推荐我的豪华旅馆吗?”

小叫化搔了搔头,道:“不推荐也无所谓,反正黄石镇只有你那里可以投宿,她只要想过夜,你的生意一定上门的。”

杂货店老板没有回答他,因为这个女子已经走近他们身边了。

“要投宿吗?”小叫化一看到这个美貌的女人,眼睛就亮了起来。

“是要投宿,不过这是第二件事。”

“我知道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小叫化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

“你真的知道?”

“当然,投宿的人通常都是赶了很久的路,肚子一定饿了,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吃东西,所以你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知道哪里有东西吃,对不对?”

“错了。”

“哦?”

“第一,假如我要吃东西,我也只吃我自己做的东西,第二,我来这里以前,已经吃得饱饱的。”

“那你……”

“我是来传话的。”

“传话?传什么话?”

“传西门吹雪的话。”

“……”小叫化说不出话了,他只是张大了嘴巴。

“他要你传什么话?”老板娘开口道。

“我刚才一进帐篷,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什么?”小叫化道。

“他说:走开。”

“那你就走来这里了?他并没有要你传话呀!”小叫化说。

“有。”

“有?我不懂。”小叫化搔着头说。

“你马上就懂的。因为他说走开,不是叫我走开,而是要你们走开。”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要你走开?他怎么可能叫我们走开?是你走进他的帐篷的呀!”

“不错,可是,走进帐篷并没犯错,犯错的是偷看人家洗澡的人。”这个女子看着老板娘,道:“他要我传的话,虽然只是走开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我来叫你们走开,别偷看一个大男人洗澡。”

“你是他什么人?”老板娘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西门吹雪从来不会叫他的朋友走开的。”

老板娘不说话了,小叫化和老板也不说话了。

× × ×

看了看杂货店里小木屋内墙上的红纸之后,这个女子对着老板娘说:“我决定住了,要先付钱吗?”

“当然。”小叫化道。

“我不是问你,这里到底谁是老板?”

小叫化不说话了。

老板娘接过五十钱以后,向小叫化递了递眼色,转身往房门外走。

“慢着。”这个女子道。

“怎么啦?难道又要传西门吹雪的话吗?”小叫化道。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传西门吹雪的话?

小叫化不禁搔起头来,道:“你不是说你进了帐篷,他只对你说了走开两个字吗?”

“不错,可是这两个字包含有多少意思,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发现你真是无理到极点。”

“你现在才知道呀!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的名字叫牛肉汤,名字就已经够无理了吧!”

小叫化又不说话了。

“你听着,西门吹雪说,你们镇上的人,明天从太阳晒到屁股的时候开始,一个一个的,轮流到他帐篷里去,他有话要问你们。”

“他以为他是谁?他是皇帝吗?”小叫化道。

“是的,他现在就是黄石镇上的土皇帝。”牛肉汤说。

“假如我们不去呢?”老板娘道。

“不去?不去也可以,不过,不去的话,恐怕以后就走不了了。”

“为什么?”

“没有脚的人,能走吗?”

阳光,使飞扬的尘沙更加显眼了。阳光,也使黄石镇外的白帐篷,被照射得更加突出。

帐篷的前面敞开了一块,可以看到里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面容冷峻的西门吹雪,一个是满脸灿然娇笑的牛肉汤。

桌上有菜,小菜。桌上也有酒,烈酒。

牛肉汤指着黄石镇上一个踽踽而行的人影,道:“来了!来了!”

西门吹雪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牛肉汤似乎毫不介意那副冷峻的表情,仍然用她银铃似的娇声,道:“我昨晚自作主张,要黄石镇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来这里。你看,现在第一个人来了。”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开口。他唯一动的是手,举起杯,缓缓的喝着杯中酒。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代表你,向他们问话,向他们打听陆小凤的下落,你说好不好?”

还是没开口。

“不过我先说明,我讲的话,全部都是你的意见,如果一言不合,他们想大打出手,这交手嘛,一定要你才成啊。”

西门吹雪还是没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走近帐篷的人。

“来者何人?”牛肉汤道。

这个人看了看西门吹雪,一接触到那双其冷如箭的眼睛,连忙转移视线,看着牛肉汤。

“我姓赵,叫赵瞎子。”

“你眼睛也不瞎,为什么叫赵瞎子?”

“这叫无理嘛,就跟姑娘身上一样,既没有牛骚味,也不是湿淋淋的跟碗肉汤一样,为什么叫牛肉汤?”

“唔,你的嘴巴很厉害,我也不跟你斗嘴,我现在要问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问的话,不是我的话,是代表这位西门吹雪大侠的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不然的话,哼哼,到时你如果真是人如其名,就不太好玩了。”

“姑娘想知道什么消息?”

“不是我想知道,是这位西门大侠想知道。”

“是。”

“好,我问你,你见过陆小凤没有?”

“见过。”

“在哪里?”

“这里,黄石镇。”

“好,那他的人呢?”

“死了。”

“死了?”牛肉汤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西门吹雪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没有骗我?”牛肉汤的声音略颤抖。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问后面来的人。”

“我当然不信,”牛肉汤道:“谁会相信陆小凤会死?你信吗?”

牛肉汤望着西门吹雪,用微颤的声音又问一遍:“你相信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他的双目,只是一味注视着黄石镇上又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小叫化。

然后是杂货店的老板,然后是老板娘。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陆小凤死了。”

牛肉汤相信了吗?

“我不相信,还有一个人,如果他也说陆小凤死了,我也许会相信。”

“谁?”老板娘临走前问。

“沙大户。”

× × ×

沙大户没有来,来的是沙大户家里的一个家僮。

这个家僮带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无外是仰慕西门吹雪的大名,要请他去共进晚餐。

牛肉汤看完了帖子上的字,又气又急,她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三个沙漏。

她把三个沙漏放在桌上,对那个家僮说:“你看到这三个沙漏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一个倒过来的时候,沙就会漏到底部,漏完了,也就是你回到沙大户那里的时候,你懂吗?”

家僮点头。

“这第二个,我会在第一个完了的时候倒过来,沙漏光以后,也就是沙大户要到这里的时候,你懂了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三个嘛,假如沙大户来了,就没有用了,如果他不来,那第三个的沙子还没倒光,沙大户的头就不见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那你就赶快回去吧,我现在可要把第一个沙漏倒过来了。”

家僮吓得脸无人色,像一只狗般飞奔而去。

第一个沙漏的沙已快将全部漏到底部了,牛肉汤看了西门吹雪,道:“那个家僮,该已到了吧?”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眼睛也没有看沙漏一眼。

牛肉汤却又已把第二个沙漏倒过来了。她倒沙漏的手竟然有点发抖。

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的来临?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也会说出陆小凤已死的话?

不管她惧怕还是不惧怕,要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恐惧,就像沙漏中的沙一样,一点一滴的逐渐积聚起形状来。

而第二个沙漏的沙也快将漏完了。

远远的,沙大户的人影正在急急行来。

牛肉汤整个人也微微的抖了起来。

西门吹雪这次居然发觉到牛肉汤在颤抖,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镇静!”

冷冷的两个字,却有温暖的效果,牛肉汤不抖了。

牛肉汤真的镇静下来了。她以镇静的语气,对着行近帐篷的沙大户说:

“你就是沙大户?”

“不错,镇里的人都叫我沙大户。”

“不错,你确实很像个大户人家。”

“牛姑娘夸奖了。”

“我没夸奖你,做大户人家,一定要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能在地方上成为大户吗?”

沙大户笑了,他只是一味笑着。

牛肉汤又说:“不过,你以后能不能再继续做大户,那就不一定了!”

“哦?为什么?”

“因为这要看你现在是不是也识时务。”

“不识时务,我现在会站在这儿吗?”

“那就好,那我现在就代表这西门大侠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什么问题?就是你今天问镇里其他人的问题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你就直接回答吧。”

“我应该怎么回答?”沙大户说。

“照实说就对了。”

“照实说?照实说你们不相信呀!”

牛肉汤的脸色已经大变了,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滴泪珠,在她眼角愈聚愈大,终于缓缓滚下她的脸颊。她又张嘴,声音哽咽:“你是说他……他已经……已经死了吗?”

沙大户的声音忽然显得冰冷,他说:“是的,已经死了!”

牛肉汤说不出话了,她的双手,把脸遮掩起来。

西门吹雪却又说了一句话。

“你有证据?”

“有。”

最好的证据,当然是看到陆小凤的尸体。

要看陆小凤的尸体,当然要去棺材铺。

这是沙大户说的。

一般人的尸体,都是葬在坟墓里的,为什么陆小凤的尸体,却要到棺材铺里看?

因为没有人来收的尸,黄石镇的人是不会去埋葬的。

这也是沙大户说的。

沙大户话说完了,棺材铺也到了,就好像他的话,早已算好了一样,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刚好说到棺材铺门前为止。

赵瞎子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冷哼一声,说:“我的话你们不信,沙大户的话你们才信。唉!这叫真理也要靠权势呀!”

他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他的话说了等于白说,因为所有的人,根本都没在意他的存在,只是跨着脚步,走进棺材铺。

× × ×

牛肉汤这回真的哭了,不但哭,还哭得很大声。

事实上,看到了棺材,又看了棺材前的灵牌,谁不伤心?

连西门吹雪一向冷峻的面容,也似乎微微的变了一下。

因为灵牌上写的,正是:“故友陆小凤。”

西门吹雪又开口了,他说的,还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打开。”

“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看他,”赵瞎子说:“所以棺材一直没钉上。”

“打开。”西门吹雪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赵瞎子看了沙大户一眼,两个人连忙把棺材盖拿到地上。

牛肉汤哭得更大声了。

赵瞎子忽然看着牛肉汤,道:“你一味在哭,你知道棺材里躺的,一定就是你说的陆小凤吗?”

牛肉汤不哭了,她瞪着大眼看着赵瞎子。良久,她才缓缓的走至棺材旁。

牛肉汤很仔细的看着棺材里的人,她看他的脸,也看他胸膛上致命的伤口。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仰头大笑,伸手指着赵瞎子:“你真有意思,居然说他不是陆小凤……”

她的笑声,忽然变得很凄厉。

西门吹雪凝视了陆小凤的尸身很久,脸上表情却一直没变。

他凝视着,直到牛肉汤那凄厉的笑声变成号哭,由号哭而变成啜泣,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合上。”

棺材盖盖回原状之后,牛肉汤不哭了,西门吹雪却忽然又说了两个字:“下来。”

西门吹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并没有抬,抬头的是牛肉汤、沙大户和赵瞎子。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倒吊在屋檐,脸向窗内的人头。

这个人头马上变成一条人影,用一种几近连爬带滚的方式跳了下来。

“小叫化子,”赵瞎子开口说:“你躲在窗外干什么?想偷棺材呀?”

“去你的乌鸦嘴。我偷棺材干什么?假如要偷,还不是为了你。”

“那你想干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是来送帖子的。”

“送帖子?给谁?”

“当然不是给你,你这副阴阳怪气的仪容,谁会送这帖子给你?是送给这位西门大侠的。”

× × ×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十五个字:

闻大侠远来,不胜仰慕,妾虽被贬天涯,亦不能不略表敬意,明日午时,仅以粗茶,为君洗尘。

凭这三十五个字,西门吹雪会赴约吗?

当然不会。他是来找陆小凤的,陆小凤死了,他就要追查陆小凤的死因,怎么有心情去喝粗茶?

可是,他还是去了。

因为,帖子旁边还有一行字:

又及:陆大侠死因,妾略知一二。

第08章宴无好宴

假如要问谁是江湖上最不懂礼貌的人,答案倒非常简单。

──西门吹雪。

一个从来不多讲话的人,他当然是不会讲无聊的客套话。

所以严格的来说,只要明白西门吹雪的为人,就不会认为他是个不懂礼貌的人。

因此,在江湖上,唯一不懂礼貌的人,就剩下一个了。

──牛肉汤。

她不但不懂礼貌,而且也不讲礼貌。

因为她一看到宫素素,马上就用逼人的语气问:“你知道陆小凤的死因?”

× × ×

假如要问江湖上谁的修养最好,恐怕要数宫素素了。

因为宫素素听了牛肉汤的话,居然没有生气,连脸色也没变一下,依旧维持她那冷艳高贵的表情。

她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那么早死呢?”

“是谁杀他的?”牛肉汤又追问。

宫素素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陆小凤是我最仰慕的人,居然死在黄石镇上,我实在难过极了。”

“讲难过,最难过的应该是我。”牛肉汤说。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牛肉汤说:“你快告诉我,是谁杀的?我一定要替他报仇。”

“谁杀的?谁能杀得了陆小凤?能杀他的人,当然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最不会提防的人。”

“是谁?”

“你马上就知道了。我已经派人去把这些人找来,他们还没来以前,我们为什么不多喝两杯,遥祝陆大侠在天之灵?”

宫素素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牛肉汤也举杯一饮而尽。

连西门吹雪也以平常少见的快动作,把杯中酒一下喝光。喝完了,他把杯子从口中放回桌上。

这时,他的右手正拿着杯子。

这时,他的动作是把杯子放回桌上。

这时,他身后的纱幔里忽然飞出来一个人。

一个手上握剑的人,女人。

× × ×

西门吹雪放下杯子的这一刻,正是刺杀他的好时刻。因为他刚喝完酒,注意力并不集中,而且他正要放下酒杯,右手的动作也正松懈。

这个女人似乎算准了会一击而中。

她错了。

西门吹雪假如这么容易被刺中,他早就不是西门吹雪,是一个死人了。

死人不会动,西门吹雪会。

西门吹雪的身子,正好藉助手按杯子的力量,向右方斜斜的飞了出去。

行刺的女子,一击不中,却没有再攻击,她只是站着,站在厅堂的中央,面对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依旧冷峻的站着,仿佛什么也不看似的看着这个女子。

宫素素站了起来,大声叱喝道:“宫萍,你想干什么?”

“我听说西门公子的剑术已经练到无剑的境界,我想领教一下。”

“哼!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牛肉汤道。

宫萍连看都没看牛肉汤一眼,双目定定的注视着西门吹雪道:“拔剑吧。”

“我看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牛肉汤说:“你居然敢叫西门大侠拔剑,你知道他一拔剑的后果吗?”

宫萍依旧没有理她。

牛肉汤却又说:“你死定了。”

宫萍冷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话一说完,她就举剑刺西门吹雪,一口气连攻了二十四招。

西门吹雪的身体快速无比的连换了二十四个位置,然后,就是剑光一闪。

没有人看到西门吹雪是怎样拔剑的,也没有人看到西门吹雪的剑是怎么刺向宫萍的,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闪。

就是那一闪,宫萍就已倒下。

宫萍倒地发出“呼”的一声,“呼”的一声过后,竟然传来了沙大户的笑声。

“好剑法!”沙大户一边拍掌,一边自门外走了进来。

“西门吹雪无剑的境界,果然名不虚传。”沙大户身后,跟着进来了老板娘、杂货店老板和小叫化黄小虫。

杂货店老板看着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谁是凶手了。”

“是谁?”牛肉汤问。

老板笑而不答,答话的是老板娘。

“他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凶手。”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知道谁是凶手?”

“你如果知道,你会不早说吗?”

“早说?早说出来,我会活到现在吗?”

小叫化这时忽然插口道:“你不怕凶手杀你灭口?”

“杀我灭口?那他岂不自己暴露身份?”

“到底谁是凶手?”牛肉汤又追问。

× × ×

“最后凶手是很多人。”

这句话是从门口传过来的。

“为什么?”小叫化对着进来的赵瞎子说。

“为什么?凶手愈多,我的棺材生意不就愈好吗?哈哈哈哈……”

西门吹雪冷峻的表情,忽然显出了一抹很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开口说话,而且说的字算是很多。他说:“凶手是很多。”

这样的一句话,谁听了当然都会大吃一惊的。

因此,连牛肉汤在内,每个人都愣在当场,所有的目光都射向西门吹雪。

牛肉汤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人?”

“他。”西门吹雪指着沙大户。

“他。”西门吹雪指着老板,再指着老板娘、赵瞎子、小叫化,连说了四个“他”。

“还有。”西门吹雪忽然又冒出了这两个字。

“还有?”牛肉汤瞪大了眼珠。

“她。”西门吹雪指着宫素素。

笑声忽然弥漫了整个厅堂。

发笑的人当然不是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而是西门吹雪指的所有凶手。

他们笑得很得意。这令牛肉汤大为诧异,因为她知道,凭这些人,西门吹雪一定可以收拾得了,他们为什么还在笑?难道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凶手才笑?

这个问题马上就有答案。

因为宫素素忽然收住笑容,说:“西门吹雪,你猜对了。黄石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陆小凤的凶手。”

“只可惜,”老板娘说:“你知道得太迟了。”

“不,一点也不迟。”赵瞎子说。

“为什么不迟?”小叫化子说。

“因为刚好来得及睡我的棺材。”

他们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很愉快的样子。

而一向脸上表情不变的西门吹雪,脸色突然也变了。

不但变,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牛肉汤看到西门吹雪的表情,脸上更是神色大变,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素素看着牛肉汤,得意之极的说:“你想问,酒里是不是有毒,对不对?”

牛肉汤的眼瞪得更大了。

“我告诉你,酒里有毒。”

宫素素笑得更得意了。

小叫化走到牛肉汤面前,伸手拧了她面颊上的肉一把,嘻嘻的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愈来愈看不清楚面前的东西?”

小叫化轻轻的在牛肉汤脸上拍了两下,道:“你还得意得了吗?你还有没有西门大侠的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牛肉汤挣扎着,踉跄的走向西门吹雪,只走了两步,她就倒下,她的手指,刚好碰到了西门吹雪的鞋子。

那么软弱无力的一只手那么软弱无力的一碰,却仿佛四两拨千斤一般,把西门吹雪也碰倒。

得意的笑声,又再度弥漫了整个厅堂。

在繁华的街道上,一间生意旺盛的酒店里,谁会特别注意一对老年人?

虽然没有人注意,虽然小老头和小老太婆坐的又是一处角落,但他们谈话的声音,却非常细小。

小老头的眉头皱起,看着小老太婆,说道:“你现在就去黄石镇?”

“现在不去,什么时候才去?”

“当然等一切情况都明了的时候才去。”

“我怕太迟了。”

“怎么会太迟?”

“到时案子破了,我的小朋友却也许被害了。”

“西门吹雪会被害?”

“就是他。”

“他会被害?你说些新鲜一点的笑话可以吧?”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你不觉得好笑?”

“一点也不。你别忘了,柳如钢死在黄石镇,陆小凤也死在黄石镇。”

小老头的眉皱得更深了,他忽然站了起来。

小老太婆一把拉住他,说:“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去黄石镇呀。”

第09章小老太婆的神秘笑容

南北一十三省的镖局,假如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站出来说,他的镖局只是家小镖局而已,那就表示,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家镖局可以用大字冠在上面了。

南北一十三省哪家镖局敢称第一?没有,因为连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也只是说,中原镖局号称第二而已。

中原镖局在十三省内有几家分局?这连百里长青自己也数不清。

太多的分局,太响亮的字号了。这使得百里长青根本就可以终日养鸟种花,大享清福。

事实上,百里长青已经有十七年没有押过镖了。再大的镖,也只是交由副总镖头金鹏去押上一押。

十七年来,大小事件,百里长青都交由金鹏替他处理。金鹏成了他的左右手,而且从未出过错。

所以,当金鹏对他报告说一切都打点好以后,他应该点头捋须,愉快放心的一笑才对。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笑。

不但没有笑,而且还神色凝重的问:“一路都调查好了吗?”

“绝对安全。”金鹏说:“为了这趟镖,我们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一路上,都已经做好一切安全措施,总镖头大可放心。”

“这十多年来,多亏了你,你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是很放心的,只是这一趟镖,关系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三千五百万两黄金,可以做多少事的钱?可以用八十代都用不完。”

“是呀,所以这趟镖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丁点儿错失,别说你我,恐怕整个镖局的事业,都会毁于一旦。而且,这也是满门抄斩的事。”

“我知道,所以京师里还特别派了柳乘风柳大侠,七个多月前就开始按我们定的路线去安排了。”

“柳乘风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没有?”

“每隔十五天都传回来一次消息。”金鹏说:“都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

“安全。”

× × ×

既然一路安全,就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这一趟镖,由中原镖局总头百里长青亲自出马押阵。

牛肉汤实在焦急得很,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焦急过。

她宁可人家来把她一刀杀了,都比关在这大牢里,等待行刑好受。

因为等待只会带来焦虑,而焦虑是令人难过不堪的事。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她拼命的打着四周的墙壁,大声的呼叫着。

除了牢内的回声以外,回应她的只有一双眼睛。

一双冷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也不一定是在看她,只是对着她的动向凝视着面前的虚空而已。

西门吹雪就是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

牛肉汤忽然停止了呼喊拍打,站在西门吹雪门前。

她用绝望的眼神,瞪视西门吹雪冷峻的面容,道:“他们会杀我们吗?”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这个问题已经不值得回答了。

“他们会不会杀我们?”

牛肉汤又问了一遍,这回她还用力摇动西门吹雪的肩膀。

“不会。”

这两个字仿佛不是西门吹雪讲的,而是被牛肉汤摇出来的,从肚皮卷到口腔,从口腔的牙缝里摇到外面去。

这样一句了无生气的回话,却带给了牛肉汤无穷希望。

她的眼睛忽然消失了那绝望的神情,升起了明亮的光采。她说:“真的?他们真的不会杀我们?”

西门吹雪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牛肉汤却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起来,她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他们既然在酒里下迷药,不是下毒药,这表示他们并不想杀我们,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牛肉汤自己接了下去,说:“假如他们不想杀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这似乎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为什么把牛肉汤和西门吹雪关起来,而不把他们一刀杀了?

他们已经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陆小凤死了,他们是来报仇的,不杀他们,只有增加危险,别无好处。

这个问题,牛肉汤根本不可能知道,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知道。

因为答案,是在黄石镇那群凶手的脑里。

西门吹雪似乎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

× × ×

“为什么不把西门吹雪杀了?”

这是沙大户提的问题。

看来,这个问题连沙大户也不知道。

“对呀,为什么不杀了西门吹雪?”

这是杂货店老板和棺材店老板异口同声接着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因为发问的人的眼睛,却看着一个人。

“不杀他的原因,”宫素素站起身,道:“是为了他的剑谱。”

“剑谱?”沙大户道:“我们还要他的剑谱做什么?”

“你不想学得他举世无双的剑法?”

“本来想的,现在却不想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快变成大富豪,还学剑法干什么?”

“有了钱,你就什么武功也不再练了吗?”宫素素问。

“说得不错。你知道我们每人可以分到多少钱吗?”沙大户说。

“我算不出来。”

“我也算不出来,只不过我知道,我们每人分到的钱,用到我们的第八十代孙子也吃喝不完。”

沙大户环视众人一周,又说:“有了这么多钱,我们不好好吃喝玩乐一番,还练什么剑?”

棺材店老板那张原本像个死人的脸上,忽然也有了血色,简直像换了个人,由死人变成皇帝似的,他用极高兴的口吻说:“对呀,有了钱,咱们只管花天酒地去,还管他什么剑法?”

“而且,”沙大户又说:“留着西门吹雪在,我们就多一分威胁。”

“你们放心,那座大牢,连鬼都逃不出来,何况区区一个西门吹雪?”宫素素看着大家,说:“你们都一心只要钱,那剑谱,就留给我自己好了。西门吹雪的事,也让我来处理好了。”

“可是……”沙大户欲言又止。

“你怕他会飞出我的大牢?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为什么包在你身上?这件事是包在我们大伙身上的。”

小叫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一进来,就说了这句话。

“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事吗?”老板娘说。

“你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

“我们说好的事呀!”

“他们来了?”

小叫化点头,说:“他们来了。”

× × ×

他们?他们是谁?

小老头似乎对黄石镇附近的路很熟似的,他故意七拐八拐的,来到黄石镇的外头,刚好是夕阳将下时。

“你看,我说得不错吧?”小老头看着夕阳说:“我说过到黄石镇时刚好是黄昏,没骗你吧?”

“这一点你没骗我,可是你骗了我别的。”小老太婆说。

“别的?我骗了你别的什么?”

“你骗了我走了半天冤枉路。”

“那我可没骗你。”小老头说:“我只跟你说过,走到黄石镇,起码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你说应该是日正中天的时候,我说你不对,你就说我们走走看,于是我们就走来了对不对?”

“对。”

“那你看,那太阳是不是快下山?”

“是。”

“那表示我说的话对,我没有骗你,更没有骗你走冤枉路。”

“好吧,就算没骗吧。可是你说的话却说错了。”

“错了?错在那里?”

“错在这个夕阳。”小老太婆指着只剩一半边的太阳说:“你说到黄石镇是太阳快下山时,错了。我说是太阳已下山时才对。”

“不对不对不对,我们现在走进黄石镇,不就刚好吗?”

“不对不对不对,我们现在不进黄石镇。”

“为什么不进去?”

“因为我们要找西门吹雪。”

“找西门吹雪不是要进去吗?”

“不要。”小老太婆一指镇外那个白帐篷,说:“你看,那不是西门吹雪的行馆?”

帐篷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这好像并不怎样令小老头和小老太婆惊讶。

令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在帐篷里,忽然听到了马蹄声。

马蹄声也不是最令人惊讶的,最令他们诧异的,是马蹄声后那一长串沉重的车轮磨地声。

“那是什么?是保镖的吗?”小老头问。

“你知道最好的答案是什么呢?”小老太婆说。

“是什么?”

“是去看一看。”

话还没说完,小老头和小老太婆的人,就已经不在帐篷里了。

中原镖局的旗帜,迎着向晚的风,吹得飒飒价响。

百里长青端骑在马上,双目炯炯有神。

“金鹏,前面就是你说的黄石镇?”

“是的。”

“绝对安全吗?”

“我们的人三个月来查过一次,全镇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除了一个沙大户。”

“沙大户?”

“沙大户是个外地的流放贵族,忽然在黄石镇外的山上挖到了黄金,便在这里定居。因为他有钱,所以偶然会收留一些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

“不过这些亡命之徒的武功,我们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打倒他们。”

“那我们今天晚上,似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我也这么想。”

“你怎么想?”小老头问。

“我想,他们如果是睡得安稳的话,那就只有一种情况。”小老太婆说。

“什么情况?”

“死人是睡得最安稳的。”

“他们为什么会死?”

“带着这么多钱银,来到这个表面上平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的黄石镇,不是找死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带的是钱银?”

“你没看到地上的轮痕?你看看有多深?恐怕他们保的是黄金。”

“我看不是。”

“哦?”

“如果保黄金,怎么只带这么几个人?”

“那你以为他们保的是什么?”

“石头。”

“石头?”

“对,石头。”

“你怎么知道?”

“判断。我看他们的车里装的绝对是石头,只有装了石头,他们才这么大胆,几个人就进入黄石镇。”

“你知道这几个人是谁吗?”

“谁?”

“他们的总镖头百里长青、副总镖头金鹏、峨眉女侠司徒凤、司徒凰、司徒莺、司徒燕、青城剑玄道子。” 

“真的?”

“我会看走眼吗?”

“那他们载的是黄金了?”

“我不知道。”

“我知道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看看。”

× × ×

沙大户的屋子早就灯火通明。

对沙大户来说,这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日子。

能够招待南北一十三省最大镖局的总镖头,这可是盼也盼不到的事。

因此,除了吩咐厨师好好准备拿手菜之外,他自己,也早已站到大门口去恭迎百里长青的大驾了。

不单是他,黄石镇上所有的人全都在他的门口恭候着。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得意的笑容。

因为,这就是小叫化口中的:“他们来了。”

他们,当然就是中原镖局的人了。

其实,更真实更深一层的说,小叫化口中的他们,应该指的是马车里的镖银。

──那可以用八十代也用不完的黄金。

× × ×

“他们进去沙大户家了。”小老头说。

“唔,龟已入瓮了。”

“怎么办?”

“怎么办?看好戏呀。”

“这时候还看好戏子”

“不然,你想怎么办?”

“救人去呀。”

“救人?救谁?”

“他们呀。”

“他们?他们现在还不会有危险,还没吃饱,还没喝醉,怎么会有危险?”

“那……”小老头不知怎么办了。

“我们去救人。”小老太婆说。

“你不说他们还没危险吗?”

“我不是说他们,是说别人。”

“别人?别人是谁?”

“他不是谁,他是西门吹雪。”

“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么提议去救他?”

“你为什么认为他需要人去救?”

“因为他不在帐篷,而且,我看沙大户他们都开心得很,假如西门吹雪在外面,他们会那么开心吗?”

“你为什么要救西门吹雪?”

“我不跟你说过,他是我的小朋友吗?”

“小朋友就要救?”

“因为这个小朋友现在可以帮我们做很多事。比如说看看车里的是石头,还是黄金?”

“那我们为什么不快点去?”

小老头话还没说完,人就跑了开去。

但是他没有跑开,因为他的后衣领被小老太婆一手捉住。

“你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干什么?”

“救人呀!”

“救人?救人是往那边。”

× × ×

夜,没有月亮的夜。

平常很阴森的牢房,在这样的夜色下,更显得阴森极了。

看到这么阴森的牢房,小老头子禁不住皱起了两条眉毛!他一皱起双眉,小老太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也皱眉?”小老头问。

“因为你皱眉呀。”

“我皱眉跟你皱眉有关联吗?”

“当然有。”

“是什么关系?”

“因为你皱眉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是一个你一想到就皱眉的人?”

“是的。”

“谁?”

“陆小凤。”

“真的,我会像陆小凤?”

“是的,只不过是个灰眉灰发,也就是说,灰头土脸的陆小凤。”

小老头笑了,他觉得很得意:“只要像陆小凤,管他什么头发眉毛!”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唉!只可惜……”

“只可惜陆小凤已经死了?”

“这是其一。”

“其二呢?”

“只可惜现在我们有正事要办,不然,我倒要请你好好吃喝一顿。”

“为什么?”

“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说过我像陆小凤。”

“像陆小凤有什么好?还有人叫陆小凤做陆小鸡呢。”小老太婆说:“而且,陆小凤已经死了,说你像个死人,又有什么好的?”

小老头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的走向牢门。

但他的脚步却被小老太婆一把拦住。

“你干什么?”小老头问。

“你想干什么?”小老太婆反问。

“我们不是要去救人吗?陆小凤死了,总不能再多一个西门吹雪是死人吧?”

“我忽然觉得有一件事比救西门吹雪还重要。等做完了这件事,再来救也不迟。”

“什么事?”

小老太婆没有回答,只是作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第10章微笑的剑神

深夜,没有月亮的深夜。

假如从夜色初临开始饮宴,深夜,就是饮宴结束的时候了。

因此,在沙大户大厅的饮宴,正是结束的时候。

沙大户的饮宴,当然是招待中原镖局的贵宾了。

而沙大户的饮宴结束,要离席的,当然是中原镖局的一行保镖人马了。

当各位保镖的人站了起来时,沙大户却忽然又举起了酒杯,说道:“有一件事,我感觉很抱歉。”

“沙兄盛情招待,我们感激已经来不及,沙兄又何来歉意?”百里长青抱拳说道。

“酒菜淡薄,总镖头赏光,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罚酒一杯,以示歉意的。”

“是什么事?”百里长青说。

“是寒舍太小了。”

“太小?太小也跟沙兄道歉有关?”

“当然有关。”沙大户一干杯中酒,说道:“因为太小了,所以只能招待贵镖局的三个人而已。”

百里长青还没来得及说话,杂货店的老板就抢先说出来:“没关系,我那边可以招待两个。”

宫素素也抢着道:“这两姊妹,就住我那儿好了。”

棺材店的老板,也抢着道:“各位如果胆子大,不怕睡棺材的话,我那里也可以住一、二个人。”

百里长青当然只有感激的份了。

于是,中原镖局的人,就被分配开了。

其实,应该说是中原镖局的力量,就被分散了。

× × ×

虽然是没有月亮的深夜,沙大户门前的镖车,还是可以依稀辨别出位置来。

不但镖车依稀可见,连守卫着镖车的人,也约略可以看出。

其中一个守卫,忽然凝视着不远处的花丛。

他看到一条人影一闪而逝。

他没有哼声,因为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喝多了酒的人,通常都会眼花的。

不过,就算他想哼声,他也哼不出来。

因为一枚细小的金针,早已从人影消失的花丛飞了出来。

这枚金针,当然是飞向这名守卫的咽喉了。

所以他除了瞪大了眼睛,右手挣扎着想拔刀之外,他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

跟着,二把刀的刀锋已经割开了另一个守卫的喉头。

而另一条绳索,也在同时套牢了第三个守卫的脖子。

而夜,依旧是寂静无声。

× × ×

虽然是深夜,宫素素的住所却明亮一如白昼。

在深夜中,屋里的灯火,通常都会给旅人无限的温暖与亲切。

起码,中原镖局的两位女镖师,就有这种感受。

因此她们一踏入宫素素的正厅,就感到很舒服。舒服的人,通常都想表达一下她们的感受的。

宫素素只是微笑着,静听她们对主人和主人住所的赞美。然后,她才说话:“难得遇到二位姑娘,我们再小饮一番如何?”

人在舒适温暖的环境里,会拒绝这种邀请吗?

当然不会。

所以宫素素就用力的拍了二下手掌。

于是,小菜淡酒,一下子就摆在桌上。

端菜端酒的,是个老妪。

假如细心的观察,就会发现这个老妪的步履非常矫健,一点也不像老人。

而假如能撩起老妪的裙脚,就会发现老妪的双腿,光滑娇嫩一如少女。

这些,当然是两个女镖师注意不到的。

她们不但没有注意这些,而且连一点戒心也没有,宫素素一敬酒,她们举杯就干。

老妪的反应很快,马上又替她们斟上第二杯。

第三杯。

第四杯的时候,老妪忽然举起右手的酒壶,猛然砸向她右边的女镖师。

这个女镖师脸色大变,想举起右手去阻挡。只可惜,她忽然发现,她的右手竟然举不起来。

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她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同伴,脸色比她的还难看。因为她的头,已经被老妪的酒壶击出了血花。

而她的同伴,想举手帮她阻敌,却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四肢全都麻木了。唯一正常的,只有听觉。

她听见了宫素素阴冷而得意的笑声。

× × ×

宫素素住所的灯火,忽然全都熄灭。

夜,似乎更阴森了。

× × ×

阴森的不只是夜色,还有棺材,还有赵瞎子的笑声。

“你们敢睡吗?”赵瞎子的说话声也显得很阴森。

“当然敢,我们走江湖走惯了,连坟墓边也都睡过,怕什么棺材?对不对?”镖师撞了撞他的同伴说。

他的同伴马上接嘴:“当然对,何况这棺材还是新的。”

“就是新的,我才问二位敢不敢睡。”

“为什么?”

“因为新棺材,通常都是用来装刚死的人的。”

“你别开玩笑。”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难道你不是?”

“他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从一副棺材里忽然冒出来的。

两个镖师禁不住吓了一跳。

就在他们被吓一跳的时候,棺材里便飞出来一个人。

而赵瞎子的双手,也变成爪形,抓向他面前的镖师。

“砰砰”两声,两个镖师的生命便结束了。

赵瞎子伸手一边扶着一个,用力一推,镖师的两具尸体,不偏不歪的,落在两副新棺材里。

赵瞎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对着从棺材里飞出来的人说:“小叫化,不赖吧?”

“当然不赖,这种角色,也配出来保镖?”

“你以为他们配作什么?”

“就是这个,”小叫化伸手一指,说:“只配睡在棺材里。”

赵瞎子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看不止是这两个,所有的人都只配睡我的棺材。小叫化,还有几副棺材是空的?”

“好像不多了。”

“当然不多,只剩六个而已。”

“六个?有这么多?”

“杂货店里有两个,老沙那里有两个……”

“老沙那里为什么只有两个?不是三个吗?”

“三个?难道你想把我们的老大也杀了?”

“我怎么敢。”小叫化说:“这只有四个,还有两个是什么人?”

“你忘了大牢里的牛肉汤和西门吹雪?”

“我怎么会忘?谁能忘得了西门吹雪?”

是的,谁能忘得了西门吹雪?

起码小老头就忘不了。

一做完小老太婆那件事之后,小老头就忙不迭的催促着小老太婆,说:“该去救西门吹雪了吧?”

“当然。现在去救,正是时候!”

“为什么现在正是时候?”

“因为黄石镇上的人,现在正在用尽方法对付中原镖局的人,一定不会派人看守他们的牢房。”

“中原镖局的人会被他们杀死吗?”

“大概吧。”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救他们?”

“你有办法救他们吗?”

小老头没说话,因为他回答不出来。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救得了他们吗?

而且,这件事也不能点明真相,因为他们还查不出谁是主谋。

查不出主谋,谁会相信一个小老头和一个小老太婆的话?谁会相信黄石镇上那么老实的人会谋害中原镖局的人?

连陆小凤都不相信,所以陆小凤才被杀。

× × ×

“你以为谁是主谋?”小老头问。

“照目前情况来看,只有两个人嫌疑最大。”

“谁?”

“百里长青和金鹏。”

“他们俩?为什么呢?一个是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一个是副总镖头,怎么会劫自己的镖?”

“为什么不会?你知道这趟镖有多少吗?”

“多少?”

“三干五百万两黄金。”

“那是多少?”

“那是用到你第八十代儿孙也花不完的钱!”

“这么多?是谁要保这么多钱?”

“据我所知,是当今朝廷的备战金。”

“为什么要运走呢?”

“因为传说南方有叛变,所以把黄金运下去,作为战事之用。”

“为什么不直接用军队运送?”

“怕引起瞩目,因为南方的叛变,是否会叛乱还不知道,万一运黄金的事风声走漏,马上生变,就准备不及了。”

“所以就托中原镖局押运?”

“不错。”小老太婆说。

“可是看来,黄石镇这批人,阴谋了大概有半年吧,他们怎么知道那么早?”

“所以我才怀疑百里长青和金鹏其中之一是主谋。”

“唔,”小老头道:“他们是最先知道要托运黄金的人,可是,他们自己的钱已经用不完了,怎么还要劫镖呢?”

小老太婆笑了。她说:“你现在有钱吗?”

“有。”

“可以用多久?”

“可以用到我死也用不完。”

“那假如再有一百万黄金放在你面前,你还要吗?”

“我不要,”小老头说:“才怪。”

“所以呀,谁不想拥有更多的财富?”

“有一个人!”

“谁?”

“陆小凤。”

小老太婆又笑了。她道:“死人当然不想拥有更多的财富的。”

小老头也笑了,他道:“陆小凤真是个死人吗?”

“难道不是?”

小老头没有回答。因为他忽然伸手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 × ×

他们已经到了牢房外,所以小老头才叫小老太婆别哼声。

其实,就算小老头和小老太婆的说话声音再大,牢房里的人也听不到的。

因为牢房里根本没有看守的人。

有的,只是关在里面的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而已,而且让他们听到说话声,又有什么打紧?

假如有人这样想,这个人就错了。

因为西门吹雪已经听到了门外的人声,而且用手一点,就把牢里的油灯点熄。

跟着,他用手按着牛肉汤的嘴,附口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别吵!”然后他的人就无声无息的贴在牢门旁的墙壁上。

× × ×

牢门缓缓往内推的。

牢门推的方向,刚好是西门吹雪靠墙的方向。

牢门推开一半,小老头就发出了“咦”的一声。

这表示他发现了牢里是黑黝黝的一片,跟着,就听到他仿佛喃喃自语的说道:“来迟了,西门吹雪不在。”

“谁说我不在?”

随着西门吹雪的话,一股剑气,已经刺向了小老头。

小老头身体猛然向后飘去。

西门吹雪的剑,快速无伦的又刺向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没有退后,却其快无比的举起双掌。这双手掌,以天衣无缝的方法,一夹就夹住了西门吹雪的剑。

“是你?”西门吹雪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是我。”小老太婆回答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是你。”西门吹雪又说。然后,他缓缓将剑自小老太婆手上抽回,嚓的一声,点亮了火折子。

灯光一亮,牛肉汤就皱起了眉头,看着小老太婆道:“原来是你。”

“姑娘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司空摘星看到你,就跟看到鬼一样,谁忘得了你?”

“你认识她?”西门吹雪似乎话多了。

“见过她。”牛肉汤道。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

“你居然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以为我是百晓生吗?”

“你不必是百晓生,也应该知道她是谁才对。”

“哦?她到底是谁?”

西门吹雪没说话,只是看着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牛肉汤。

牛肉汤的脸忽然红了起来,仿佛不是被一个老太婆看着,而是被一个多情少年盯着看的模样。

“你是……”

“不错。”小老太婆的声音忽然变得年轻了:“我是。”

不错,他就是陆小凤,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死了吗?

“死?陆小凤能死吗?”小老太婆笑得很开心。

牛肉汤一看到小老太婆的笑容,看到他那一双带着促狭之意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个小老太婆果然是陆小凤。

看到陆小凤未死,牛肉汤应该高兴才对,但她却忽然瞪起一双大眼,怒道:“陆小凤为什么不能死?陆小凤死了最好。”

“陆小凤真的是死了最好吗?”站在小老太婆旁边的小老头道。

“你是谁?这关你什么事?”牛肉汤道。

“我?我不是谁,只不过没有我,陆小凤就真的只好死了。”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化妆术天下第一的人。”

“你?你就是司空摘星?”

“不错。”

“那……”牛肉汤张大了嘴巴:“那在酒楼上那个司空摘星又是谁?”

“他?他就是死鬼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他吗?”牛肉汤指着小老太婆道。她实在被搅迷糊了。

“他是活着的陆小凤。”

“那死鬼陆小凤活着时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

“不错。其实他应该叫做不老实和尚才对。”

“为什么?”

“因为他应该躺在棺材里不动的,他却又要来找我,要我把他化妆成西门吹雪。化妆成西门吹雪他说不好玩,又化妆成我,你说他是不是不老实得很?”司空摘星道。

“我们在棺材里看到的,是老实和尚?”

“如假包换的老实和尚。”

“棺材里的人,明明是个死人呀。”

他当然是个死人,要不然,怎么能骗得了黄石镇这群匪徒?

“他死了,为什么又会活起来呢?”

“因为他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就能复活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老实和尚会龟息功。”

“啊,我懂了。”

“你真懂吗?”

“当然,就是因为老实和尚懂龟息功,所以陆小凤就找你把老实和尚化装成他,然后让他去装死,对不对?”

“对极了,当时你在我旁边偷看了是不是?”

“去你的。”牛肉汤道:“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找老实和尚来装死是不是?”陆小凤道。

“是的。”

“黄石镇本来是个很不受人注意的小镇,我来到这里,就发现每个人都隐藏着他们自己的武功,我就知道内中一定大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他们隐藏着武功?”

“你别忘了,我是个小老太婆,我这双眼,看过了江湖上多少事故?你以为小老太婆是白活了这几十年吗?”

“是是是,失敬失敬,恕小女子不知老前辈还有这么一双厉害的眼睛。”牛肉汤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陆小凤看了看西门吹雪,又道:“所以我就去找司空摘星,要他带着他的化装材料跟我走。他倒是一言不发的跟着我去找老实和尚。”

“找到了老实和尚,我劈头就对他说:和尚,把你的衣服统统脱下来。你们知道老实和尚一听到我这句话,是什么反应?”

“他一定吃惊得不得了。”牛肉汤道。

“不对。他居然一声不响的把衣服脱得光光,然后他对我说:‘色就是空,空就是色。想不到陆小凤也看破红尘,要穿和尚的衣服去出家。’你说气不气人?”

“不气人。”牛肉汤道。

“哦?为什么不气人?”

“因为你是要找他替你去死,他消遣你几句,有什么好气的?”

陆小凤忽然定定的看着牛肉汤。

“你看什么?”

“我忽然发现,你怎么变得这么善解人意起来。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牛肉汤。”

“你说呢?”

“难说得很,尤其是司空摘星跟你在一起过。”

这时,很少讲话的西门吹雪居然开口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们以为你死了,防备就放松了,你就可以暗中调查他们的阴谋。”

“你果然明白了。”

“那他们的阴谋是什么?”牛肉汤道。

“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他们的阴谋。”

沙大户的大厅上。

大厅的柱子上绑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身上受了很多处伤的人。

这个人显然是曾经经过一番搏斗格杀之后,才被捕擒绑起来的。

这个人,就是南北一十三省号称第一的中原镖局总镖头百里长青。

× × ×

大厅的气氛很低沉。

百里长青犹在喘气,瞪着一双怒目。

沙大户背负着双手,低着头踱方步。

宫素素、老板娘定定的坐在椅上,动也不动。

小叫化和赵瞎子则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

低沉的气氛有压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先忍不住这种气氛的,是赵瞎子,他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金老大为什么要我们留下他做活口?”

沙大户转身看着赵瞎子,道:“金老大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错,我有我的道理。”

金鹏从屋内走出来,他身穿一套镶着金边华丽至极的衣服。

金鹏的衣服明亮得炫人眼目,但脸色却阴沉得令人不欲看上一眼。他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活口吗?”

他瞪着一双怒目看着百里长青。百里长青也瞪着一双怒目看他。

“我费了多少心血,安排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金鹏的视线从百里长青脸上落向厅堂每个人的眼睛,道:“我们杀了多少人,才让你们顶替上黄石镇的人,但是,现在却功亏一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甚至连金鹏说些什么,也不太明了。

于是,金鹏只好带着他们走出大厅,到达停放镖车的地方。

“打开。”金鹏发号施令。

镖车内的箱子打开了。

原本是黄澄澄耀眼生辉的金子,现在忽然间都不亮了。居然变成了一块块乌黑色的废铁。

所有人都傻住了。

“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金鹏道:“因为黄金已经被掉包了,变成了一箱箱的废铁。”

× × ×

他们又回到大厅。

大厅的气氛更加低沉了,这回低沉得不但令人喘不过气,而且还让人的头也不敢抬起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注视着金鹏带进来放在桌上的乌黑废铁。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才望着他们的老大金鹏。

“这表示我们之中有人泄漏了这个秘密。”

“我们之中会有奸细?”沙大户道。

“谁?”老板娘道。

老板娘的双目如火般射向赵瞎子。

赵瞎子吓了一跳,也凝望着老板娘,然后,他忽然望向小叫化。

小叫化则望向宫素素。

宫素素望着杂货店的老板,老板望着老板娘。

他们每个人都在互望着。

气氛更凝重了。

金鹏从椅上站了起来,道:“现在最重要的,倒不是找出谁是内奸。”

他边说,边走向百里长青,道:“最重要的,是查出被掉包的黄金在哪里。”

他忽然一把抓住百里长青的头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你来做活口了吧。只要说出黄金的下落,我不但立刻放了你,也放了你的部下,也不追究谁是内奸的问题,而且还把黄金分你一份。”

百里长青抬起头,看着金鹏,忽然张嘴向着金鹏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怒声道:“呸!”

“呸得好!”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全部人的眼睛都回转,落在说这话人的脸上。

没有人认得说这句话的人。

因为她是个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又说话了:“如果你认为真的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那真是活见鬼了。”

“你是什么人?”金鹏怒道。

“我?我是个死人。”

“放肆!”

金鹏一个飞身,举掌攻向小老太婆。小老太婆轻飘飘的飞身躲过,道:“你不问清楚我是谁就动手,万一吃了亏怎么办?”

金鹏没有理会这句话,运掌如风,招招都是杀着攻击着。

小老太婆只是微笑的闪躲,连一招也没还手。

旁边看的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普天之下,能连续接下金鹏三十招而不还手的人,大概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死了吗?

他们每个人的脑海中都装着这个问题,忽然间,小叫化的念头一转。转到了小老太婆进来时说的一句话。

──我是个死人。

小叫化的人忽然就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啦?”赵瞎子道。

“他……他……他是陆小凤。”

赵瞎子他们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躲闪中的小老太婆忽然一个飞身,在空中连翻了七个斤斗,道:“不错,我就是陆小凤。”

小老太婆的人落地,脸上的化妆已经在翻斤斗的时候除去了。

他一站在地上,就变成了道道地地的陆小凤了。

“你没死?”宫素素大惊道。

“我当然没死,陆小凤怎么能死?死了,你们的阴谋岂不得逞了吗?”

“那……”

“你们一定想知道死的是谁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确是这么想。

“我告诉你们,没有人死。只有人假死。”

“假死?”

“假死的人是老实和尚。”陆小凤道:“我请司空摘星替他易容,把他扮成我的模样,然后在他的胸口上绑上一块铁片和一个血包……”

“你们记得那天黄昏围攻我的事吗?其实,你们围攻的是老实和尚,真的我早就在一旁观察你们。”

“我发现你,沙大户,使的是东洋神风刀法,我就知道,你们果然是一干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那天黄昏,老实和尚故意左闪右腾,最后一撞,把胸膛撞上宫萍的剑上。那个血包,就溅出了鲜血,和尚就马上运起龟息功倒地。

那时天色已经很暗,你们当然看不清楚,而且,你们也太相信宫萍那一剑了。”

“所以她才会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沙大户道。

“她的死,是死于太过自信,而你们的失败,却是失败于人类的习惯性。”陆小凤道:“有谁,会在一个死人身上再补上一剑的?没有,所以,和尚装死就成功了。”

“你别得意,陆小凤,”老板娘道:“西门吹雪和牛肉汤现在都落在我们手上。”

“真的吗?”门口上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当然是牛肉汤得意之极的声音。

一向不大说话的西门吹雪,又开口说话了:“如果我不故意中计被擒,金鹏的秘密能揭穿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土一样难看极了。

“我有一件事还不明白。”金鹏说道。

“什么事?”陆小凤道。

“黄金是被你掉包的吗?”

“是的。”

“凭你一个人,能把这么多黄金掉包?”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把黄金掉包。”

“我不懂。”

“很简单。”

陆小凤走到放着一块废铁的桌上,拿起那块废铁,他伸手掏出他的玉扇,用玉扇在铁上刮着。

乌黑的颜色逐渐被刮去,霍然露出黄澄澄闪闪生光的黄金。

所有人又愣住了。

“这些黄金,”陆小凤道:“只不过是涂上一层很特殊的颜色而已。”

“可是,凭你一个人,能做到吗?”

“当然不能。”门口又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这次,老实和尚已经穿了他那身和尚装,司空摘星也穿上那一身随时都准备去摘星的劲装。

“没有我老实和尚的帮忙,陆小凤怎么可能涂得了那么多黄金?”

“你别把我司空摘星的功劳不提,没有我,你们两个人四只手是绝对涂不了那么多黄金的。”

没有人说话。事实上,谁又能说什么?奸谋已经揭穿了,还有什么话说?

唯一能说的,就是用生命用鲜血来表示愤怒了。

因此,金鹏蓦地拔出他的配剑,攻向陆小凤。

沙大户和赵瞎子攻向西门吹雪。

老板娘攻向牛肉汤。

宫素素攻向司空摘星。

小叫化却攻向绑在柱上的百里长青。

这里面最有希望得手的,就是小叫化。

因为百里长青是个没有抵抗力的人。

但是,小叫化错了。

百里长青身上的绳索,忽然像纸碎般断裂,而他的拳,却在小叫化以为得手的时候,击中了他的胸膛。

小叫化倒下了。倒下去的时候,他听到百里长青说:“陆小凤在闪躲金鹏的攻击时,早就用内力把绑我的绳索弄断了。”

× × ×

一场大战,很快就结束。

因为,普天之下,谁能敌得过陆小凤和西门吹雪?更何况是他们两人联手?更何况旁边还有司空摘星和老实和尚?

而且,邪,终归是胜不了正的。

× × ×

清晨,有雾。

黄石镇的这一天清晨,居然没有风。

没有风刮起平日漫天飞舞的黄沙。

大概是连风也知道黄石镇的风波已经平息了吧。

× × ×

太阳逐渐升起。

一丝丝的阳光,映得地上的黄金闪闪生辉。

百里长青得意的笑着,看着镖师搬运黄金装箱。

其中一个镖师抬头问百里长青:“是谁救了我们?”

“除了他,还有谁?”

“他?他是谁?”

“他就是我。”

所有的镖师都傻了,因为说这句话的,是三个人。

一个是小老头,一个是小老太婆,一个是陆小凤。

小老头除去化妆,原来他是司空摘星。

小老太婆原来是陆小凤。

陆小凤原来是老实和尚。

所有的镖师都笑了。

牛肉汤更是笑得咯咯乱响。

其中,笑得最宏亮的人,竟然是陆小凤。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这个人,是从来不笑的。

这个人,当然是西门吹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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