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川 第1部 酒·色·劍 ●飽經風霜 生於亂世,飽嘗家庭離異的辛酸,過早地承擔生命的全部。 古龍,原名熊耀華,祖籍江西。 關於他的出生年代,至少有3種版本:年年年這個出生之謎,權當一個懸念,留給讀者去想像和猜測。 他的出生地點:香港。 他的童年大致界於抗日戰爭時期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間。可以說,他在一個獨特的時期,在一個獨特的地點度過了喧囂而動亂的童年。 用張愛玲的話來說,那是一個亂世。整個人類都似乎沉淪於毀滅的衝動,戰爭摧毀了一切的文明與寧靜的家園。 張愛玲在年創作的《傾城之戀》中,對於當時香港的狀況有過生動的描繪: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樑,攔了這邊的山。……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裏,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巴而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喲呃呃呃…,然後砰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喲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裏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尖端。 那一年,古龍大約3~5歲,他是被抱在父母的懷中,還是被父母牽著小手,混雜在躲避空襲的人群中?這種恐怖的記憶,是否成為他後來創作的源泉之一? 至於香港,一個鴉片戰爭時期被英國人掠奪的漁村,一個三四十年代的繁華的都會,一個聚集了各種膚色與夢想的冒險家樂園。有一個年生於香港後來定居美國的詩人曾在回憶中這樣提及香港:對於香港,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中國人奴役中國人,中國人欺騙中國人。接觸的目光……要投給他們燃燒的汗,中風似的警呆:不安傳透他們的器官,血脈,毛管和趾尖……我們貧乏的力量再不敢在事務間作太熱切的旅行……不敢認知我們尚未認知的城市,不敢計算我們將要來到那一個分站,或分清我們坐臥的地方,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只期待月落的時分。 (葉維廉) 這就是古龍成長的時空架構。這一切的一切,映射在他年幼的目光中。在這樣的年代出生、成長的人們,無疑與時代共同承受了人類史上難得的巨變與災難。生命在飄泊之中,生命在追尋之中。 也許,古龍小說中的兩種聲音與他生存的時空不無聯繫,一種聲音是對於“家園”的呼喚,另一種聲音是對於“希望”的呼喚。 家園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間! 年的巨變改寫了中國歷史。 國民黨潰逃臺灣孤守一島;大陸上的共產黨帶給人民無比的理想與希望。許許多多個人的命運,因此而改變航向。大時代轉換中的人間悲喜劇,讓人不勝感慨。 然而,畢竟,戰爭結束了,人們不必再去躲避無情的炮火,也不必淪落在荒山野嶺。人們可以從容地建設自己的家園。 古龍隨著他的父母遷居到臺灣。經歷了戰爭的噩夢,初享和平的氣氛,已是少年的古龍,本應沐浴在家庭的溫馨中。 但是,外面的戰爭結束了,家庭內的戰爭卻爆發了。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尤其是對於未成年的大多數人而言,家庭是港灣,父母是唯一能夠依靠的人。父母在孩子的心中,也是最神聖、最崇高的形象:他們無所不知,他們寬厚仁慈,他們堅定不屈。因此,沒有什麼比父母之間的離異更讓孩子感到寒心。感到夢的破滅。成人世界的神聖光環都會因這種離異消失殆盡,使年幼的靈魂從此疑慮重重。 古龍的家庭並不貧困,他的父親曾擔任臺北市長的機要秘書,無須為溫飽發愁。如果一切平靜如水,這該是一個平淡而溫暖的家庭。遺憾的是父母間的感情終究不能彌合,在不斷的爭吵中分道揚鑣。 古龍惶恐而不安地目睹著兩個親人的分離,他將憤怒與怨恨發洩在父親身上。於是,一場父子間的爭吵接踵而至,使這個失去了父母間情愛的家庭又失去了父子之間的深情厚意。 倔強的古龍離家出走,過早地承擔了自食其力的艱辛。 生存下去,成為最迫切的問題。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卻常常找不到一個容身之所,也找不到一點點親切的關懷。 他到處幫人打工,食不果腹,困頓潦倒,尤其在冬天,在寒風撲面的夜間,遊蕩在街頭,無家可歸。仰望稀疏的星空、蒼涼的明月,等待黎明的到來。這樣的心情充滿了淒苦,卻也飽含著不屈的嚮往。如同他自己在作品《名劍風流》中描寫的一個人物: 人生的痛苦,他卻已嘗得大多了。但無論如何,我還活著,我還年輕,世界這麼大。到處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在極度的痛苦中,希望更顯得誘人、美麗,她會使堅強的人更加堅強,更加勇往直前。少年的古龍,在一無所有,一無所靠中,已表現出了後來洋溢在他作品中的那種昂揚的人生情懷:永遠不絕望,永遠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更有意義。 在朋友的幫助下,古龍在臺北浦城街找到了一處小小的落腳之地,算作是自己的“家”。他一邊拼命打工,一邊又含辛茹苦地念書,居然以一個流浪少年的身份讀完了高中和大學。 古龍讀書的成績還算不錯,並不因打工而有所影響,可見他天賦之高。他讀的大學是淡江大學,專業為英文。就在這期間,他閱讀了大量的歐美小說。他對於文學的興趣完全萌發,不僅讀而且寫,成為地道的“文學青年”。 不幸的生活經歷,落寞的精神狀態,總是使一個年輕人傾向於文學的天地。因為在那一片天地裏,充滿了悲傷也充滿了愛,還有同情和美夢,那一一片天地可以遮擋住現世的惡濁與慘痛。幾乎所有的“文學青年”對於“為什麼喜歡文學”這一問題,都可能回答:因為孤獨。 稿費制度是19世紀才出現的新事物。出版業的商業化使作家的寫作也沾染上濃厚的商業色彩。稿費的誘惑可能摧毀文藝寫作的美學品質,也可能促使文藝寫作的蓬勃興旺。此中利弊幾乎非語言所能講清。 與許多文學青年一樣,古龍在親手嘗試了寫作的甘苦並得到發表後,便明白了一個道理:寫作不僅可以抒發胸中鬱結,還可以賺到金錢。 他的第一篇作品叫作《從北國到南國》,帶著憂傷的,抒情調子的中篇小說,發表在年的《晨光》雜誌上。 他還寫了大量的詩與散文,但漸漸地,寫得更多的是小說。 因為寫小說似乎更能解決生活上的需要。 他迷戀於寫作。迷戀是一種瘋狂,完全不顧及現實的條件。迷戀音樂。美術、文學的人,大抵被一般人視作愚狂,固為迷戀這些“玩藝兒”的後果常常只是:窮困。 大學畢業後,絕大多數的同學都願意在政府或教育界謀一份穩定的差事,養家糊口。古龍開始時大概也有過這樣最正常的想法,也一度在臺北美軍顧問團混得了翻譯這樣的職務。如果他埋頭做下去,也許不會飛黃騰達,但至少不會為生活發愁。 但對於文學的迷戀,使古龍做著這樣的好夢:幽靜的小茅屋,竹林,小溪,陽光燦爛,在窗前或樹下、溪旁讀書寫文章。他喜歡的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是創造文字時的那種無限快樂,因而,出乎常人的意料,他辭去了工作,在偏僻安靜的瑞芳鎮租了間房子,過起了自由寫作人的生活。有一段時間,他過得清淡而充實。每個月都有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鉛字,每個月他都可以到臺北市去領取稿費。錢雖不多,卻也足以招待那幫狐朋狗友,大家相聚陋室,酒興飛揚,頗有“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意境。 歡樂苦短。以純文藝作品謀生,用俗語“有了上頓沒下頓”來形容最為恰當。在瑞芳鎮的隱居生活中,古龍漸漸地感到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關鍵是錢,如果沒有錢,哪有什麼自由自在的生活。 現代文明蔓延全球,又有哪一方桃花源能供人擺脫一切的羈絆?在文明的社會網路中,人無處可逃,他(她)只能憑著自己的能力,去為自己贏得一塊立足之地。 人類的青春情懷必然是文學的,恰如人們常說的:每個年輕人都是詩。當心靈未被污染的時刻,懷抱的只是對於美,對於善,對於真的無限渴望與追尋。生命可以犧牲,理想無法混滅,這是青春的詩情。 然而,日常生活的腳步日益迫近,生存問題的嚴峻往往會將曾有的五彩幻夢擊得粉碎。活下去,是唯一的願望。 所以,人們逐漸變得循規蹈矩,步步為營,走進了一座由經驗、常識、掩飾,以及不加拷問的接受所構成的監牢。人們在求生的過程中漸漸地放棄了許多美麗的東西。 作為一名文學青年,作為一名將自己的悲哀與憧憬寄託其中的文學寫作者,當古龍接受出版社的建議,轉向武俠小說時,他內心是有隱痛的。正如他自己所說:因為一個破口袋裏通常是連一文錢都不會留下來的,為了要吃飯、喝酒、坐車、交女友、看電影、住房子,只要能寫出一點東西來,就要馬不停蹄的拿去換錢,要預支稿費。……為等吃飯而寫稿雖然不是作家們共有的悲哀,但卻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這種悲哀的人大概還不止我一個。 《一個作家的成長與轉變》 這種文章為“經國之大業”與“為稻粱謀”之間的矛盾,一直困擾著古龍的寫作。但不管怎樣,年左右他轉向武俠小說寫作時,實際上已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一舉成名 經過近十年的奮鬥,終於殺出一片新天地,隨之而來的是名譽與金錢。 年,武俠小說已成為最流行的大眾文化消費品之一。金庸、梁羽生已經名滿天下,其他大大小小“寫家”也各顯神通,各據要津。 古龍要想在“武林”中占得一席之地,必須找到自己的寫法,自己的風格。否則,他只能成為武俠小說生產流水線上的一名操作員而已。 開始時,他沒有名氣,為求發表與稿費,他當過一些名家的槍手。當然,他自己明白,這只是權宜之計。 無論如何,要拿出大量的、獨特的作品,才會讓人刮目相看。古龍之所以異軍突起,與他的寫作之快,構思之奇不無關係。人們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像機器一樣,每天寫出那麼多的文字,編出那麼多的故事。 從年到年這4年間,他就寫出了14部小說:《蒼穹神劍》、《月異星邪》、《劍氣書香》、《湘妃劍》、《劍毒梅香》、《孤星傳》《失魂引》、《遊俠錄》、《護花鈴》、《彩環曲》、《殘金缺玉》、《飄香劍雨》、《劍玄錄》、《劍客行》。 這還是不完全的統計,可能還有一些漏網之魚,無法查找。 古龍出手迅猛,不同凡響,很快博得了臺灣“四大名家”之一的稱號,另三家是諸葛青雲、臥龍生及司馬翎。 據說,古龍成名前有段小小的挫折。 當時臺灣的武俠小說不像現在那樣,一印就是幾大本,讀者可以一次買來欣賞。那時候為了降低成本,一次只印四五萬字,薄薄的,像地攤上的低級雜誌。讀者須不斷地購買十幾二十本,才能讀完一部完整的武俠小說。 古龍想要闖蕩武林,便先寫了十幾萬字,拿去給出版社。出版社老闆一看,大為叫好,忍痛同意了古龍提出的苛刻條件:預付二十集的稿費。不想古龍領了稿費後,便渺無蹤影,那篇小說的結局始終懸置,出版商看著已有的十幾萬字,印又不是,不印又不是,大呼上當。 古龍因此在出版界有了惡名。有一段時間,大家不再用他的稿子。他百般無奈,只好閉門思過,埋頭苦幹。在被冷落中,他倒真正寫出了一些好的作品,名字也開始響了起來。以至於後來,大家都知道古龍有斷稿的壞毛病,但沖著他的名頭,仍是有求必應。 古龍早期的這些小說大抵帶有模仿的痕跡,模仿的對象是金庸。他尚沒有構成自己特殊的風格,這恐怕與他的生活條件有關。一個作家要完全靠賣文為生,難免會求量不求質。藝術創作畢竟是藝術創作,不是工業品的生產,它需要的是靈感,是沉思。即使是天才,如果不斷地重複揮霍他的才華,也會有枯竭的一天。 英國作家吉辛一生賣文為生,潦倒不遇。曾寫過一本《越氏私記》,假託一位作家辛苦一生,僅能溫飽,因此從不曾寫過一篇自己滿意的文章,一切都是糊口之作。到了晚年,橫運飛來,忽得巨額遺產,從此過上富裕的舒適的生活。於是,他下定決心,開始真正寫作他心中所想要寫的書,不必考慮書店老闆,也不必考慮讀者。 這故事恐怕表達了文人們最高的夢想,也表達了古龍的夢想。 不過,古龍生性揮霍,錢來即花,永無止境。所以,他仍然不得不寫下去,不得不大量地為書商、為讀者寫下去,以滿足他對生活的欲望。 好在古龍在金錢的追逐之外,仍有精力與才情來考慮武俠小說的寫作本身。他與金庸、梁羽生一一樣,、斷斷不甘心武俠小說被視作“未流”,或只是消遣品。 在古龍看來,武俠小說也可以達到偉大作家們創造的偉大境界。武俠作家也可以像《戰爭與和平》的作者,《老人與海》的作者一樣,用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想像力,悲天憫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畫出人性,表達出主題。使讀者在悲歡感動之餘,還能對世上的人與事,看得更深、更遠些。 他認為日本的現代文學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既保留了自己悠久的傳統,又吸收了外來的精華。因此,他充滿感情地提出,中國的武俠小說為什麼不能? 武俠小說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傳統和獨特的趣味,若能再儘量吸收其他文學作品的精華,豈非也同樣能創造出一種新風格,獨立的風格,讓武俠小說也能在文學的領域中占一席地,讓別人不能否認它的價值,讓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 中西、古典與現代之間的溶合,這正是古龍為自己的創作找到的路子。為什麼一定要劃地為牢,一定要困守在傳統的武俠格局中?為什麼不能通過這種傳統的文學類型來表達現代的思想與情感? 大約在年前後,古龍一口氣創作了《情人箭》、《大旗英雄傳》、《武林外史》、《名劍風流》、《絕代雙驕》等作品,標誌著他的武俠寫作達到了新的高峰:或者說,他似乎找到了最屬於他自己的東西…這也是古龍的創作力最旺盛,想像力最豐富,膽子也最大的時候。那段時期,他什麼都能寫,什麼都敢寫。 據他自己的評價,“那些小說雖沒有十分完整的故事,也缺乏縝密的邏輯與思想,雖然荒誕,卻多少有一點味。” “那時候寫武俠小說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寫到哪里算哪里,為了故作驚人之筆,為了造成一種自己以為別人想不到的懸疑,往往會故意扭曲故事中人物的性格,使得故事本身也脫離了它的範圍。” 不管怎樣,經過三四年的摸索,古龍終於寫出了他自己的作品,就像禪師對他的門徒所言:“你終於找到了你自己!” 《絕代雙驕》無疑是值得讚賞的一部,時至今日,它也已成為古龍的代表作之一。它的故事是典型的古龍式的,它的人物也是古龍式的人物。整部小說以一個陰毒的陷阱為背景,在謎一樣的氣氛中展開情節。移花宮主設計殺死江楓夫婦,又領養了他們留下的雙胞胎中的一個,而把另一個留給了江楓的結拜兄弟燕南天,為的是日後讓這對同胞兄弟自相殘殺。 在這部小說中,古龍奉獻給讀者一個難忘的人物——江小魚。在六十年代,武俠小說中的男主角大抵為正氣凜然的英雄,像江小魚這樣的男主角,實在是個異數。他的行為變化多端,一會兒是君子,一會兒是小人。、他的內心又似乎充滿矛盾,沒有誰能夠完全理解他,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完全瞭解自己。 另外一部《名劍風流》也筆力不弱。小說寫得是少年俞佩玉的成長歷程,情節曲折,描寫細膩,似乎注入了古龍自己的辛酸經歷,讀來非常感人。尤其是描寫了一個真假顛倒的複雜世界,以及一個個謎一般的假面人物,表達了古龍內心深處很深的悲觀情懷,特別引人深思。 經過將近十年的奮鬥,古龍終於殺出了一片新天地。隨之而來的是名譽與金錢。 曾經飽嘗貧困的他終於擺脫了貧困。他從臺北郊區的小鎮搬到了臺北市,住進了用他的稿費換來的豪華住宅。 二層高的華宅、佈置得極為考究。他的家人住在樓下,他自己則佔領了樓上一層。在這一層的自由天地中,他隨心所欲,以文字編織他心中的瑰麗想像,仿佛忘卻了塵世的紛紜。 他到處搜羅各種佳餚瓊釀。打開他家中能發現一些在臺北市場上根本買不到的酒,不知他是用什麼方法得到的。 他書房的牆壁上,掛滿了朋友送他的字畫。也有時髦的HIFI唱機。電視機、錄影機、電子遊戲機和西洋飛鏢之類的玩意。 他為書商們寫書,也為報刊提供連載的武俠小說。 他大把大把地掙錢,又大把大把地花錢,真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複來”。 古龍的寫作沒有計畫,沒有規則,興之所至,毫不在乎。拖槁的惡習總是改不了,往往拿了出版社的錢,卻不按時交稿。在報紙上連載,也是這樣,害得報紙編輯叫苦連天,只好請人代筆。 香港作家倪匡就替古龍代過筆,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活脫脫是古龍筆法。有一次,古龍斷稿二十多天,全由倪匡代寫,沒有一個讀者發現其中奧妙。 據說,香港一家報館請了古龍寫槁,不料,古龍寫到一半又“插蠟燭”,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報館老闆懇請倪匡捉刀,怕倪匡不答應,特別強調:“我們專誠請倪匡先生寫稿,補古龍的小說,稿費跟古龍一樣。” 老闆的意思是古龍的稿費已很高了,與古龍“一樣”應當不算虧待您倪匡了。 倪匡聽後哈哈大笑:“我沒有興趣捉刀,同時也想讓你知道,我的稿費一向比古龍高。” 另一則關於古龍斷稿的趣事,是燕青先生親眼所見並形諸文字的。 燕青說他有一次親眼見到香港某出版商在席間大罵古龍,因為古龍拿了錢卻不交稿。古龍默默地聽著出版商發完脾氣,便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出版商像催了眠似的,拿出支票簿來,寫了一張四萬元臺市的支票給他。古龍說了一聲晚安,便把支票塞在袋裏走了。 古龍走後,出版商對燕青說:“我敢打賭,明天晚上,古龍口袋裏剩不了一千元臺市!” 在當時,四萬元臺市絕對是大數目,在臺中臺南的鄉村地帶,能買到一間很像樣的房子。古龍有本事在一天之內將這筆錢花完,而且是花在吃喝玩樂上。 有意思的是,燕青又提到:這位出版商是有名的鐵算盤,古龍拿了錢不交稿,還能只在耳邊說幾句話,便使他服服帖帖寫支票,難道古龍真有催眠術?非也,非也!鐵算盤甘願張著眼睛吃虧,是因為古龍的小說銷數多,是一只會產金蛋的天鵝。那個出版商恐怕這只天鵝飛走了,所以有求必應。 看來,名為利之本這句話,是萬萬不錯的。尤其在商業社會中,作家的名字也同商標一樣,一旦被創為“名牌”,就會有神奇的商業效應。 這對於作家而言,幸那?還是不幸? ●風行天下 古龍的武俠小說銷量之多,流行之廣,只有金庸能和他相比。 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期,古龍的創作真正達到輝煌,成為風行天下的名家。 他的影響超越臺灣地區,而與金庸、梁羽生一起被公認為現代武俠小說最有成就的三大家。 他完成了最負盛名的楚留香系列與陸小鳳系列,還有《多情劍客無情劍》、《蕭十一郎》、《九月鷹飛》、《天涯·明月·刀》等膾炙人口的佳作。 同時,從年開始,古龍的作品開始搬上銀幕。最早被編成電影的小說是《流星·蝴蝶·劍》,由著名導演楚原執導。 古龍先後將《快刀浪子》、《劍氣滿天花滿樓》等20餘部作品改編成電影。年,他自創“雪龍電影公司”,自任監製與導演,專門拍攝他自己創作改編的武俠作品。 一旦與影視媒體結合,他的名字可謂無人不知。香港作家燕青在《初見古龍》中說:古龍的武俠小說銷量之多,流傳之廣,看來只有金庸能和他相比,即使是不看小說的人,也常會在銀幕上和螢光屏上,看到古龍的作品,若論小說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數量之多,也只有金庸堪與比較。一曲《小李飛刀》(由《多情劍客無情劍》改編的電視劇的主題曲)在香港與東南亞,唱到家喻戶曉。有一個時期,歌星前往東南亞登臺,若不唱這一首歌,觀眾便會大喝倒采。 累得連臺灣歌星也要連夜趕練,即使口音不正,也要唱出這一首粵語歌曲。 若論到創作數量,港臺作家中恐怕只有倪匡能與古龍相比。古龍的小說總數可能在萬字以上,香港桂冠圖書公司的“古龍小說專輯”收80多種。年3月珠海出版社的古龍作品集,附有一張清單,列出已在中國大陸正式出版的古龍小說共68部。 ①蒼穹神劍②月異星邪③劍氣書香④湘妃劍⑤劍毒梅香⑥孤星傳⑦失魂引⑧遊俠錄⑨護花鈴⑩殘金缺玉11飄香劍雨12劍玄錄13劍客行14浣花洗劍錄15情人劍16大旗英雄傳17武林外史18名劍風流19絕代雙驕20血海飄香21大沙漠22畫眉鳥23多情劍客無情劍24鬼戀俠情25蝙蝠傳奇26歡樂英雄27大人物28桃花傳奇29蕭十一郎30流星·蝴蝶·劍31九月鷹飛32長生劍33碧玉刀34孔雀翎35多情環36霸王槍37天涯·明月·刀38七殺手39劍·花·煙雨·江南40絕不低頭41三少爺的劍42陸小鳳傳奇43繡花大盜44決戰前後45火拼蕭十一郎46拳頭47邊城浪子48血鸚鵡49白王老虎50大地飛鷹51銀鉤賭坊52幽靈山莊53圓月彎刀54飛刀·又見飛刀55碧血洗銀槍56離別鉤57鳳舞九天58新月傳奇59英雄無淚60七星龍王61午夜蘭花62風鈴中的刀聲63劍神一笑64白王雕龍65怒劍狂花66那一劍的風情67邊城刀聲68獵鷹,賭局 古龍在臺灣“武林”排名第一,已無爭議。據臺灣著名武俠研究學者葉洪生調查所得,認為臺灣十大武俠小說家的排名是:古龍、司馬翎、臥龍生、上官鼎、諸葛青雲、伴霞樓主、慕容美、孫玉鑫、柳殘陽、獨孤紅。 爭議頗多的是金庸、古龍、梁羽生三人的排名。而這三人之中,最無爭議的是金庸的大師地位。金庸的作品所表現的深厚意蘊確非古龍、梁羽生所能及,他不僅是現代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代名家。 那麼,古龍與梁羽生孰前孰後呢?這完全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古、梁二人風格不同,各有成就,代表著現代武俠小說的兩極。恰如陳墨在《古龍論》中所言:“他(古龍)雖然不能與金庸並肩,但與梁羽生卻可以並列、比較。” “不管怎樣排法,古龍已是超一流的巨星高手,這已是武俠小說史上的不爭之實了。” 香港名作家、名主持人黃沾對古龍作了這樣的評價:莫論古龍的小說是否比金庸的好,只要談及武俠小說的流派,就不能不提古龍。 金庸也曾說過,古龍的小說獨創一格,構思奇妙,有成就。 倪匡初讀古龍的作品,驚為奇才,在香港大力推介。他認為古龍是金庸以來最好的武俠小說作家,突破傳統,別具風格,浪漫激情、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其作品刻畫人性深刻,人物生動,能把傳統與現代合而為一。 小說家溫瑞安則說,古龍生前死後臺灣還沒有可跟他相比擬的武俠小說家。他的文風簡潔俐落,風格創新,將傳統與現代溶合,適合節奏快的現代社會,有些運用象徵手法的內容更是現代社會的縮影。、古龍的武俠小說之所以能在眾多名家中異軍突起,自成一家,風靡天下,這是與他獨特的創作手法分不開的。他本著“求新、求變、求突破”的宗旨,將情節小說變為懸念小說。還將寫人,寫人的命運,人的情感與性格這一文學命題應用到武俠小說中去。他曾多次說過:武俠小說不該再寫神,寫魔頭,應該開始寫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俠小說中的主角應該有人的優點,也應該有人的缺點,更應該有人的感情。 武俠小說的情節若已無法改變,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寫人類的情感與人性的衝突,由情感的衝突中製造高潮和動作。 只有人性才是小說中不可缺少的,人性並不僅是憤怒、仇恨、悲哀、恐懼,其中也包括愛與友情,慷慨與俠義,幽默與同情,我們為什麼要特別著重其中醜惡的一面? 古龍十分重視剖析和描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大膽借鑒現代意識流以及推理小說的寫作技巧。使人物形象更加深化,情節發展更加富於邏輯,作品意境更加虛實匯融,讀來別有一番風味,可獲得強烈的藝術美的享受。 他最喜歡美國作家海明威的作品,稱道其文字洗練準確、有力。古龍語言風格明顯受其影響,但更具中國古典通俗小說特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古龍的作品有很多佛偈一樣的短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他的名言,曾引起無數讀者的共鳴。 他愛交相運用長短句。他說:“長句讀來如浩蕩大河一瀉而來,突然以短句相接,猶如一把劍把水截斷,可以收到波瀾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 古龍後期小說充滿了自由發揮的情感與觀念。一方面抹去了小說的歷史背景,獲得最大程度的創作自由;一方面使用大量符合現代讀者口味的技巧,如背景切割;畫面交錯,鏡頭分攝等蒙太奇的手法,使小說幽遠而空靈。既是一種詩化文體,又是一種怕人的商業文體。 古龍才華橫溢,但他缺乏節制,過於放縱。當他功成名就時,並沒有放慢創作的速度。不像金庸,在成名後將他的舊作全部修訂一遍,表現出很嚴謹的創作態度,而他仍然像從前那樣大量地“生產”。他寫了很多很精彩的小說,也寫了很多很糟糕的小說。 古龍是一個明顯地有性格缺陷的人,同時又是一個讓人感到他的缺陷有時也不乏可愛之處的人。 他也許應該知足了,有風行天下的名譽,有豪華的住宅,還有一位賢慧的妻子。 古龍書房中掛著陳定公先生寫給他的對聯,將他與他太太梅寶珠的名字嵌入聯內: 古匣龍吟秋說劍,寶簾珠卷曉凝莊。 寶魘珠鐺春試鏡,古韜龍劍夜論文。 他的太太從不干涉他的生活方式,古龍有時外出遊玩三四天不歸,也沒有一句責怪。因為她明白,當他在外面厭倦時自然又會想起自己的家。 嬌妻與名利並沒有束縛古龍的創作力。反而,在巨大的成功面前,他內心燃燒的,是更大的不滿足,是更深遠的孤寂。 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間內,有時光著身子只穿短褲,拿筆在雪白的紙上飛速疾書。惟有這樣的時刻,他才依稀捕捉到一點實在。 古龍寫稿前,常常像參加隆重的儀式一樣,甚至有點像參加祭禮。他會仔細地洗乾淨雙手,換上最輕便、舒適的衣服。然後從容不迫地坐在書桌前,凝神片刻,伸手打開抽屜,拿出來的並不是筆,而是一副精美的修甲工具,把十只指甲修得乾淨整齊,最後才真正動筆寫稿。 寫到忘乎所以時,他會離開書桌,坐在地下用一塊畫板寫。 他的寫作速度很炔,靈感來時下筆如神,一個小時寫三四千字。遇到靈感阻滯,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時,他會猛抽香煙,在一圈圈濃烈的煙霧中恍恍惚惚,企盼著文思的湧來。 有時,他把耳朵緊貼牆壁上,屏息傾聽,好像牆會告訴他該怎麼寫。 他喜歡在下午5點左右開始寫作,為了強迫自己快快完稿,他便邀約一些朋友一起去某個餐館,讓他們提前來他家等候,待他寫完才出發。這樣,他會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不得不奮筆疾書。 有人認為古龍的知識結構有問題,學的是外文,對於中國歷史與文化只懂皮毛。與金庸、梁羽生相比,古龍的國學修養顯然略遜一籌,不是二人的對手。但是,古龍的知識面極其廣闊,求知欲也很強,他收集了大量珍本及其他圖書資料,藏書是他家裏的主要財產。博覽群書,無所不看,甚至連香港天文臺編的《天文年鑒》,古龍也看得津津有味。 古龍對於中國古典詩詞,則從小即喜愛,有一定的造詣。他還拜畫家高逸鴻為師,學習繪畫。他的書法也非平庸之作,臺北的幾家餐館,至今還掛著古龍的題詩題詞。他寫字的習慣很特別,很多人是一邊喝茶一邊寫字,他則是一邊喝酒一邊寫字。 古龍特別具有語言天賦。他生在香港,當然會講廣東話,國語不用說了,英語則是他的專業。有意思的是,他還會講其他方言,據說他的四川話比四川佬還要地道。 ●浪漫情史 他與許多女人有過纏綿的經歷,或短暫或長久,最終都如過眼雲煙,隨風而去。 女人,她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也可以是獸。 青春期的浪漫情懷,總是使一個女人成為神,成為童話,成為美、自由與愛等等一切的化身。 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浪漫情懷轉瞬即逝。 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有時則是浪漫終身。 於是,他們的生活、創作與異性糾葛一起,密不可分。 於是,就有了這樣的文學語言:永恆的女性引領著我們在一刹那間,一個女人的目光即改變了我的旨趣,決心和思緒。 我只要一顆女人的心戀愛是青年人的上帝 中國文人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說法;西方文人則有“靈感源泉”的說法。女性的美刺激,喚起了作家和藝術家的創造力。所以,羅丹、屠格涅夫、畢加索、莫泊桑、蕭邦、喬治桑、海明威等人,一直到臨終前仍在戀愛。 有島武郎曾說: 我因為寂寞,所以創作。 我因為欲愛,所以創作。 我因為欲得愛,所以創作。 創作的衝動起於愛,起於寂寞。或者,可以這樣說,因為寂寞才去愛,因為愛的空虛才去創作。 不斷地追逐幻美,又不斷地失望、沉淪。 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永遠美麗,也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永遠善解人意,能夠永恆地承擔藝術家賦予她的純潔與希望。 所以,貝特麗亞只能生存於但丁的《神曲》中,卻非實在的生活裏。 當愛上一個女人,不只是簡單的情欲,而包含了更多的征服野心,如自我生命價值的實現等等,到頭來只能空歎人生的虛幻。 越是在得到之中,就越感到無常的悲涼。 因為凡是美的東西都是悲哀的,當然,悲哀的東西並不一定美。 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是文人面對風塵女子的綺麗詩想,說白了,往往只是一廂情願。 歸根結底,女人偶爾是神,偶爾是獸,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人。 一部《紅樓夢》,把男性對於女性的詩意想像寫得淋漓盡致,也寫得虛妄悲涼。 警幻仙姑對賈寶玉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 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然而,意淫與普通之淫,正如“愛情”與“色情”,只不過一字之差,原難區分。像詩人拜倫、雪萊等人,在常人看來,也只不過是放蕩不羈,朝三暮四的浮浪之徒。難怪有評論家說:在他們美麗的詩篇背後,流淌著不知多少被他們糟踏的女子的眼淚。他的意思是說,那些純潔的女孩子作了詩人的祭品。 大概,在常人眼中,古龍也只不過一介好色之徒。至於他內心的寂寞與憂愁,只有他的讀者與朋友才能體會。 古龍在大學期間曠課大多,一度輟學。原因無他,為了一個女人。 他們相遇在臺北的一個舞廳,一個嘈雜的晚間。一個是滿懷理想與憂傷的青年才子,一個是楚楚動人的風塵少女。覆水難收。 在瑞芳鎮的陋居,他們同居,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時刻。 還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熊小龍,後改名鄭小龍,,長大後成為臺灣的柔道高手。 結局是註定的:分手。 古龍迷戀上另一位舞女,名叫葉雪,她的名字似乎暗示著她的清雅與潔淨。 又一次相同的心路歷程。同居。如膠似漆。愛的結晶——一個男孩。然後又是分手。 這時,一個女高中生闖進了他的視野。中學生自然與舞女大不相同,純樸典雅,是古龍夢中的小天使。他一見傾情,難以自拔,而且第一次想到了歸宿,想到了責任。於是,他以婚姻——最古老而又最神聖的愛情承諾——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這個女孩子就是古龍的第一任妻子梅寶珠。 她應當算得上理想中的妻子。她是古龍的崇拜者,絕對依順自己的丈夫,生活上又是持家的能手。她性格沉穩、忍讓。 然而,在她生下3個兒子以後,他們的婚姻開始產生裂痕。再賢慧的妻子也無法長久地忍受丈夫在外拈花惹草,或者總是與狐朋狗友鬼混而不回家。 古龍的弟子丁情說得對:“古大俠生性就是個浪子,所以根本不適合婚姻生活。” 他們最終還是分手。古龍想要一個家,但有了一個家,他又時時逃出這個家。 離婚後,他沒有立即考慮婚姻,而是真正過起了浪子的生活。就像他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所說:只要有美女與美酒,無論如何,人生總是值得活下去的。 他不羈地揮灑他的才華,也無忌地揮霍他的情愛,以及沉溺於酒鄉。而寫作,卻一如既往地靈感如泉湧,佳作不斷。生活與幻景,真真假假,他似乎不能分辨,不知道生活是小說,還是小說是生活。 他與許多女人有過纏纏綿綿的經歷,或短暫,或長久,或出於衝動,或出於愛慕。最終都如過眼雲煙,隨風而去。 人們說:他每篇小說的背後都有一個女人。但他小說中的女人總是那麼撲朔迷離,若隱若現。 看來,古龍是充滿失落感的。女人並沒能拯救他,而是使他更深地感到了世界的缺憾與不可知;人到中年萬事休。這是古代人的說法,對於古龍,中年仍是熱烈的,仍是想像的。實際年齡永遠混滅不了他的內心的青春火焰。 當又有一位女高中生無意中出現時,他久已沉伏的溫情與家戀又蠢蠢欲動,難以自禁。他第二次結婚,妻子就是於秀玲。據說不但漂亮,而且文靜,是典型的江南少女。 她愛好文學,通過閱讀小說而知道古龍,因為喜歡他的作品而愛上他本人。愛情與崇拜混合,偶像與實際形象混淆。這樣的愛情華麗浪漫。 她為古龍帶來許多歡樂和勇氣。 她陪伴古龍走完最後的生命歷程。 古龍臨終前對她說:“真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些愛過我的女人。” 她回答:“只要你知道了,今後我們會生活得很愉快。” 可惜,沒有了“今後”。 “今後”是永遠的分離。 古龍僅有的兩次婚姻,都如曇花一現。至於其他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個真正曾經印人他的心底,或者,有多少個成為他靈魂深處的最愛,就像李尋歡對於林詩音那樣?沒有人知道。一種永久的隱秘。 古龍不是英俊的男人。不要說英俊,連端正都談不上。 他與金庸、梁羽生站在一起,金庸氣度不凡,笑而含威,頗有大師神采;梁羽生則從容不迫,溫文儒雅,頗有名士氣韻;而古龍,卻是土頭土腦,傻樣兮兮,十足一個“豬肉佬”(廣州話“屠夫”的意思)。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卻吸引了許多妙齡少女,風流萬千。有人認為是古龍有才華,有人則認定古龍有錢。 錢當然是一個好東西,當然也是令許多女人芳心大動的東西。古龍確實肯為女人花錢,花起來如流水,可以在一個晚上花掉他半本書的版稅。 但深知古龍為人的丁情卻說:古大俠對美女的魅力就在於他的“寂寞”。和古龍深交過的女孩子,都知道古龍是一個多麼寂寞的男人。周為他內心寂寞,追求新奇,他愛過的女人委實不少,但能長久相處的幾乎一個也沒有。 他臨終前感傷他說過另一句話:“怎麼我的女朋友一個都沒有來看我?” 他追求美女,企圖找到精神的慰藉,但如同在沙灘上種樹,註定開不出花朵,也結不出果實。 古龍是一個生命欲望強盛的人。他蓬勃的嚮往與情感,需要不斷地找到投射的對象。然而,世上多的是凡人,有多少女孩子能夠擔當得起這種浪子的情愛? 當一個人瘋狂地追逐外在的某種對象,如女人時,往往是他自己迷失自我的表徵,或者是他內心缺乏安全感的表徵。他要尋求的並不是對象本身,而是他自己的影像。就像誇父逐日,永遠不可能追到,而是要在炎熱中耗盡生命的每一分活力。 古龍事業顯赫,意滿志得,快活瀟灑,然而,心靈深處卻彌漫著不可救治的悲觀與苦悶。 他生前最愛他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小李飛刀》中的主題歌,其中有兩句:“人生幾許失意,何必偏偏選中我?” 古龍不愛音樂,更不喜歡聽歌,可是,每當酒酣耳熱之際,他卻常常要人唱這首歌。可見他心中充滿悲涼失意之情。 正因為如此,古龍的風流韻事,與一般浪蕩子的所作所為,似乎有了不同的色調,多少帶點詩的飄逸與哀怨。 ●縱酒狂歌 他的哲學裏似乎沒有淺斟細品這一套,他是要縱酒狂歌才會過癮的人。 酒,一種奇特的飲料。 據說,幾千年前的大禹時代,儀狄發明了酒。他獻給大禹,大禹非常喜歡,但又隱隱憂慮。也許,大禹的喜歡與憂慮,意味著他感到了:酒能夠使人趨於神,也能使人趨於魔;能夠使人力量倍增,也能使人萎靡墮落。 這真是一種危險的物質。 “李白鬥酒詩百篇”。酒醉喚起詩興,喚起神奇的靈感。 正如尼采描述的:我們在這短促的一瞬間真的成了萬物之源本身,感到它的熱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縱使有恐懼與憐憫之情,我們畢竟是生靈,不是作為個人,而是眾生一體,我們就同這大我的創造歡欣息息相通。 當一個人的生命力受到強烈刺激從而最高限度的調動起來的時候,才能最充分地感受生命。不管這種刺激本身是痛苦還是快樂,只要它有效地使人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就是享受。 英雄氣概總是酒氣相隨。孔融在《難魏武帝酒禁書》中說得慷慨激昂:“堯非千鐘,無以建太平;孔非百斛,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厄鴻門,非彘肩厄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東迎其王非引厄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揚其靈;袁盎非醇醒之力,無以服其命;定國非酣飲一斛,無以決法令……” 照他的說法,歷代豐功偉業,都是借著酒勁而得以成就。 不過,中國歷代的英雄,似乎都能豪飲。從《三國》裏的關羽、曹操、張飛到《水遊》裏的武松、林沖、魯智深等等,數不勝數。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酒也是苦悶的象徵,是絕望的遁逃蔽,是片刻的忘卻。就如古龍小說中的人物所說:只有內心憂鬱、愁苦的人才會不顧性命地喝酒。 古龍的好朋友倪匡說:有錢不花有什麼意思,喝酒不醉有什麼意思? 古龍也嗜酒,是一個真正的酒徒。他喝酒的時候,絕不繞舌,只是專注於大口大口喝。燕青對此有深刻印象:與古龍相識,已有許多年了!初見古龍時,是陪一位香港出版家到臺北去。由於這位出版家經常介紹臺灣武俠小說家的版權,十幾位武俠小說家聯合作東道主,在梅子餐廳吃宵夜,我也忝陪末席。 在這一群武俠小說家中,有諸葛青雲、臥龍生、蕭逸、孫玉金、高庸、憶文、曹若冰、慕容美……等等。他們在席上談笑風生,語驚四座,有一個人卻默不作聲,只是酒來必幹,自得其樂。 個沉默不作聲的人,引起我的注意,因為他長得五短身材,卻是頭大如鬥。尤其是喝酒時。頭一仰,便是一杯,那種豪邁酒量,使我看得暗暗心驚。 古龍家的客廳裏有的是酒,據他自己說:“我的許多名酒,世界名酒事典裏都還沒有。” 古龍未成家前,喜歡出入酒坊;成家後,開始收藏形形色色的酒,既可暢飲,又可玩賞。 他收藏的酒造型獨特,千奇百怪。僅馬形的酒就有好幾瓶,大炮三尊,還有馬車形的、汽車形的、電話形的、大象形的、小鳥形的、金字塔形的、犀牛形的、字典形的…… 各形各類,讓人歎為觀止。 古龍認為,最平凡的就是最了不起的,所以,他的好酒全都用普通的酒瓶裝著,深藏不露。 他說:“好看的酒不一定好喝。” 他說:“最好的酒樣子都是最簡單的。” 散文家林清玄曾以雋永的文字,記下了他與古龍豪飲的動人情景:一個醉人的寒夜。 古龍與我在他家的酒臺上醉眼相對,……。 那時我們已經飲過了兩瓶黑牌的強尼走路。 是淩晨兩點——該走路的時候了。 我們都不能安穩的走路。 像是古龍小說中決戰千裏的俠客,在偶然間遇到了高手,雙方蓄勢待發不能發招,我終於悟到他小說中高手對招時的不拖泥帶水,雙方一亮劍,便已見真章。 那一日我最後敗在古龍的酒下,口吐黃箭,不省人事。白日縱酒,夜裏且放歌,古龍的酒和他的武俠,他的人一樣,果然名不虛傳。 古龍說:“你應能為你的對手驕做。”和古龍喝酒真是爽快的事,他的哲學裏似乎沒有淺斟細品這一套,他是要縱酒狂歌才會過癮的人。他說:“淺斟細品最大的通病是廢話大多,枝節大多,人物大多,情節也大多。”他的酒可以印證他的武俠。 酒後有真言,古龍醉酒的時候告訴我,他的生命他的為人和他的武俠所追求的就是乾淨俐落四個字。 如果我寫一手好字,我倒想送一幅對聯給他: 酒醉南山猛虎,俠驚北海蚊龍。 提到收藏的酒,就仿佛提到他筆下的武俠人物,古龍的眼中有一種神秘的光。 傳聞中,古龍和酒似乎是分不開的,傳聞總是有誤。 古龍也用不著辯解。 含蓄的人,也許他的生活一直是平淡的,要到喝了酒後,血液才沸騰起來。 狂放的人不必喝酒,血液就已經沸騰。我們一趨近,他全身就是熱氣,這種熱氣非關酒色,而是本質。沒有這種本質的人,以為那就是酒色了。 古龍之所以為古龍,這就是了。“我不是聖賢豪士,我只有一腔熱血。”古龍說。 古龍寫的也是一腔熱血。 於是,我們可以理解“一腔熱血只賣給識貨的人”那種拋頭灑血無所顧·情的意境。 朋友,要與有熱血的人交;酒,要與有熱火的人喝;戀愛,要與有熱血的人談;死,要為有熱血的人死。 因為,有熱血的人才是虎虎有生氣的。 有熱血的人才是不落俗套的。 有熱血的人才是有衝突,有高潮的。 古龍喝酒,痛快淋漓,與武俠小說中的英雄同出一轍。 還有英雄少不了的美女,古龍無愧於大俠的稱號。 但是,古龍只會論“劍”,卻並不會真正使劍,也不會拳腳功夫。 他筆下的主人公武藝高強,身手不凡,他自己卻只是一介書生。 年,在臺灣北投的一家餐館,他遇上一夥無賴之徒,他們心懷叵測,硬是要為他敬酒,他斷然回絕。不料,其中一個歹徒摸出一把扁鑽向他紮來,他匆忙舉手遮擋,扁鑽直紮得虎口血噴。 不會武功,卻勇氣迫人。 他的臂上,他的掌上,一道道疤痕,是他空手抓武士刀留下的紀念。每當酒會時他會撩起袖子,展示給朋友們欣賞。 古龍的性格完全是俠士的性格,是一個真正的酒徒的性格。他正直、剛猛、健談、豪爽,正如他自己一篇小說的標題:絕不低頭。 對於生活在窘困之中的人們,特別是對那些病殘孤兒,古龍總是懷著無限的惻隱之心。 古龍也有過流浪的經歷。他童年時窮得沒鞋子穿,多次發誓:來日有錢,一定要買雙最好的鞋子穿。 當他首次存夠了錢,足以買鞋時,突然發現路邊一個斷腿的孤兒。他是那樣慨歎萬分,放棄了自己的心願,而把錢給了那個孤兒。 他生前曾默默地為孤兒院大量捐款。他死後,朋友們征得古龍妹妹同意,將他的著作收入絕大部分捐贈給慈善機構。 古龍交遊廣闊,十分好客重友情。中國人愛說:文人相輕。可是古龍與同行們友情甚篤,特別是與倪匡相交數年如一日,肝膽相照,傳為文壇佳活。 丁情說:古大俠雖然不能缺少女伴,可是他常常為了朋友,而捨棄他的心愛的女人。他總認為女人可以再找,朋友知己卻是難尋。 古龍身邊每天都有朋友。人們都說,與他在一起,聽他那博學、獨到、詼諧、機智的談吐,是極大的快樂。 他性喜熱鬧,最怕孤寂,尤其是離婚後,他害怕逢年過節。這時,他總要提前打電話邀約遠近朋友前來作客。單身漢是非去不可的;不是單身漢,許多人往往吃完飯再來古龍家歡聚過節。 豪放的古龍,熱愛朋友,熱愛美酒,熱愛美女,也熱愛生活。 ●英年早逝 離開塵世,返回本來,他在人間只逗留了四十八年。 古龍成名很早,但死得也早。 有人說他死於酒色,但他明知是慢性自殺,為何不加以節制呢? 一個人如果沉溺於酒,必定有他傷心的事,而傷心的人必定是多情的人。 這是古龍自己的說法。 自古多情空遺恨。 明知無可奈何,卻還要抓住不放,還要苦苦追求。 如同花朵,過於燦爛地開放,反而更迅速地凋謝。 也許古龍並不這樣看。人生在世,該當痛快,如不痛快,活到一百歲又有何趣? 浪漫詩人拜倫說:甘願轟轟烈烈短命地死,不願平平庸庸長久地活。 古龍常年酗酒,過量的杯中物損害了他的肝臟。步入中年後,健康日益不佳,一方面由於他的縱情酒色,另一方面又因為幾次家庭破裂,生活沒有規律,終於導致肝硬化晚期發作。 他住進醫院後,在朋友的勸導下,戒了半年酒。但身體稍稍好轉,便又恢復了過去的神勇,終因肝昏迷再次入院。 古龍平時以酒當水,成箱地購進“xo”白蘭地,花在酒上的錢不計其數。酒來就幹,頭一仰就是一大杯。但在寫作時是例外,卻是滴酒不沾。就像楚留香與人比武時絕不沾酒。 他寫作時喜歡抽煙。右手握筆,左手執煙,一根接一根,抽個不停。寫一個通宵、可以抽掉兩包香煙。 煙與酒一樣,也能蠶食人的生命。 晚年的古龍,仿佛已經菲薄人生,悟透生死,將什麼都已看得很淡。本來,他如果願意動手術,也許還能多活幾年,但他堅決不願做手術。 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病情緩解,又耐不住寂寞,堅持要出院。而且,他再次酗酒,導致食道破裂。 年9月21日,古龍終於安詳地閉上了他的雙眼。 從此不再有歡樂,也不再有悲痛,從此永遠安詳而寧靜。 他的朋友和學生丁情在《古大俠的最後一劍》中,記載了古龍臨終前的情景:對於酒的執著,大概沒有人能比得上古大俠、他三番兩次的因酒而住院,換了別人,早已怕酒怕得要命了。可是我們的古大俠卻照喝不誤。 為什麼呢? 是因為他已中了酒毒? 還是不怕死? 抑或是他借酒來逃避什麼? 這些問題,沒有人能回答出來,就連和他走得最近的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我只能說:“古大俠的壓力太大了,到了末期,他大概也已想通了,已大徹大悟了。” 這些長久堆積下來的壓力,已不是他所能承擔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味的承受下去呢? 所以臨死的前幾天,他又開始縱情喝酒。醉了睡,醒了又喝,又醉,又睡,又喝…… 古大俠的獨特豪性又見了。 在這幾天之內,古大俠曾在一個夜深人靜時,突然問了我一句話,問了一句他從來不會說的話! “小烏龜,你猜我死了,有沒有人會為我落淚?” 經不起他的又縱情喝,他的食道終於又破裂了,終於又大量出血了。 ……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怎麼我的女朋友都沒有來看我呢?” 說完這句話,古大俠就昏迷了。一直昏迷了兩天,到21日下午6點6分,終於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 他死後,生前友好為紀念這個“酒國烈士”,特意花了30萬臺市購買近50瓶“XO”白蘭地,陪同古龍羽化到另一個世界。 他的好友倪匡,寫了一篇備受稱道的“訃告”,將古龍的一生,作了恰如其分的評價,也將朋友們的懷念,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們的好朋友古龍,在今年九月二十一日傍晚,離開塵世,返回本來,在人間逗留了四十八年。 本名熊耀華的他,豪氣幹雲,俠骨蓋世,才華驚天,浪漫過人。他熱愛朋友,酷嗜醇酒,迷戀美女,渴望快樂。三十年來,以他豐盛無比的創作力,寫出了超過一百部精彩絕倫、風行天下的作品。開創武俠小說的新路,是中國武俠小說的一代巨匠。他是他筆下所有多姿多采的英雄人物的綜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擺脫了一切羈絆,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無拘束,自由翱翔於我們無法瞭解的另一空間。他的作品留在人世,讓世人知道曾有那麼出色的一個人,寫出那麼好看之極的小說。 不能免俗,為他的遺體,舉行一個他會喜歡的葬禮。時間:七十四年十月八日下午一時, 第2部 作品奇觀 ●故事 他創造了許多讓人匪夷所思的故事,總是那麼出乎意料之外。 小說不能沒有故事。 哪怕再簡單的小說,也必須包含一個簡單的故事。 做事是什麼?是一連串的關係構成的鏈狀結構,也可能只是一個場景,一種聲音而已。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正在給小和尚講故事。他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正在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這是故事的最原始形態,也是故事的最奧妙之處。 每一個小說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每一個小說家對於人物對於世界的獨特認識與體驗,都濃縮在自己編織的故事中。 故事是虛構,然而,它常常比真實的生活還要真實。 故事總是包含著一定的時間地點,或者說總是包含著一定的因果。然而,它又往往超越於一切的時空與因果之上。 故事是一個自在自足的體系。 它引領我們傾聽到另一類的言說,一種超於神性的言說。 所有優秀的小說家都是講故事的能手,古龍當然也不例外。 他創造了許許多多讓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出乎意料之外,是古龍故事的最大特點。 《白玉老虎》中,殺父仇人明明是上官刃,到最後真相大白時,才知道。上官刃之所以要殺趙無忌的父親趙簡時,乃是趙簡時自己設計的計謀,讓上官刃拿他的頭顱去獻給仇家,而最終達到消滅仇家保全自家幫派的目的。趙簡時的視死如歸,上官刃的忍辱負重,一般人幾乎想都不敢想。 《血海飄香》的真正兇手恰恰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無花與南宮靈。用古龍的話說,你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大的敵人。 《劍氣滿天花滿樓》中的魔頭居然是正派武林的盟主鄭思遠,而少林、武當、崆峒的現任掌門人竟是他的幫兇。 《絕不低頭》有幾個想不到,一是想不到黑豹好心救助波波,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圈套。二是想不到,波波最終會對黑豹說:我愛你。三是想不到,波波的父親——公認的正人君子竟是一個十足的小人。 古龍的小說總是讓人有想不到的發現與感歎,想不到人世間有那麼多的陷阱,想不到人的面孔有那麼多的變幻,想不到人心是如此的難測。 古龍的故事,開始總是懸念重重,如一片迷霧,讓人摸不著頭腦。 《名劍風流》中,武林世家俞放鶴與兒子俞佩玉在家中突遭襲擊,俞放鶴中計身亡。俞佩玉死裏逃生,恰遇父親好友林瘦鵑的女兒,自己的未婚妻林黛羽,得知林瘦鵑與其他幾位武林名宿,也已慘遭殺害。但林黛羽剛說完不久,林瘦鵑與其他幾位武林名宿突然出現。林瘦鵑大聲告訴俞佩玉他父親沒有死。佩玉一看,父親的屍體竟已不見。他一人離家出走,歷盡艱辛,來到黃池,參加武林大會,、卻見到他的父親俞放鶴。這一切令他疑惑,不知道真相是什麼?誰能夠假冒他的父親?誰又能夠假冒那麼多的武林名宿?幕後的主使是誰呢?他(她)的居心又是什麼? 《血海飄香》中,一具具浮屍漂在海面。死者分別是天星幫總舵把子左又錚,朱砂掌掌門西門千、海南三劍中的靈鷲子,沙漠之王劄木合。表面看來這幾個人是自相殘殺的。但他們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呢?楚留香根據點滴的蛛絲馬跡,終於使真相大自。 《獵鷹》中,每當一道紫色的煙冉冉升起,就會有一個人的生命立即結束,而這似乎與一座神秘的院子,以及住在院子裏的一位神秘女人有關。 懸念誘發讀者的閱讀興趣。 懸念的解答,是作者一筆一筆地向讀者顯示,他所觀察到的人生的秘密。 所有的懸念,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場景,隱藏著複雜的動機與背景。 在懸念的推展中,各種力量相互衝突,構成情節的演進。這些力量可能是正邪的力量,也可能是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也可能是幫派之爭。 然而,古龍故事的衝突模式與一般的武俠小說大大不同,他的故事更近於偵探小說與言情小說。他幾乎沒有寫過什麼民族矛盾,或奪寶之類的故事。在他故事的深處,推動人物行動與情節發展的往往只是人的情欲。 古龍是一個情欲分析專家。他探討井描述了人性中可能存在的情欲及其後果,讓讀者目睹了一幕幕離奇曲折的故事背後所深藏著的欲望之海。 《絕代雙驕》中的移花宮主邀月、憐星姐妹,出於嫉妒與仇恨,殺死江楓與花月奴,卻留下他們夫婦的一對雙胞胎。她們將其中一個留給江楓的結拜兄弟大俠燕南天,另一個卻自己帶去收養。目的是要親兄弟日後自相殘殺。整部《絕代雙驕》的故事就是源於這樣一個陰毒、奇特的好計,充滿著血腥與情仇。 《劍花·煙雨·江南》的情節推展全賴一個美麗的欺騙,小雷與女僕纖纖相愛,並且有了愛的結晶,但就在纖纖告訴小雷她已懷孕時,小雷卻冷漠地表示已不愛她,讓她離開。纖纖懷著極大的怨恨流浪江湖,想要委身別的男人來報復小雷。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小雷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那一天他得知有仇人殺來。那仇人厲害無比,所到之處,寸草不留。他為了讓纖纖逃離死亡,才假裝絕情,氣走纖纖。這樣的故事,是奇情小說,而非武俠…《風雲第一刀》的風雲也是因情而妒引起。與神刀堂主白先羽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萬馬堂主馬空群,忌恨白先羽的江湖俠名和其日益壯大的神刀堂,而對白下毒手。參與者是一位曾與白先羽戀愛遭拋棄的丁白雲。她曾與白共同生活了77天,所以在自己臉上劃了77刀。由愛而成恨,愛恨難分。昔日最好的朋友與昔日的美麗情人聯手,將白先羽一家 11口人全部殺害。 《名劍風流》曲折離奇,撲朔迷離,幕後的操縱者竟是姬悲情、姬苦情、俞獨鶴。這三人之間既有兄妹亂倫,又有婚外偷情。人性中最陰暗與最原始的一面,盡在其中。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古龍小說中有一個人物在回答別人的提問時總是說:不為什麼。 確實,人在作出某種行動時,常常並沒有想到為什麼,只是想那麼做,於是,就那麼做了。 這“不為什麼”的衝動是隱秘的,也是深邃的,卻常常構成古龍故事的動因。 古龍的故事喜歡留下時間的空白。 他愛用的時間語是“從前”,“那一段時間”。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們這些故事發生的時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代。 在這個非常特殊的時代裏,有一個非常特殊的階層。 在這個特殊的階層裏,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人物。 這個時代,這個階層,這些人物;便造就了我們這個武俠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充滿了浪漫與激情。 充滿了鐵與血,情與仇,暴力中的溫柔以及優雅的暴力。 鐵血相擊,情仇糾結,便成了一些個人心動神馳的傳奇故事。 故事沒有真實的時間背景,當然是一種取巧的作法,毋須被歷史時代束縛,可以自由發揮。 不過,這種取巧也說明古龍著眼的是純粹的人性本身,他不關注社會的歷史的因素對於人的影響,他只探討在純粹的人與人交往的狀態中,人性應是如何流露與展開的。 正因為這種時間的空白,古龍的故事往往帶有寓言的色彩。他要告訴你的是永恆的人生真諦,在時間之外,那常居不變的人性是什麼。 也許,古龍感受到了人性是複雜而不可捉摸的,就像宇宙中永遠有一種不可知一樣,所以,他的故事往往神秘而詭異。 且不說《名劍風流》中的殺人莊,即使是普通的莊園,簡樸的小飯館,平常的山洞,到了古龍的故事中,也變得那麼神秘詭異。 至於故事裏的人物,更是奇奇怪怪,瘋瘋癲癲,神秘莫測。他們說什麼做什麼,往往出於常人想不到的原因。 有時侯,古龍會剖析,有時候則留下懸疑,讓讀者去猜測。例如《獵鷹》一書最後說:“那個組織是個什麼樣的組織呢?蔔鷹暫時不去想它。不管怎麼樣,那已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雖然奇峰迭起,曲折離奇,但仔細閱讀,會感到古龍的故事其實都很簡單,之所以讓人迴腸盪氣,似乎與他愛渲染有關。古龍在敘述故事時,幾乎完全將自己的情感觀念投射於其中。他急於表白自己。 所以,他的故事給人一氣呵成之感,讀來使人沉浸在他所營造的氣氛中,但有時也給人矯飾的感覺。 例如他在《劍花·煙雨·江南》中的一段描寫:纖纖垂著頭,輕輕推開了門。她自己有間小小的屋子,很舒服,很乾淨,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這裏,從沒有人打擾過她。 她輕輕插上門門,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門上,看著對面的窗戶。她蒼白的美麗的臉上,突然染起了紅暈。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人竟似已完全變了。 她很快的脫下外面的衫裙,裏面的衣衫薄而輕便。 她拔下發髻上的金釵,讓一頭,黑髮長長的披散在件上,面對妝臺上的菱花鏡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懷,解下一條很長的白綾。然後,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跡般的膨脹起來。 她這才松了口氣,對著鏡子,扮了鬼臉。她又轉身推開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瞭望,看到四下無人,就輕輕一縱,跳出窗子。 暮春三月,草長鴦飛。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很像是情人的頭髮。 纖纖一只手挽著滿頭長髮,一只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春雨打濕她的頭髮,她不在乎。她的腳趾美而秀氣,青草刺著她的腳底,癢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現在,她就像是一只剛飛出籠子的黃鴦兒,什麼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著去找她春天的伴侶。溪水清澈,雨絲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又正如春天少女們的心。 她沿著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在這一段裏,故事性的成分並不多,多的的是作者主觀的渲染。與其說他描寫一個少女去約會情人,不如說作者寫了他想像中的去會情人的少女的心情。 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古龍可以把它渲染得有聲有色。 他的故事主幹精煉、瘦削,而枝葉卻相當繁茂。 總的來說,古龍的故事型態可以分成四類:第一類是偏於規範的武俠小說、如《名劍風流》等;第二類是偏於偵探小說,如《血海飄香》、《蝙蝠傳奇》等;第三類是於奇情小說,如《劍花·煙雨·江南》、《桃花傳奇》等;第四類是綜合上述三種類型而形成的綜合體。他最有名氣的作品如《多情劍客無情劍》、《陸小鳳傳奇》、《絕代雙驕》等,大多屬於這種綜合體。 綜合體可以說是古龍的獨創,他將武俠。偵探。奇情糅合在一起,開創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故事格調,仿佛很古典,又仿佛很現代。 古龍的故事講究懸念,追求意外,顯得奇崛。同時,他敘述故事刻意誇張渲染,尤其喜歡烘托營造神秘怪異氣氛。 所以,他的故事風格可以說是曲折而又空靈,單調而又繁複,變態而又淒美。 ●文體 跳躍的結構,感性的文字,充沛的感情,組成一種既明快簡潔而又動盪不定的畫面。 小說家講一個故事,靠的是語言與結構。 同樣的故事,由不同的人講述,由於運用語言或結構的手段相異,就會有完全不同的風格,或者說文體。每一個作家都應當有他自己的文體,屬於他自己的,或者說,使他與別人區別開來的文體。 古龍創造了一種怎樣的文體呢? 第二個特色是短句和長句的有機交錯,形成文字的排列點,以及閱讀上的節奏感。如果說金庸的語言是綿密的,從容不迫的,那麼,古龍的語言則是激蕩的,跳躍飄浮的。 例如: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卻被一頂馬連坡大草帽蓋住。 是左手。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用帽子益住自己的手。 黃昏,黃昏前。 街上的人很多,突然有一騎快馬急馳而來,撞翻了三個人,兩個攤子,一輛獨輪車。 馬上人腰系長刀,精悍矯健,看見了天香摟的招牌,突然從馬鞍上飛起,淩空翻身,箭一般地入了酒摟。 樓上一陣騷動,杜七沒動。 大多是短句,間或插入一二句長句。分段極多,很少一段超過三行的。缺點當然是描寫不夠細緻,有時會使人感到粗糙,但也有好處,那就是簡單明瞭,不拖泥帶水。尤其在視覺上,造成一種強勁的氣勢,仿佛有一股逼人的力量,壓得人透不過氣,非要一口氣讀完不可。 有人說這是一種典型的商業性文體,分段多,是為了字數多,字數多當然是為了稿費多。而且,運用短句,需要的只是才情與想像,而不大需要精雕細琢,也不大需要知識上的充足準備。 好像在古龍之後,這種以短句為主的文體迅速流行,已成趨勢。文字的成分越來越少,視覺性的東西越來越多,有點像電影的分鏡頭劇本。 正如西格爾預示的,隨著城市的發展,人們眼的活動大大超過耳的活動。人們越來越喜歡可感的,可視的影像,而對於需要想像或推理的音樂、文字之類,會越來越排斥。 第二個特色是詩歌成分的介入。古龍純以寫詩的方式來寫小說。 傳統小說的情節處理是用串狀結構:而詩化小說的情節處理用的是輻射結構:在輻射結構中,情節的設置服從於情緒的變幻,作者以他所要表達的意念控制情節的發展。這是一種詩的思維方式。詩的寫作以意象為中心,而意象之所以能使不同的物象凝聚成和諧體,靠的是詩人情感的投射。例如,可以將燦爛的花朵,遼闊的晴空,孩子的哈哈大笑並列在一起,這些物象看似互不關聯,實質上都反映了作者內心某種明朗歡快的情緒。 古龍小說中充滿了此類意象式的東西,漫不經心的排列間,飽含著情感的張力。古龍在敘述情節時,常常不只是描述,而是抒發、感歎,甚至可以說,幾乎任何一個細節的描寫,都強烈折射出作者的情感。他無疑是一位主觀性很強的小說家。 古龍小說中洋溢著一種一般通俗小說中難以見到的詩的旋律,這可能是古龍小說之所以迷人的最重要原固。他常常將一個平常的生活畫面昇華為一個詩的意象,讓人回味無窮。 例如他的《英雄無淚》中反復出現這樣一句話: 一個人,一口箱子。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提著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幾乎去掉了所有的修飾成分。然而,這是典型的意象語言。它引起讀者注意的不是具體的行為。狀貌,而是空靈的想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箱子?為什麼沉默?是一種什麼樣的平凡?這些都是一片空白,仿佛可以是任何一個,可以是任何一種解釋。 其讓人想像的空間足以包容一部長篇小說的容量。 第三個特色是電影手段的大量運用。古龍小說常常以畫面組成,類似電影的蒙大奇。一個畫面接著一個畫面,好像鏡頭在推移,既有時空的並列,也有時空的錯亂。、、、他的許多小說,都像電影文學腳本,幾乎可以直接拍片。例如: 二月甘四,午時。 關洛道上。 司馬超群鞭馬、放韁、飛馳。 馳向長安。 他的馬仍在飛奔,仍然沖勁十足,因為他已經在途中換過了四次馬…… 同日,午後。 長安城外的官道。 長安已近了,司馬超群的心情卻更煩躁,那種不祥的預感也更強烈。 他仿佛已經可以看到有他一個最親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掙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這個人是誰。 同日,同時。 長安。 卓東來確定應該已經死定了,他也知道蕭淚血殺人從未失過手。 可是他沒有死。 第四個特色是對話在情節發展中起主要作用。 古龍小說中對話氾濫,缺乏自然而然的情節轉承,所有的謎底都是由人物講出來,有時顯得枯燥乏味。而且,古龍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大都缺乏個性,往往是古龍自己的傳聲筒,他借他筆下的人物,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對人生,對社會,對一切的一切形形色色的看法。 尤其是後期的作品,經常整頁整頁地以對話排列: 花如玉笑道:“喝酒的人,誰沒有喝醉過。” 風四娘道:“所以你也喝醉過?” 花如玉道:“我常醉。” 風四娘說道:“可是你喝起來並不像常會喝醉的樣子。” 花如玉道:“誰說的,去年我就醉過一次。” 風四娘道:“去年?” 花如玉道:“五年前我也醉過一次。” 風四娘道:“你這一輩子只醉過兩次?” 花如玉道:“兩次已經很多了。” 像這樣的對話實際上都有點可有可無,似乎只是為了拉長篇幅。 古龍小說有自己獨特的文體,這種文體與商業運作自然密切相關,所以,有人稱為“都市文體”。它的主要特點是愛用簡單的陳述句或判斷句。跳躍的結構,感性的文字,充沛的感情,組成一種簡潔明瞭而又動盪不定的印象。 古龍是第一個將此類都市文體運用於武俠創作的作家。但在小說史上,他並不是第一個嘗試這種文體的人。 最早成就都市文體風格的作家可能是陶晶蓀,他在二十年代寫有幾篇玲瓏活潑的短篇小說,已頗能表現出都市生活的光與影。到了三十年代的穆時英,這種都市文體得到最充分的發揚光大。穆的小說在當時的上海風行一時,許多句子被用作廣告。到目前為止,穆時英仍是都市文體的經典作家,很少有人能寫出超越《上海的狐步舞》《夜總會裏的五個人》這樣的作品。他將蒙太奇的詩性語言運用得爐火純青。 古龍在這種文體的發展長河中,儘管不是開拓者,卻是全力實踐的一個,同時又是將這種文體推向大眾的最有成就的作家。 古龍本身的長處與不足,均與這種文體有關。我們在前面已多次提到,這種文體容易為都市生活中的讀者接受,也容易產生商業性效果,也便於大量的生產。所以,在目前,它是相當流行的文體。 然而,這種文體的缺陷也是明顯的,比如常常讓人感到深度不足,膚淺有餘,或者充斥著過多的廢話與無病呻吟。總之,如果作者沒真情實感,沒有靈動的才氣,那麼,以這種文體創作的小說,就很難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只不過是商品社會中的文化消費品,看完就丟。 ●招數 一刹那之間,沒有人明白是怎麼回事,刀或劍已經出手,對手已經倒下。 武俠是“武”與“俠”的結合。“武”即“武功”,一種超於常人的博擊技能。武俠小說中的人物一般都有武功,而且,都會分屬於不同的門派,運用不同的套路。 以金庸為例,他作品中的主人公總是有個成長的過程,一點點地學到各門各派的武功,最後成就為大師。郭靖的根底是“降龍十八掌”,陳家洛的基礎是“百花錯拳”,等等。每一個人的武功都有含意深遠的名稱,在他們與人交手時,都會有較詳細的藝術描繪。 古龍起先師法金庸,武功的設計,寫法也與金庸大致相同。但是,到後來,他漸漸自立門戶,自創套路。他筆下的武功,再也不是金庸等人筆下那種有板有眼,有名有實的招數,而是“無招之招”。 “無招之招”正是古龍最具創造性的武功。一刹那之間,沒有人明白是怎麼回事,刀或劍已經出手,對手已經倒下。 以無勝有,以空應實,若隱若現,玄妙無窮。 且看他的兩段描寫: 火花! 兩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一串串火花。 一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的眼睛瞧得見,但每個人的心裏都能感覺得到。 只聽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這人的手指一反,已在指尖。 小李飛刀的手,出奇的穩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結在空氣中。 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乾淨。 這雙手看來,拿筆遠比拿刀合適,但卻是武林中最有價值、最可怕的一雙手。 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這雙手裏,這把平凡的刀也變得有種逼人的鋒芒與殺氣! 上官金虹慢慢的站了起來,慢饅的走到李尋歡對面。 現在,他距李尋歡已不及兩丈。 可是他的手卻還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二十年前就已震懾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還在小李飛刀之上! 近二十年來,已沒有見過他的雙環出手…… 上官金虹的手終於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尋歡道:“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道:“環已在。” 李尋歡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裏!” 李尋歡道:“心裏?”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 李尋歡瞳孔突然收縮! 上官金虹的環,竟是看不見的! 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無處不在,無處不至。 這正是武學的巔峰! 這已是仙佛境界! 別人不懂,李尋歡是懂得的。 別人甚至有些失望……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麼?”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卻看不見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鴦出穀。 但她的人,還是誰也沒有看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只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懂得很哩。” 這兩人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聳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不懂武功。 若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要怎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廣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多少?” 老人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參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 說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多情劍客無情劍》 劍光一閃,閃電般擊下。 卓東來沒有猶疑,沒有畏縮,也沒有被閃電般的眩目劍光所迷惑。 他已經在光芒閃動中找出了這一劍的尖鋒。 劍的尖,就是劍的心。 劍勢隨著尖鋒而變化,這變化就是這一劍的命脈。 他一刀斷了這一劍的命脈。 滿天閃動的劍光驟然消失,卓東來的刀鋒已經在司馬左頸後。 他已經完全沒有閃避招架還擊的餘力,削鐵如泥的刀鋒在一瞬間就可以割下他的頭顱。 只有刀光一閃,沒有鮮血濺出。 這一刀是用刀背下去的。 然後他就走;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看司馬超群一眼。 司馬忍不住嘶聲問,“你為什麼不殺我?” 卓東來還是沒有回頭,只淡淡的說:“因為現在你已經是個死人。” 《英雄無淚》 上述兩段,頗能代表古龍武功的風格。與金庸,梁羽生相比,確有完全不同的味道。在這裏,繁雜的、優美的武術招數全然不見,只有對峙著的兩位高手,,那凝止中的緊張,以及微妙的心理搏動,尤其是那種審視對方,企圖看穿對方弱點的衝動,至於武功,完全是一招間的事,因為他們在一招擊出時,就已將每種情況都算好了。 古龍曾說,武功是用來殺人的,而不是用來給人看的。 所以,他的人物殺人就殺人,而不玩什麼花招。他又說,真正的高手殺人取決於一招之間,一招不中即全身而退,絕無決鬥千招仍不分勝敗這一類的事。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無論在金庸的筆下,還是梁羽生的筆下,武功招數的描寫往往表現出他們自己內心的一種美學境界或人生境界。尤其是金庸的小說,在這一方面的成就幾乎登峰造極。他將中國的藝術精神。中國的棋琴書畫以及蘊藏著的哲理和風韻,全都滲透進他的武功招數之中,從容演繹,令人神往,詩劍合一,文武合一,自我與自然的合一,在金庸武功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那麼,古龍的武功又顯現了怎樣的美學或人生境界呢? 極限狀態下的生命是最美麗的,一刹那的輝煌凝聚成永恆,仿佛日常的忍耐、持久,無盡的磨煉、跋涉,都是為了這一刻。在這飽和著生命全部追求的一刻,所有的界線消混,正與邪,美與醜等等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是一股“氣”,一股人之所以為人的“英氣”。有了這樣的一股“氣”,無論怎樣的困難,乃至面對死亡,都毫無畏懼。也因為有了這樣一股氣,無論面對怎樣的仇敵,心中仍洋溢著仁慈與關愛,洋溢著寬容與同情。所以,古龍的“無招之招”其實很少殺人,尤其是兩位高手相爭,最終往往誰都沒有下手。 當然,還可以用老子《道德經》中“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來注解,最大的樂聲反而聽來無音響,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見形跡。 佛教的經典裏也有所謂“不說之說”的說法。說的是須菩提尊者有一天在山洞中冥坐,天空中忽然散落許多鮮花下來。須菩提便問是誰散花,所為何事?空中聲音回答:我是梵天,因為尊者善說般若法門,所以雨花讚歎。須菩提說,我在這裏,一字未說,何有說法?梵天回答:尊者以不說而說,晚輩以不聽而聽。這就是無上大法。 古龍的“無招之招”自然有這種東方哲學的底蘊。同時,又沾染了英雄傳奇的浪漫的、童話般的色彩,反映出對於人類局限性及規範性的突圍衝動,從而渴望著一種自由的生命發揮,或者說,渴望著生命在刹那間顯現它所有的絢麗與美好。 ●男角 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向何所去,完完全全是浪跡天涯的浪子。 古龍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難忘的男主角,例如楚留香、小李飛刀、江小魚、陸小風、蕭十一郎、馬如龍、蔔鷹、楊錚、李環、傅紅雪等等,其中最有影響的恐怕得數前面四位。 古龍筆下的男主角,大抵是浪子形象,尤其是到後期,他們的身世、來歷幾乎全是謎,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向何所去,完完全全是浪跡天涯的浪子。 他們的成長,並不如金庸作品中的男角那樣,是不斷遇到困難又不斷遇到高人指點,從而成就一代大師的過程。 他們的武功,仿佛沒有師傅,也沒有秘笈,生來就是如此。小李飛刀從頭至尾就是那麼一招,“例不虛發”。蕭十一郎始終依仗的也只是那把“割鹿刀”,而且總能憑著驚人的智慧,三招之內打敗強敵。 這些男主角在遭遇上十分相似,幾乎成了古龍小說男主角成長的必然模式。小說的主要情節一般都會圍繞男主角受冤屈展開,結局總是真相大白,經過曲折、艱苦的奮鬥,男主角終於讓人明白他不是世人所認為的那種壞人。 如果說,金庸作品中的男主角,是不斷地自我成就,追求真理;那麼,古龍作品中的男主角就是不斷地自我證明,追求理解。 俞佩玉親眼看到父親的慘死和昆侖派掌門人的橫死,卻無法說明真相,結果為整個武林所不齒,只好亡命天涯。 蕭十一郎則完全蒙受不白之冤,他在傳說中是一個大魔頭,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壞蛋。 馬如龍也是如此,一轉眼之間,謀財害命的罪責堆在身上。雖然親見兇手承認,卻又難以證明,結果被整個武林討伐,幾次差一點死於非命。 像小李飛刀,楚留香這樣的人,在世俗社會中,總是被描繪成“大盜”式的人物。 甚至如小雷這樣的人物,也承受著被心愛的人所誤解的命運,明知一切,卻又不能言明,悲苦藏在心中。 這樣的情節設計,是否顯露出古龍自身對於人性的質疑,對於世道的失望? 不管怎樣,他筆下的人物大抵有一種被遺棄的孤苦,不僅許多人物的身世乃孤兒出身,而且成人之後又感到與人群格格不入。他們從小缺乏父愛,母愛,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誰,年幼的身體與心靈,獨自承擔歲月的風雨。沒有家庭,沒有溫暖,沒有同情,這是他們的共同境遇。 蕭十一郎總愛哼一首歌: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 人心憐羊,狼心獨倫,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這首歌的意思是說,人們只知道可憐羊,同情羊,絕少會有人知道狼的痛苦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時的殘忍/卻看不到它忍著孤獨和饑餓在冰雪中流浪的情形。羊餓了該吃草,狼餓了呢?難道就該餓死嗎? 這是強者的悲哀。蕭十一郎也總愛把自己比作一條狼,在荒涼的山野問徘徊,無家可歸,守望著明天。 他哼上面這首歌時,蒼涼悲壯之中又帶著幾分寂寞憂愁,“心情也總是不太好”。“他總是會想起許多不該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會想起他這一生中的遭遇…。” 他這一生永遠都是個“局外人”,永遠都是孤獨的,有時他覺得累得很,但卻從不敢休息。因為人生就像是條鞭子,永遠不停地在後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尋,但卻又從不肯告訴他能找到什麼…… 因而,古龍筆下的男主角,總是落落寡合,懷著巨大的心靈傷痛,孤寂地生長,如同是崖上的花朵,不勝優美,又不勝淒涼,他們的內心懷著那麼強烈的情感,那麼美好的嚮往與愛。但世人總是拋他們以冷眼,總是以懷疑與猜忌乃至陷阱來扼殺他們。 儘管不幸、苦難、歧視,然而,這些人物身上散發的卻是不屈不撓的英雄氣概。他們面對誣陷,不辯一詞,以巨大的毅力去忍耐去承擔;面對艱難,不屈不撓,以巨大的勇氣去征服去戰勝;面對強敵,更是以視死如歸的姿態冷靜而沉著地應付。所以,他們的武功雖然不是排名第一;卻常常能戰勝高居榜首者。靠的是什麼?靠的是勇氣,是沖勁,當然還有智慧。 就如古龍曾說:“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獸一樣,有種奇異的本能,似乎總能嗅出危險的氣息。雖然他們並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但危險來的時候,他們總能在前一刹那間奇跡般地避過。 這種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勝將軍;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正是這種觀察細微,見人所不能見的大智慧,加上生活的磨難造就的沉重感,使得古龍的男主角風流而不輕桃,機智而不油滑,悲哀而不消沉。 他們永遠昂揚著一種生的意志。 因為她是歌著,所以她要唱,唱給別人聽。縱然她唱得總是那麼悲傷,總是會讓人流淚,可是一個人如果不知道悲傷的滋味又怎麼會瞭解歡樂的真諦?又怎會對生命珍惜?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鬥志,都是這樣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古龍描寫他的英雄時,喜用“一定”這樣的字眼。那種。“有所必為”與“有所不為”的堅決神情躍然紙上,那種,“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的坦蕩胸懷更是英氣逼人。 這些人物常常會說:“我的命不值錢,而且早已不屬於我自己。” 他們也永遠昂揚著生的大歡喜。 《歡樂英雄》中說:“誰說英雄寂寞?我們的英雄是歡樂的。” 古龍的英雄有意氣風發的一面,有充分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一面;他們珍惜活著的每一天,珍惜相遇的每一種美,從一棵草到一位美女。他們縱酒狂歌,無拘無束,什麼名數禮儀,什麼世俗規範,在他們眼裏不值一錢,也絲毫不能成為他們的精神枷鎖。他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能說能做,敢愛敢恨。 不公的待遇,溫情的缺乏,極易使人產生厭世的情緒,尤其會產生憎恨的情緒、無端地恨每一個人,仿佛是每一個人的歡樂葬送了自己的歡樂,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自己的債;然而,古龍的英雄不是這樣的。恰恰因為他們曾經遭受過風霜冷雨,所以,他們更加呵護關心別人。也恰恰因為他們曾經無端被懷疑被猜忌,所以,他們更加寬容、同情別人的所作所為。 那些熱愛他們的女孩子們總是感歎:為什麼在危險的時候,他們想到了任何人,卻唯獨不想到自己。他們唯恐自己給別人帶來傷害,唯恐自己的存在妨害別人,因而懷著贖罪的心情,與別人交往…… 他們給予的時候,從沒有想到要收回來。他們最看重的是道義與友情。 《歡樂英雄》中的郭大路說:“我只知道金子一定有用完的時候,人也一定有死的時候。但友情和道義卻永遠都存在的。” 《流星·蝴蝶·劍》中的孫玉伯,敢於承擔責任,堅持正義,樂於助人,也喜歡鮮花。“他善良的時候可以在一個陌生的病孩子床邊說上三天三夜的故事;但他發怒時,也可以在三天中將祁連山的八大寨都夷為平地。”血管裏流的是男兒的血,剛烈而又細膩。 《情人箭》中的展夢白一諾千金,只要是自己承諾的事,哪怕刀山火海,也義無反顧地前往。 《名劍風流》中俞佩玉弄清了事情真相後,他並沒有去報仇,他感到的只是對人世不幸,真假顛倒的悲憫。 《風雲第一刀》中的葉開甚至暗中攔阻傅紅雪為自己殺仇人,因為他學會了寬容。 《碧血洗銀槍》裏馬如龍與鐵震天在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下相遇,卻立即肝膽相照,各自願為對方去死,寫得震人心魄。 吃鹽的人看著他,也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只可惜我們相見恨晚,我已身負重傷,已無法再助你洗冤,否則我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 馬如龍道:“現在你還是可以交我這個朋友,交朋友並不一定交能夠相互利用的人。” 吃鹽的人猛然大笑。他的笑聲嘶啞而短促,·已經笑不出了,卻仍然豪氣如雲!他說:“不管你是不是馬如龍,不管你是誰,我也交了你這個朋友。” 王坯沿有亭,春災料峭。馬如龍的心裏卻在發熱,整個人都在發熱。因為他交了一個朋友,交了一個不明來歷,不問後果,但卻肝膽相照的朋友。 一個人可以“不為什麼”去交一個朋友,不計利害,不問後果,也沒有目的,可是等他交了這個朋友之後,他為這個朋友做的,已經不是“不為什麼”了,而是為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為了一種有所必為,義無反顧的勇氣和義氣,為了一種對自己良知和良知的交代。為了讓自己夜半夢回時不會睡不著,為了要讓自己活著時問心無,愧,死也死得無憾。 英雄救美,是常見的故事模式,而古龍的故事,卻常常美人救英雄。英雄煩惱時,有美人開導他、勸慰他,英雄有難時,有美人幫助他、解救他。古龍描寫的英雄,大抵英俊、高大,沉默或者善於言說,不論哪種女孩子,一見就會愛上。楚留香是典型。小說中反復講到,女人,只要是真正的女人,見到他那種模佯,沒有不愛的。 當然,也有像蕭十一郎這樣,並不算英俊瀟灑,“但是這雙眼睛,這份笑意,卻使他看來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難怪大家閨秀,已成人婦的沈璧君第一次見到他時,首先就迷惑於他那雙又大、又黑、又深、又亮的眼睛,而波瀾起伏。 總之,古龍的英雄具有男性的魅力,天然地散發出一種吸引女性的力量。 這些英雄們的性格基本上是定型的,缺乏發展,缺乏衝突,在他們身上,體現了某種純粹的觀念與理想。他們完全溶化其中,是此種信念理想的化身。也許他們並不真實,但讀者仍很容易被他們感染。如同我們讀童話,讀到白馬王子、白雪公主們的故事,儘管知道現實中並沒有這樣的人物,卻仍然深深地感動。因為我們知道,這些人物表達了人類內心最美好的期待與嚮往,是一種純潔的願望,是靈魂深處的詩。 古龍筆下的男角,基本上都是不容於社會的人,或者說,是那些獨來獨往的大俠。但也有例外,在《那一劍的風情》中,他寫了一位為官府效命的捕快——楊錚。 他為了揭發狄青麟的陰謀,以及破壞青龍會的組織,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和失去親人的悲痛。他活著的宗旨就是為正義而鬥爭。他說:“有些人活得很痛若,但有的更可憐,因為他不知為什麼目的活著。”最後,他憑著怒劍與狄青麟決一死戰,誰也沒有看見他是如何將怒劍刺入狄的咽喉。然後,他又上征途,要去找青龍會頭目。 這一去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但對於楊錚都已無關緊要,因為他曾經活過、愛過,他已滿足了。 在《大人物》這部小說中,古龍寫了楊凡這個人物,表達了對英雄的另一種深刻看法。小說的情節以女孩子思思尋找“大人物刀為線索”講她如何不滿自己未婚夫楊凡的平庸,如何出走尋覓自己夢想中的英雄。她歷盡艱辛,屢遭大難,卻總是有人在保護她。最後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身邊的人,即自己要逃避的人,正是真正的大人物和英雄。 最平凡的人,就是最有力量的人。 這部小說及楊凡這個人物在古龍的作品中是一個異數,古龍筆下人物慣常具備的那種孤做,那種悲苦心境完全不見了,只有平實與冷靜。從這個人物身上也許我們能窺測到古龍內心的另一面。 金庸寫過像嶽不群這樣的“奸雄”其實是偽君子,不過,為數不算大多。相比之下,古龍的作品中,與“英雄”相對比的,幾乎全是這一類的“偽君子”。特別在後期,古龍幾乎將他的英雄全部寫成是被世人誤解為壞人的那種人,而把反面人物全部寫成是社會上的體面人物,是大家公認的“好人”。 例如,連城璧與邱鳳城算得上是典型。他們兩個人出身名門,有頭有臉,為人正派,溫儒謙讓,幾乎人人說好。 然而,他們內心奸詐,為了自己的貪欲,巧設陷阱,陷害他人。而且,古龍構思巧妙之極,象連城壁的陰謀,讀者一直到最後幾頁才真正發現。 這種人物的塑造,也許是古龍過於憤世嫉俗的偏激情緒所致。然而無論如何,它仍然包含著一部分的生活真理。 生活中的那些完人,那些言行謹慎的人,那些正兒八經的人,那些滿嘴仁義道德之類的人,那些始終微笑又仿佛熱情助人的人,也許真的是正人君子,但也可能是男盜女娼之輩。 如果是後者,那麼,我們很容易被他們的表面所欺騙。 相反,些自稱“我是流氓我怕誰”的人,那些率性而作真情直露,仿佛人緣很差的人,也許他們真的是壞人。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我們都不會被欺騙,或者說,至少不會被他(她)傷害。因為他(她)已明白地袒露了他(她)自己的一切,我們可以戒備,也可以回避。 所以,真正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只是那些大家公認的好人,那些自以為是的正人君子們。因為在他們正義的面容下,誰知道隱藏著什麼樣的動機呢? ●女角 她們充滿誘惑,就像春天陽光裏的花朵,像月光下的溪流,無盡地開放,流淌。 古龍筆下的女角,身材都很美,即使容貌一般甚或醜陋,身材也必走性感動人。古龍較少正面描寫女性之美,即使寫,也是淡淡幾筆,若有若無。他著重的是男人的感受,他從男人的感受烘托女性的美。 他常用的一句話是: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他大部分作品中的美女都曾被男人如此誇讚過,所以,我們很難選出哪個女子最美。似乎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古龍作品中的男人過於好色,二是古龍作品中的美女真的都很美,難分高下。 印象中給人難以忘懷的有風四娘、林仙兒、上官小仙、丁靈琳、沈璧君、蘇蓉蓉、貴芝、波波、葬花,林黛羽、鐵心蘭、蘇櫻、蝶舞、秋靈素、小仙女張菁、慕容九等等。 古龍筆下的女性出場大多具有誘惑性,她們總喜愛充分展示她們作為“女性”的一面,甚或“性感”的一面。一位女演員說:“性感與暴露完全不同,後者是低級趣味,而前者則很健康,顯現的是生命本身的質感與美麗。” 古龍的女角性感,但不暴露更不挑逗。她們充滿誘惑,就像春天陽光裏的花朵,像月光下的溪流,無忌地開放,流淌,撩人心弦。 風四娘以沐浴的形象出場:“陽光透過那層薄薄的窗紙照進來,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緞子般的皮膚上。” 上宮小仙的出場更是別具一格: 忽然間,窗戶開了。 一個非常美的女人,手裏抱著個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臉白裏透紅,眼睛又圓又亮,紅紅的小嘴半張著,顯得說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起來就像是個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卻不像是泥娃娃。 她竟真的要解開衣襟,餵奶給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聳。 古龍女角的性感當然不僅僅表現在人物出場這一瞬間,更表現在她們的整個生活方式中。她們不排斥男女間“身體上自然而然的相互愉悅”,更不排斥靈肉的相諧。 有人批評古龍筆下的女性動不動就“寬衣解帶”。這種批評陳述了一個事實,但對於這個事實如何看待,則似乎難以三言兩語說清。這裏涉及到性與道德、性與美等諸問題。 比如,葉開與崔淑真並非情人,崔暗戀葉,葉對於崔也有好感,在一個特定的情景下,他們發生了肉體關係。對於葉與崔來說,這是否應當呢?或者說,這是否涉及道德的墮落? 如何看待男女間在某種時空裏爆發的純粹的情欲衝動,恐怕無法用言詞即能確切他說應當如何或不應當如何。 就像電影《不道德的交易》中提出的設問:一個英俊瀟灑的中年大亨,以一百萬美元為代價,要求你——一個已婚的女子陪他一夜,你答應還是不答應。也許,對於任何誠實的女子來說,都不可能簡單他說“不”或“好”。這種設問觸及到了人類生活深層,超於價值判斷之上的那種兩難情景。 所以,古龍在描寫男女性愛場面時,筆端流露的是某種困惑,某種難以捉摸的迷茫。正是此種困惑與迷茫,使得他的描寫具備了較為嚴肅的因素,而與一般的色情作品區別開來。 古龍描寫女角時,表現出他內心對女性的一種矛盾,一方面是渴望、尊崇、膜拜、神化,另一面則是恐懼、疑慮、鄙視。 他寫了一些純粹為反角的男性,但幾乎沒有一個女性為純粹的反角。像林仙兒、上官小仙這樣的女人,心機多端,害人無數,然而,古龍的寫法仍讓人恨她們不起來。更確切他說,在古龍的筆下,再壞的女人,只要美麗,也就仍有幾分可愛。 所以,究其根底,古龍內心更多地偏於“女性崇拜者”,更多地屬於那種將“女性”詩意化、神聖化作為自己感情、理想歸依的作家。他的矛盾可能源自他的自卑。與此相關的是,他的女角多少帶點迷蒙的氣息,總讓人感到轉瞬而逝,難以把握。 古龍描寫了一片女性的花海,帶著點謎一樣的飄逸恍惚。女性就像美夢,似真似幻,似遠似近。這種氣息,為古龍的作品蒙上了詩的韻致。 以人物描寫的生動性、立體性、複雜性而言,風四娘可能是古龍小說中最成功的女性形象,或者可以這樣說,這是古龍塑造得最有個性的女主角。 古龍作品中的女性大致有類型化的傾問,唯獨風四娘,似乎很難將她歸於哪一類。 風四娘給入一種暈眩的迷惑的美。她確實像風一樣不可捉摸。你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舉手投足,但你仿佛永遠說不清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已經三十多歲,有成熟女人的那種迷人的風貌,又有青春少女的那種體態天真。 她的整個身心是開放的、明朗的,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在她眼裏全是一錢不值,她只憑著自己的喜好去做事。她可以當著強盜的面從容不迫地洗浴,一寸一寸地展示自己美麗的肌膚,而沒有絲毫的膽怯。 她與男人一樣,大碗大碗喝酒,喜歡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她殺人的時候絕不留情,巧笑之際,纖手一拂,銀光飛出,敵手即已被擊倒。 風四娘的一生,永遠是多姿多彩的,永遠都充滿了令人興奮的波折和傳奇。無論遇著什麼樣的人,她都有法子去應付。對付男人,她更是有一套獨特的手段。 她活得率真奔放,無憂無慮。成婚路上跳出花轎一幕,似能活現她的性格: 但這新娘子,卻是例外。簾子居然被掀起了一線,新娘子居然躲在轎子裏向外偷看…… 轎簾突然掀起。 紅綢衣、紅繡鞋,滿頭鳳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新娘子,竟然從花轎裏飛了出來。 蕭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這新娘子竟飛到他面前,從紅緞衣袖裏伸出了手,“啪”的一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銀鈴般嬌笑道:“你這小王八蛋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風四娘就是這樣一個刁蠻任性的女人。然而,她內心還有另外一面,在熱情、率性的外表下,深藏著寂寞、純真的一面。她是那種表面看似隨便實質上極具自律的女子。 她的放蕩,往往只是一種煙霧,是她自欺欺人,乃至自我保護,自我麻醉的手段,為什麼? 因為她內心寂寞,無論什麼樣的刺激也填不滿那份寂寞,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另外還有思念,對往事的思念,對青春的思念,尤其是對某個人的思念。 儘管她不管有意無意地否認、逃避,實則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經忘不了蕭十一郎。無論他是在天涯,還是在海角,無論他是活,還是死,她都一樣忘不了他,永遠忘不了。 她比蕭十一郎大了5年4個月零3天,兩人一見面就相互調侃,一個說:“等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會嫁給你。” 另一個說,“我才十六,就算要成親,也得找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像你這種老太婆呀。” 到最後,她不知不覺中才發現自己已深深愛上了那個不修邊幅的江湖大盜。而蕭十一郎,也慢慢明白最瞭解自己的,就是這位可以做他姐姐的不拘小節的女人。 風四娘的愛,其實相當細膩,而且無私。她得知蕭十一郎迷戀上沈璧君,儘管也感到痛若、不安,卻仍盡自己的一切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險去成全他們倆。 她對於楊開泰,由開始的戲弄到最後的悔疚,內心充滿矛盾,她理智上覺得楊開泰對自己一片真心,是一個可靠的丈夫,但情感上無論如何擺脫不了蕭十一郎的影子,因此,在成婚的路上,她還是跳出花轎,隨著蕭十一郎走了。 深愛卻不能言明,被愛卻不能相許,這是風四娘這個人物身上散發出的悲劇氣氛之一。還有她的孤兒身世,同樣引人同情。 別人都認為她活得很快樂,其實只不過是她早已學會將眼淚往肚裏流。她從小沒有親人,沒有家,別的孩子還在母親懷裏撒嬌的時候,她已經在外面流浪。到了三十五歲,還是沒有家,沒有親人。 在風四娘身上,還有青春將逝的哀婉。總之,風四娘幾乎是矛盾的混合體,連蕭十一郎在與她一夜纏綿後,竟然“直到現在,他不完全瞭解風四娘。他竟是風四娘的第一個男人,難道風四娘一直都在等著他?” 母性與天真,堅強與脆弱,歡快與悲哀,性感與純情,開放與封閉,奇妙地摻合於一人身上。她像一位寬厚的姐姐,也像一位調皮的妹妹;是妻子,也是情人;是女中豪傑,也是纖弱的小女子。 這是古龍獻給讀者最完美的一個女性、也許,她反映了古龍理想中的女人風範。 耐人尋味的是古龍筆下這類女性並不多見,勉強有點類似的大概只有朱淚兒一人而已。 古龍筆下的男英雄愛的往往只是像沈璧君、林黛羽這樣的女性。她們文靜,高貴,內向,而且帶點陰鬱。這一類女子,無論外形還是氣質,都很容易被男人理想化,成為牽腸掛肚的夢中情人。 沈璧君恐怕最有代表性,她的美貌被古龍誇張得最為極端:“車廂的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在這一刹那間,所有的人不但都停止了動作,幾乎連呼吸都已停頓,他們這一生中從來也未曾見到過如此美麗的人!··…·她的美麗是任何人也無法形容的。”。 她的引人注目,當然不僅僅在於美貌,更在於她的心靈。在她身上,體現了既定的生活規範與心靈激情之間的衝突。 作為一名大家閨秀,一位社會名流的妻子,她過著優裕的生活,也有著無形的約束。但在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一位大盜,一位被社會所不齒的人,她潛沉在內心的某種欲情,某種生命的力量,突然迸發而出,致使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此陷於深深的矛盾之中,時而冷漠,時而柔情萬千,時而屈服於環境的壓力,時而放縱自己的情感,將愛她們的男人折磨得心神憔悴,也將她們自己折磨得形銷神蝕,是這一類女子的拿手好戲,也是她們惹人愛憐的原因。 古龍筆下的男英雄易於愛上的女子還有一類是像丁靈琳這樣較為單純的少女。她們活潑、純潔,充滿青春氣息,她們的喜怒哀樂都帶著明朗的色彩,像春天的陽光與春天的細雨,,她們對於愛情永遠懷著美麗的遐想,她們對於人世間永遠懷著善良的心。 至於像崔淑真、唐琳、大婉之類的女性,似乎註定要使那些男英雄深深感到人生的“不能兩全其美”。她們明知無望,也苦苦相戀,暗許芳心“這類女子在古龍的每部小說中都有,在其他武俠作家的小說中也大量存在。相反,在瓊瑤式的小說中,則是另一種模式,那就是多個男子同戀一個女子,也是明知無望,而不放棄。 這可能顯示出男女作家都有各自的“自戀”情結,都希望被很多異性愛慕的潛在心理。可能很庸俗,卻能滿足大部分讀者的感情。 與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古龍的這些單戀者,都是些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大婉對於馬如龍不僅高度信任,而且對他無微不至地關懷,使陷於不白之冤的馬如龍得以度過難關。至於崔淑真,“實在是個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種真正的女性溫柔。”連英雄葉開,已經有了心上人的葉開也不禁心猿意馬:“心裏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假如他只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假如他們是夫妻,假如他們都沒有過去那些往事,他們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 不過,從根本上講,古龍的浪子情懷使他並不迷戀這些賢妻良母型的女性,他讓他的英雄只愛那種“情人型”的女子,那種神秘的,超越現世的,若隱若現的女子,如張潔潔之類。 古龍筆下有許多讓人難以忘懷的反面女角,讓人又愛又恨,無可奈何。 古龍的本意是想把她們寫成反面角色——邪惡的女子的,但寫著寫著就為她們的美色所惑,筆調就變得同情加欣賞。 他一方面告訴讀者,那些美麗的女人是最危險的,甚至是最惡毒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告訴讀者,那些美麗的女人無論做什麼,都是值得原諒的。 小公子殺人不眨眼,詭計多端,狡詐多變,但她臨死前,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甜笑,瞧著連城璧,柔聲道:“我真該謝謝你,原來死竟是件這麼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活著呢?”又對另一個受害者說:“你的解藥就在我懷裏,你若還想活下去,就來拿吧!可是我勸你,活著絕沒有死亡那麼舒服,你想想,活著的人哪一個沒有痛苦,沒有煩惱……”這一番話完全沖淡了她的邪惡色彩,給人以無奈、悲涼的感覺。 上官小仙在《九月鷹飛》中,是整個陰謀的暗中操縱者。她野心勃勃,又極富機心,騙得武林第一高手葉開與他的情人丁靈琳保護自己。利用葉開一一除掉所有對手,實現她稱霸武林的野心。 按一般的倫理觀念,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反面角色,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怎麼也恨她不起來。原因在於古龍不時地添加了一點東西,也就是不時地描寫一下上官小仙對於葉開的癡情,以及得不到愛的寂寞,還有一個女性內在的脆弱。所以,葉開到最終都無法下手殺她,只是在氣勢上、心理上打敗了她。 古龍的解釋是:“寬恕遠比報復更偉大”。“生命如此美好,愛情如此奇妙,一個人若還不能忘記仇恨,豈非愚蠢得很?”這當然符合佛祖和那酥基督的教訓:對於我們的敵人,對於那些邪惡者,我們要深懷同情,更要愛他們勝於我們的親人、朋友。 然而,有意思的是,古龍描寫他的男性反面角色,似乎不太講究寬容,他引發讀者的只是對他們的厭惡。看來,在古龍的眼中,邪惡的女人則另當別論,如果她美麗的話。 古龍寫了許多女人,也在作品中發表了許許多多關於女人的高論。他努力著要走進女性的內在世界,要理解她們,熱愛她們,同時,反過來,又想讓女人理解他筆下的男主角。 他也許做到了,也許沒有做到。他的女性形象也許很真實,也許很虛假,或者只是他心造的幻影。 有篇當代小說叫作《請女人猜謎》,不妨改作兩個相關的題目:男人請女人猜迷,女人請男人猜謎。自人類誕生以來,兩性之間就玩著無窮無盡的猜謎遊戲。然而,過去,現在,未來,男人都沒有猜透女人,女人也沒有猜透男人。 他們不可分離,又總是企望分離;他們如膠似漆,又總是有深隱的鴻溝不可跨越。 所以,要是說古龍的女性形象如雲如煙,一點也不奇怪。 第3部 多情劍客無情劍 ●多情無情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若無情活著還有何滋味? 《多情劍客無情劍》應是古龍小說中最令人感動的一部。雖然全書一片刀光劍影,卻始終飄蕩著斬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縷縷。全書的重點只是一個“情”字。 首先是憤世之情。 作者描寫了上個顛倒的世界一善惡顛倒,真假顛倒。 所謂大家公認的俠義之士,個個都是自私奸詐之徒、趙正義,這位人稱“鐵面無私”的趙大爺,開口閉口全是冠冕堂皇的語詞,儼然是江湖的發言人,是正義的化身。然而,卻陰險自私。正如鐵傳甲所言:“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 在捕殺“梅花盜”事件中,這幫俠義之士的嘴臉暴露得最為充分。他們其實垂涎於美色與財寶,卻非要把自己“說成為民除害。說什麼:”黃金美人,等閒事耳,只不過是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所以,當阿飛殺死了梅花盜並被林仙兒證實時,卻沒有一個人承認他。道理很簡單,田七爺與趙大爺這樣的大俠怎肯將梅花盜讓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阿飛想要成名,最好先學會聽話,將出風頭的事都讓給那些大俠們,這些大俠們就認為他”少年老成“,是個”可選之才“。再過十年二十年,等到這些大俠們都進了棺材,就會輪到阿飛出名了。 這就是所謂的江湖,其實也就是所謂的社會,哪有什麼公理可言。一些人挾持著堂堂正正的名分,用一些空洞但動聽的理由,比如“為民除害”,“為正義而戰”之類,就能理直氣壯地扼殺他們看不順眼的人。 更可怕的是真情的喪失,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這在後半部關於金錢幫的描寫中,表現得最透徹。上官金虹為了利用荊無命,連後者殺了他的兒子也不為心動,因為他認為,只有無情才能必勝。他與任何人的關係都是如此,只有功利的權衡,而絕無情感的滲入。 古龍在這部小說中,寫出了對於人性的絕望之情,更確切他說,對於我們這個社會公認的道德觀點之質疑。他甚至認為人不如虎狼人因為虎狼只有餓了才殺人,然而人卻可以不為什麼而殺人。他更以誇張的筆墨將那些世家子弟、上流社會的各色人等,寫得一無是處,全是虛偽的卑劣之徒。 如果從心理分析角度而言,這是作者以文字編織的幻象來實現他的心理補償。是否與他少年時代的遭遇有關?或是與他成人後作為一名武俠作家被正統文學界排斥有關? 其次是男女之情。 古龍將李尋歡與林詩音、孫小紅、玲玲之間,阿飛與林仙兒之間,林仙兒與其他的男人之間的感情,寫得迴腸盪氣。即使是一些小插曲,也令人百般回味。 例如,薔薇夫人與孫逵、花蜂之間的孽緣。本來,薔薇夫人與花蜂私通,因懼怕她丈夫的重責,便設計勾引孫逵,慫恿他帶自己逃跑,然後再甩掉孫逵。沒想到,薔薇夫人與孫逵日久生情,反將花蜂打成殘廢。最後,三人全為了所謂的寶物慘死。 再如,胡媚臨死前看到她的情人楊承祖怯懦的樣子,想到他從前的山盟海誓,說什麼“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甜言蜜語。不禁悲從中來: 什麼叫做情?什麼叫作愛?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煩惱…… 於是,她假意讓她的情人來殺死她。 楊承祖臉色立刻變了,顫聲過:“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想害我?” 胡媚淒然笑道:“你對我雖是虛情假意,我對你卻是情真意濃,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楊承祖全身發抖,突然狂吼一聲,大罵道:“你這妖精,你好毒的心腸!” 他狂吼著奪過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鮮血如箭一般的飛濺而出,染紅了楊承祖的衣服。 他喘著氣,發著抖,慢慢地抬起頭。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冷冷地望著他。 夜色淒迷,不知何時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濃霧。 楊承祖跺了跺腳,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了過去。 他的屍體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這血腥的一幕,將愛與仇恨烘托得懾人心魄)愛與恨又如何可以區分得清? 在這部小說中,古龍將男女的情愛化作枷鎖,使一個個英雄委靡不振,只有拋掉這枷鎖,英雄才有自由的天地。 然而,人又怎麼能夠沒有男女之情,就像《聖經》上說: 愛的力量可與死相比,情與死的本身一樣強烈。 它迸發出火焰,燃成熊熊之火。 水無法將它澆熄,洪水也不能將它撲滅。 李尋歡扔掉了林詩音這副枷鎖,不還是有孫小紅這副枷鎖在等著他? 與古龍的其他小說一樣,這部小說中的男女之情,也只是情人之愛,或肉欲之愛,唯獨沒有夫妻之愛。 看來,古龍自身是一個浪子,他作品中的英雄也是浪子。 還有朋友之情。、作家林耀德說:“情人之間因為忘懷一切而醺醉,朋友之間則因瞭解彼此而悲喜。人類生命中的世界景觀,除了親人、愛人之外,朋友佔據著重要的位置。 在李尋歡、阿飛這樣的人眼裏,豈止是重要的位置,而且是最重要的位置。 為了朋友,李尋歡連心愛的女人都可以拱手讓出。阿飛儘管迷戀林仙兒,但一聽到李尋歡處於危險之中,即毫不猶豫地前往。用李尋歡的話說:為了朋友,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鐵傳甲為了朋友的名聲,寧願自己受冤屈,乃至死亡,也不肯為自己辯白一字一句。這才是真正的俠義之士,真正的人間友情。 然而,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擔當得起“朋友”兩字。有些人你與他相處很多年,仍如陌生人;有些人陌路相逢,卻能肝膽相照。有些人滿面友善,熱心助人,卻笑裏藏刀;有些人冷漠古怪,獨來獨往,卻有一顆善良的心。 人心難測。人是一個謎。 難怪古龍常常說,一個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會是你最可怕的仇敵,但一個可怕的對手,往往也會是你最知心的朋友。因為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才有資格做你的知己。 這是李尋歡們的矛盾,也是古龍的矛盾:一方面如此執著於友情的偉大,另一方面又常常流露警戒之心。每一個人都渴望被理解,然而,理解又是多麼不容易。 愛情是緣份,友情又何嘗不是? 李尋歡與阿飛、郭嵩陽一見如故,相互尊敬,鐵傳甲與阿飛也是如此。不需要理解,甚至不需要時間,就能從心靈深處信任對方,這就是朋友。 上官劍虹與荊無命是另一類的人,是只能稱作梟雄的人。但站在他們的角度,他們之間的友情難道不夠深厚真摯,乃至到了變態的程度?活著,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這也許不能算作崇高,卻是人與人之間難得的情誼。“還有中原八義那種為了朋友視死如歸的神態、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除此以外,書中還寫了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不過,最精彩的仍是男女之情與朋友之情。 全書不時流露出作者的迷惘:情為何物?無情是什麼? 有情又是什麼?這不是作者個人的迷惆,也是人類有生以來的共同迷惆。佛教延續了幾千年、要參透的還不是一個“情”字?不過,誰又能說自己已經參透? 夜笛伴著悲歌: 何必多情? 何必癡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別人成雙成對,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李尋歡則低吟: 花木縱無情,遲早也凋零,無情的人也總有一日憔悴。 人若無情,活著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其實,無情也罷,多情也罷,人無法超越他(她)自身,他(她)被註定要這樣生活下去,被註定要相遇這樣一些故事。 李尋歡的言語不時露出禪機,不過,他那麼哀哀怨怨,那麼為情所困,離澄澈的禪的境界還很遠。 ●英雄梟雄 英雄是什麼樣的人? 是完人,還是敢於承擔的平凡人? 古龍作品中有三位英雄最廣為人知,一是小李飛刀,二是楚留香,三是陸小鳳。最可愛的是楚留香,最不可愛的是小李飛刀。為什麼? 先看小李飛刀的來歷。 小李飛刀真名李尋歡,因為他擁有一把“例不虛發”的飛刀,江湖上稱他為“小李飛刀”。他的飛刀真是神乎其神,匪夷所思,沒有任何招式,刹那間制敵於死命。 刀光一閃,小李飛刀已出手,刀已飛入他的咽喉沒有人看到小李飛刀是如何出手的。 這是作者慣用的句式。小李飛刀輕易不出手,但一出手,就是這麼幾句迅捷有力的語句一,別無他話。 與其他英雄不同的是,李尋歡出身名門,他的祖父、父親以及他自己都是探花。他本來過著優裕自在的生活。可是,因為有一次遇難,龍嘯雲救了他一命,從此命運的航道完全改變。 當他得知龍嘯雲愛上他的情人林詩音時,為圖報恩,他故意縱酒嫖妓,激怒林詩音。又讓林去照顧龍嘯雲,成全了他們兩人,還將自己的財產全部送給了他們。 他離開家鄉飄泊了十年。歲月的風塵卻不能掩去林詩音的倩影,他沉醉於對她的無盡思念之中。一喝完酒,他便用小刀雕刻她的肖像。不知刻了多少個。 十年後,他已是眼角佈滿皺紋的中年人,拖著病態的身軀返回家鄉。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麼要回來?、這時,林詩音已為人母。他的朋友龍嘯雲與其他的“俠義之士”,卻暗中設計欲置他於死地。 小李飛刀蒙受屈辱,又擺脫不了對林詩音的愛,身心憔悴,愁腸百結。~《多情劍客無情劍》全書以李尋歡為主要角色,通過他渲染那種飽經風霜,孤獨無奈的悲哀,也通過他去塑造一種正氣凜然,善良剛直的精神。作者達到他的目的了嗎? 我們讀第一遍時感到李尋歡很值得同情,很為他感動;讀第二遍時卻感到李尋歡是自找苦吃,莫名其妙;讀第三遍時就感到李尋歡不僅不可愛,甚至有點惹人討厭。 重複開頭提出的問題:為什麼? 首先,李尋歡出於義氣轉讓林詩音,表面看來頗有英雄氣概,大俠風度,實際上則荒謬絕倫,違背人性。 李尋歡推重友情,認為“朋友如兄弟”,無可厚非,但女人卻不是“衣服”,也不是其他別的什麼東西。什麼都可以送給朋友,但有一樣是絕對不可以的,那就是愛你的或不愛你的人。因為你沒有這樣的權力。 李尋歡誤認為自己擁有這樣的權力,採用了自以為是的方法,硬是將林詩音推向龍嘯雲的懷抱。如果林詩音對李尋歡沒有怨恨,那她就不是正常的人了。 更可厭的是,既然要顯示義氣,要讓朋友得其所愛,卻又耿耿於懷,纏纏綿綿,藕斷絲聯。又是雕刻林詩音的像,又是回到家鄉找她,甚至還要守在她的屋外保護她,又是哀哀切切覺得天下人都負了自己。實在是莫名其妙。 林詩音一家的不幸,李尋歡自己的落拓,難道不正是李尋歡自己一手造成?他卻還要扮成潦倒落魄的才子和英雄,要人家同情他理解他,好像人人都欠了他一份債似的。 更為重要的是,作者想把李尋歡寫成完人。但通讀全書,見不到李尋歡有什麼比阿飛、郭嵩陽等人更偉大的英雄行為,但奇怪的是,大家見了他,要麼崇拜,要麼愛慕,好像他的臉上真有一股懾人的感染力。 實則上,這些人只是先入為主。以孫小紅為例,她只是從小聽過李尋歡的故事,什麼故事呢?無非是李尋歡將情人讓給朋友的事,無非是甘願作浪子不當公子的事。但她像著了魔似的,對李尋歡不僅信任,毫無保留地信任,而且芳心暗許,非他不愛。 小說的敘述完全沒有提供足夠的邏輯根據。但作者就是這樣寫了,因為他已經先入為主地將李尋歡作為一個完人,一個十全十美的英雄,一個人人愛戴的偶像。 這倒真有點像現實生活中的“偶像崇拜”現象,只是根據外形,根據歌聲,人們就能將自己的情懷傾注在所謂的“偶像”身上。李尋歡的形象,極端地反映了古龍那種渴望被崇拜的自戀式英雄傾向,就因為他是李尋歡,所以,大家都崇拜他。 因為是完人,李尋歡處處要表現崇高。然而,他每每表現所謂的崇高,都只不過想在道義上淩駕於別人之上,顯示自己人格的高尚。 人當然應該追求崇高,但人更應懂得對於別人自尊心的愛護與尊重。當李尋歡以施捨的態度對別人表現所謂的俠義之際,他有沒有考慮到龍嘯雲的自尊與人格呢?當對別人的幫助是以憐憫或居高臨下的態度而施行的,那麼,這種幫助實質上是對他人的侮辱。所以,李尋歡的許多言論都裝腔作勢,既不高明,也不自然。 李尋歡對荊無命說:“我這一生,從未殺錯過一個人!” 這番自信與理直氣壯讓人毛骨驚然。哪一個獨裁者不認為自己代表著真理,可以隨意操縱別人的生命?哪一個人能夠真正區分好人與壞人?如果這個社會的公正由某些李尋歡式的英雄主宰,憑著的只是所謂的一腔熱血,一身正氣,那麼,這樣的公正仍是不可靠的。因為再偉大的人,也會有不可超越的弱點。 無論是怎樣的聖人或智者,要是有李尋歡這樣的想法,都是危險的。因為這種想法把自己擺到了全知全能的地位。 然而,熟識人類歷史的人都明白:並沒有一個外在的上帝。 作者的本意是想讓讀者最同情最尊敬李尋歡,而實際上,我們的感受卻是,李尋歡除一手飛刀漂亮之外,做人實在不怎麼漂亮。 阿飛對他的一番責難千准萬確:“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送進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 李尋歡,名揚天下的“小李飛刀”,只不過是一個神經質的,領袖欲旺盛的自戀狂,是一個以其“無私”而成其私的傢伙。 阿飛是作為李尋歡的配角而描寫的。但他實在比小李飛刀可愛一百倍,比小李飛刀更像個英雄的樣子。 阿飛出現在雪地上時,作者將他比作一匹孤獨的狼,後來又多次以狼比喻他。他的身世神秘,無人知曉,仿佛天上突然掉下一個人,闖進江湖。 據小說中隱隱約約的暗示,阿飛是個私生子,他母親大概有一段淒美的情史,遠避塵世,在荒野中將阿飛撫育成人。阿飛16歲那年,他母親即舍他而去,與世長辭。留下的遺言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然而,阿飛離開原野後即碰上了李尋歡,他孤做冷漠的心靈從此充滿了友愛和溫情。 阿飛之所以比小李飛刀可愛,就在於他活得率真、質樸,還有人的弱點。這種弱點不僅沒有遮蓋他的光芒,而且更使他的形象感人肺腑。 阿飛迷戀林仙兒,明明知道了林仙兒的放蕩行為,仍克制不了自己的愛情。這是初戀的盲目與美麗。因為女人,一個英雄變成一個平凡的人。因為擺脫了女人,一個平凡的人又成為英雄。 阿飛最終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長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但李尋歡認為他的真正意圖是去尋找某個隱居的高人,因為據說阿飛的身世與某個隱居的高人有關。他的身世到底如何?始終是一個謎。 郭嵩陽、呂鳳先、荊無命都是阿飛式的少年英雄。他們都受過林仙兒的誘惑,呂鳳先還因此毀了一生。 郭嵩陽最為光彩照人。他與李尋歡比武一場戲,精彩絕倫。他是個真正的武士、俠客,將武功看作自己的生命。 為了朋友,他甘願當活靶子,慷慨赴死。 呂鳳先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荊無命很特別。他與上官劍虹的關係頗為不尋常,是父子,還是同性戀?小說中有過這樣的猜測,但作者似乎又否定了。作者要寫的也許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係,一種相互依賴的關係。但無論如何,荊無命也是一個真正的武士,他遵循武士的遊戲規則,絕下施用暗算之類的小人行徑。 而且,荊無命有一種殺手的冷峻風範,不動情,不急躁。明明右手更有力量,卻用左手使劍,結果上官小飛上了他的當,丟了性命。連上官劍虹都被他騙過。 但最終,他的力量,他生活的勇氣與意志,隨著上官劍虹的死而消失。這一點卻使讀者糊裏糊塗,作者沒有作出很好的解釋。 龍嘯雲父子其實是最有戲的角色。可惜古龍存心要將他們寫成反角,沒有好好挖掘。 龍嘯雲救過李尋歡一命,兩人成為把兄弟,李尋歡成全了他與林詩音的婚戀,並將自己的家產送給了他。 根據小說的描寫,開始他並不知道李尋歡與林詩音是一對戀人,所以才會愛林詩音愛得死去活來。 結婚後,龍嘯雲才知道,他的妻子是李尋歡作為禮物送給他的,而林詩音的心中,仍念念不忘李尋歡。至於李尋歡,離家十年後,又突然返回。 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丈夫,龍嘯雲面對李尋歡的感受可想而知。他肯定會有屈辱的感覺,他對李尋歡肯定會有複雜的感受。嫉恨?厭惡?無法明言。 李尋歡剛回家時龍嘯雲的表現,處處顯出他是一個熱血男兒,重義氣,重友情,與李尋歡仿佛親如兄弟,連鐵傳甲臨走時都對李尋歡說:“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而李尋歡則說:“得友能如龍嘯雲,夫複何求!” 直到李尋歡被擒,作者才點明,陷害李尋歡的幕後主使竟是龍嘯雲。 當林詩音責問他時,他對李尋歡說出了他的真心話:“我的確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的兒子。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你一來就全都改變了!”“我本來是這家的主人,但你一來,我就變得好像只不過是在這裏做客。我本來有個好兒子,但你一來,就叫他變得半死不活。…龍嘯雲的處境決定了他是個悲劇人物。無論怎樣,他都必須忍受某種靈魂深處的痛苦。 如果他與李尋歡真的親如兄弟,他要忍受的是自尊的被損害。他必須自願忍受人格的低人一等,還要忍受妻子與李尋歡之間的纏綿情愫。如果他像小說中那樣是個虛偽的小人,那麼,他又必須忍受道義的責怪,必須忍受一般倫理觀念所形成的良心的責難。 古龍本想把他寫成虛偽的小人,但在寫作過程中,可能意識到了龍嘯雲的兩難,所以,語句問又不時有了同情的色彩,甚至將龍嘯雲的結局處理成去贖罪而死。 實際上,我們在閱讀時,對於龍嘯雲的同情大大超過對於小李飛刀的同情。龍嘯雲是一個可憐的人,他因為接受別人的恩惠而毀了自己的一生。看來,還是阿飛的母親說得好:千萬不要接受別人的好處。 龍小雲是龍嘯雲與林詩音的獨子。小說將他寫成一個天生的奸詐邪惡之徒。李尋歡與上官劍虹初次見他,都說此子長大後必為武林禍害。 龍小雲起先仗著父親的聲望,胡作非為;父親失勢後,他又忍著內心的仇恨,伺機報復。他善於偽裝,委屈求全,心狠手辣。 但書中又寫到他知道其母與李尋歡的隱秘戀情,使讀者覺得,他的心理畸形,他的陰毒,是由於先輩的畸形戀情所致。因為誰都可以設想,自己假如知道並看到自己的母親與別人相戀,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所以,古龍最後很突然地將龍小雲寫成改邪歸正的青年。 ●蕩女淑女 蕩女為什麼會放蕩? 而淑女們為什麼總是為情所困?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一共寫了林仙兒、林詩音、孫小紅、玲玲、藍蠍子、至寶尊、大歡喜菩薩七位女角。其中林仙兒著墨最多,差不多要超過李尋歡。 基本上,林仙兒與《九月飛鷹》中的上官小仙,也就是她和上官劍虹的女兒,屬於同一類型。野心勃勃,權力欲、佔有欲旺盛,是一系列陰謀的暗中主宰,誰都沒有意料到的主宰。 只是她比上官小仙多了一點,那就是放蕩。 她的放蕩到了變態的程度:她喜歡各種各樣的男人,老的,少的,英俊的,醜陋的。她要的是刺激,有時甚至是被虐。 她有仙子般的容貌、身材。 她在小說中一出現就表演“脫衣舞”。 她在小酒店裏試圖勾引李尋歡,使用了女人最原始的武器。 她的美麗令人無法抵擋。 呂鳳先本來是要去殺她的,卻成了她的俘虜,上官劍虹、荊無命本來都想殺她,但面對她的肉體武器,也都動搖了。 在小說中,林仙兒是李尋歡最直接、最危險的敵人。她一直伺機除掉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拒絕了她。而對於得不到的男人,她也不想讓別的女人得到。 她欺騙了所有人。誰都想不到她就是“梅花盜”。她的目的不過是讓別人為她互相殘殺。 她更欺騙了阿飛純潔的感情。 古龍幾乎將他對女人的所有惡感全部加諸於林仙兒這個人物身上,尤其是對她的玩弄男人表達了極度的痛恨。 然而,在言詞問,對於她的肉體之美,對於她的甜言蜜語,似乎充滿了不自覺的欣賞。 例如,阿飛得知她就是梅花盜後的一段描寫: 她胸膛起伏,似在輕輕顫抖。 她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懸掛著兩粒晶瑩的淚珠。 阿飛不敢看她,垂下眼望著自己的劍。 無情的劍,冷而鋒利。 阿飛咬著牙,道:“你全都承認了?” 林仙兒眼簾抬起,凝注著他。 她眼中充滿了淒涼,充滿了幽怨,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恨——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動人心。 她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人,若連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阿飛的手握得更緊,指節已發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兒還是在凝注著他,黯然道:“只要你認為我是梅花盜,只要你認為我是惡毒的女人,你就殺了我吧,我……絕不恨你。” 劍柄堅硬,冰冷。 阿飛的手卻已開始發抖。 無情的劍,劍無情,但人呢? 人怎能無情? 阿飛的劍當然沒有刺得下去。 作者通過林詩音的口,提到林仙兒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有一次為了她父親的病,還去捨身崖跳崖。還特別說道:“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分外努力,總怕別人瞧不起她。” 這裏,作者似乎要為她的所作所為找點根據,要讓人覺得她之所以這樣做也是環境迫使。 也許,透過這個人物的描寫,暴露出一種典型的男性心理:—方面,他們認為像林仙兒這樣性感放蕩的女人會把他們帶向地獄;另一方面,卻又潛在地渴望這種性感放蕩,以為會把他們帶向天堂。一方面是怨恨,另一方面是嚮往。 這是男人的虛偽心態,尤其是東方男人的虛偽心態。一方面想占點便宜,另一方面又正人君子似地罵人家“婊子”。 古龍對林仙兒最後的處理較好,脫出了一般的俗套,留有很深的餘味: 林仙兒的下場呢? 沒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 兩三年以後,有人在長安城最豪華的妓院中,發現一個很特別的妓女,因為她要的不是錢,而是男人。 據說她每天至少要換十個人。 開始時,當然有很多男人對她有興趣,但後來就漸漸少了。 那並不是因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為大家漸漸發現她簡直不是個人,而是條母狼,仿佛要將男人連皮帶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歡摧殘男人,對自己摧殘得更厲害。 據說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兒。 可是她自己不承認。 又過了幾年,長安城裏最卑賤的娼寮中,也出現了個很特別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並不是因為她美,而是因為醜,醜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當她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自稱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說的話自然沒有人相信。 林詩音很大程度上是借側面烘托的。 我們不斷從李尋歡的思念中,感受到她的存在。 所以,她的整個形象非常淒美。 她“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真正完美無暇的女人,但誰也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她的臉色大蒼白,”身子大單薄。她的眼睛雖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風韻,她的氣質,都是無可比擬的。“ 她為整部小說平添了一股幽怨氣息。 妻子、母親、情人,三種角色心情激蕩,互相矛盾。她愛自己的兒子,也不能說不愛自己的丈夫,對從前的情人,又是一番別樣的滋味。在夾縫中,她左右為難。 猶豫與痛楚,支配著她的行動。 林詩音的手握得更緊,顫聲道:“你既已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我們本來生活得平靜,你…… 你為什麼又要來擾亂我們?“ 林詩音忽然自簾後啞聲道:“你害了我的孩子還不夠?還要去害她?” 她的臉是那麼蒼白,那麼美麗。 她眼波中充滿激動,又充滿了痛苦。 也從來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過。 林詩音望著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軟軟地倒在地上。 事實上。李尋歡傷害她最深,所以,她起初對李尋歡的怨恨是合情合理的。至於她對李尋歡的舊情難忘,幾次要去救他,更是展現了一個女性的真實心理。 然而,在後來,作者一廂情願地寫她被李尋歡感化,不再怨恨他,並遠離他鄉,則真正有點“蛇尾”了,缺乏說服力。 作者之所以讓林詩音離開,大概為了成全孫小紅與李尋歡。因為古龍認為李尋歡這樣的英雄。需要的是孫小紅這樣的美女。 孫小紅幾乎在整部作品中都是無望地愛著李尋歡,明知李尋歡深愛林詩音,她仍是執迷不悔。而且,她克服了一般的嫉妒之情。“自從她第一次看到李尋歡,她就決心要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他。這決心她從未改變。”但見了林詩音後,“她卻覺得自己大自私,她決心要犧牲自己!因為她覺得林詩音比她更需要李尋歡!” 但作者決心要成全她,所以讓林詩音說出:“李尋歡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實在只有孫小紅這樣的女人才能安慰他。” 在小說的結尾,連李尋歡自己也感到了對於孫小紅的強烈感情: 李尋歡也沒有放開孫小紅的手。 以前他每次聽別人說起林詩音,心裏總會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鎖,將他整個人都鎖住。 他,總認為自己必將永遠是擔著這痛苦。 但現在,他的痛苦卻似已不如昔日強烈,是什麼力量將他的鎖解開的呢? 他和林詩音的情感是饅饅累積的,所以才會那麼深邃。 孫小紅和他的情感雖較短暫,但卻經過了最大的患難折磨,經過出生入死的危險。 這種情感是不是更強烈? 不過,孫小紅可能過於完美,所以,反而令讀者感到她是一個自以為是,故作姿態的女子,不如林仙兒、林詩音那麼具有感染力。 所以,完美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好的東西。正如好東西並不一定完美一樣。 ●寂寞巔峰 巔峰是成功的極限,也是名利的極限。 然而,高處不勝寒。 人人企望著達臻巔峰。 巔峰是成功的極限,也是名譽或利益的極限。 在巔峰,接受無數人的仰望和羡慕、崇拜。 在巔峰,沉浸於喧嘩的讚揚,還有掌聲,或者聚光鏡的照耀。 然而,巔峰寂寞。恰如一句古詩:高處不勝寒。 一個人到達巔峰狀態,也就失去了他的同伴。他一個人高高在上,享受被膜拜的虛榮,卻再也沒有友情的溫暖或與對手的切磋。 皇帝是權力的最高化身,他君臨萬人之上,但他並不自由,並不快樂。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受約束。他失去的是人倫的歡樂與喜悅。 皇帝必定寂寞。難怪金庸的《鹿鼎記》中康熙特別寵愛韋小寶,因為韋小寶沒有把康熙當作皇帝,而是一個玩伴。在現實生活中,卻並沒有韋小寶。 智者的智慧導致煩惱。他的境界別人難以企及,他所見到的別人難以理解。 古來聖賢皆寂寞。 所以,《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高手惺惺相惜,決不輕易殺死對方,因為大難找到真正的對手。 高手相鬥的場面寫得不同凡響,最能顯示古龍的風格與氣質。這些場面顯現真正的高手所具有的胸懷、膽識、技藝,更顯現了高手的寂寞。 風吹過,卷起了漫天紅葉。 楓林裏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濃了。 劍氣襲人,天地間充滿了淒涼肅殺之意。 郭嵩陽反手拔劍,平舉當胸,目光始終不離李尋歡的手! 他知道這是只可怕的手! 李尋歡此刻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頭髮雖然是那麼篷亂,衣衫雖仍那麼落拓,但看來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臉上已煥發出一種耀眼的光輝! 這兩年來,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劍,韜光養晦,鋒芒不露,所以沒有人能看到它燦爛的光華! 此刻劍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裏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 風更急,穿林而過,帶著一陣陣淒厲的呼嘯聲。 郭嵩陽鐵劍迎風揮出,一道烏黑的寒光直取李尋歡的咽喉,劍還未到,森寒的劍氣已刺碎了西風! 李尋歡腳步一溜,後退了七尺,背脊已貼上了一棵樹幹。 郭嵩陽劍已隨著變招,筆直刺出。 李尋歡退無可退,身子忽然沿著樹幹滑了上去。 郭嵩陽長嘯一聲,沖天飛起,鐵劍也化做了一道飛虹。 他的人與劍已合而為一。 逼人的劍氣,摧得枝頭的紅葉都飄飄落下。 離枝的紅葉又被劍氣所摧,碎成無數片,看來就宛如滿天血雨! 這景象淒絕!亦豔絕! 李尋歡雙臂一振,已掠過了劍氣飛虹,隨著紅葉飄落。 郭嵩陽長嘯不絕,淩空倒翻,一劍長虹突然化做了無數光影,向李尋歡當頭灑了下來。 這一劍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尋歡周圍方圓三丈之內,卻已在他劍氣籠罩之下,無論任何方向閃避,都似已閃避不開的了。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李尋歡手裏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劍鋒。 就在這一瞬間,滿天劍氣突然消失無影,血雨般的楓葉卻還未落下,郭嵩陽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劍仍平舉當胸。 李尋歡的刀也還在手中,刀鋒卻已被劍折斷! 他靜靜的望著郭嵩陽,郭嵩陽也靜靜的望著他。 兩個人面上都全無絲毫表情。 但兩個人心裏都知道,李尋歡這一刀已無法再出手。 小李飛刀,急如閃電,就因為刀鋒破風,其勢方急,此刻刀鋒既已折斷,速度便要大受影響。 這柄刀縱然出手,也是無法傷人的了! 常勝不僅的小李飛刀,此刻竟是有敗無勝! 李尋歡的手緩緩垂下! 最後的一點楓葉碎片也已落下。楓林中又恢復了靜寂! 死一般的靜寂。 郭嵩陽長長歎息了一聲,慢慢地插劍入鞘。 他面上雖仍無表情,目中卻帶著種蕭索之意,黯然道:“我敗了!” 比武如同藝術,如同詩,是高手的心靈語言,是他們之間相互交流的心靈語言。真情的流露,生命的體悟,在於一招一式間。 一招一式,超越了塵世的名韁利鎖,塵世的繁華喧鬧,如同簡潔的線條,構築了另一類的世界,純淨,原初,靜寂。 高手的榮譽可能成為心理的負擔,扼殺高手的再創造。沒有對手,使他失去了切磋的機會。心理負擔,使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在寂寞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高手的武藝也會消失殆盡。 孫天機即是典型。 他在武林中排名第一,武功已達極致,似已到了“太上忘情”的地步,卻輸給了上官劍虹,屍骨無存。 李尋歡的分析不無道理: 一個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巔峰,心裏就會產生一種恐懼,生怕別人會趕上他,生怕自己會退步。 到了這種時候,他往往會想法子逃避,什麼事都不敢去做。 越不去做,就漸漸會變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會忽然歸隱,有些人甚至會變得自暴自棄,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對世上所有的一切事物不再關心。 看來,還是平淡最真。 成敗與否,幸福與否,實在沒有標準。達臻巔峰,並不意味著成功或幸福。 如果一個人內心平安,那麼,無論在怎樣的狀態,他都會享有生命的大歡樂與大神秘。 為什麼一定要與天爭,與人爭?勝又如何?敗又如何? 做一個高手又如何?做一個平常人又如何? 第4部 風流飄逸處處留香 ●中國的 一個中西合璧的“超人” 有盛唐的古風,也有當代的智慧。 楚留香是誰? 名動天下,江湖中入人傳誦。雖是一介大盜,卻是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未嫁女兒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最願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銷魂銷金場所的老闆最願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他當然還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最大的豪客…… 不管是誰,黑道白道的人,都承認他是一個天上地下,獨一無二,沒有誰能代替的英雄。即使是關東馬場的大老闆,長白山裏的大參商,名山名寨名道名幫派的總舵主、總瓢把子,平日左擁紅,右簇綠,一擲萬金,殺人如麻,面不改色的,可是只要看見他,人人的臉色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改變的。 ——這是楚留香的書中形象。 古龍煞費苦心,絞盡腦汁,在《楚留香傳奇》的八個系列故事中,把楚留香推上了近乎極端的“高峰”。 《血海飄香》中,楚留香一出場便雄姿神勇,從兩個好朋友——丐幫幫主南宮靈和妙僧無花身上,破獲了“天一神水,案。日本武士天楓十四郎情場失意後心灰意冷,進入南中國專門找少林掌門和丐幫幫主比武,為的是臨終托孤。兩子無花和南宮靈卻恩將仇報,長大後學得武功絕藝,心中不忘為父報仇,奪取中國武林最大幫派的掌門地位,鬧出了一樁轟動江湖的離奇血案,楚留香深入虎穴,幾遭叵測,終於弄清了事實真相,發掘出了真凶。 《大沙漠》寫得最精彩,無邊無垠的大沙漠的冷酷與人性的殘忍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瘋狂的世界”。先是楚留香破獲“天一神水案”後,回到海邊船上,又赫然發現人去船空——他的紅粉知己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三人已失蹤,只在椅子上留下一堆黃沙與一顆黑珍珠。原來是那位由大漠而來的少女,愛上了楚留香,為了再見到他,不惜把他的女伴劫持而去。誰知楚留香追到大沙漠,卻連她們的影子都沒見到,而落進了已然變態的石觀音的魔窟。楚留香經過艱難的周旋,以心攻心,終於在朋友的協助下,擊敗了石觀音。 《畫眉鳥》是另一個撲朔迷離的故事。石觀音人雖死,她的勢力卻仍在中原武林苟延殘喘,並且由此引出了另一大魔頭——水母陰姬。一個又一個懸念,造成一個又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奇,使人陷入一個又一個迷恫。楚留香在左右夾攻中,卻屢屢成功地把危險一一化解,充分體現了他的機智、沉著和高超的武功,以及對人性透徹的瞭解。 《蝙蝠傳奇》雖然是在洞窟裏結束的,大部分的情節卻是發生在大海上。跟大沙漠一樣,看似遼闊無垠碧波蕩漾的大海,也是一個險惡的環境。誰是友,誰是敵,每人都有一套羅生門式的說法,楚留香一時也真假莫辨,但他卻相信邪必不能勝正,強權必不能戰勝公理,黑暗必不會長久,人世間必有光明存在。並由此撥開疑霧迎來光明。 《新月傳奇》一反以往的寫法,楚留香只參予了過程,結果卻不是由他來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的。這是《楚留香傳奇》中很特別的一篇,因為東南沿海一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流寇史天王聲稱,只有將朝廷特使的女兒新月姑娘——玉劍公主嫁給他才能作為休戰的條件,為此,江湖中入便分成兩派去促成或阻止此事。楚留香也為尋找玉劍公主而遇到各種各樣的阻力,重重危險欲置他於死地。最終他都一一闖過來了,史天王他卻殺不了,反而是由玉劍公主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級。 《桃花傳奇》是一部以古老的傳說作開篇,融匯了偵探與俠情的傳奇。楚留香的性格對新鮮、危險、刺激的東西總是最感興趣的。武林中有一個神秘家族,無人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他們信奉一種神怪宗教,被選中的女子作為聖女,必須為家族和宗教獻身,不能再有凡人生活。這一“代的聖女之母不願女兒終生寂寞孤獨,於是看中了楚留香,用美人計一步步”請君入甕“。楚留香雖交了桃花運,但也因此而屢遭劫殺。真情、假愛、柔情、羅網,這一,切都使楚留香難以自拔。 這是他最像“凡人”而非“英雄”的一部作品。 《鬼戀俠情》幾乎就是一部偵探片的藍本。東方的“借屍還魂術”與西方的現代偵破術很奇絕地結合在一起。看似撲朔迷離,波瀾起伏,其實只不過是人性自然的渴求。書「一幾對男女青年對愛情婚姻的主動爭取,很有反封建的氣息,楚留香在此,倒像是牽了“月老”紅線的“冰人”。 《午夜蘭花》是《楚留香傳奇》的最後一個故事,在這一部作品裏,更沒有楚留香什麼具體事了,因為他一開始已是個“死人”。故事說的是江湖上出現一個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組織了一個很可怕的組織,以楚留香的朋友作為誘餌,去查證楚留香是否真的已經“死”了。只是到了最後,才讓楚留香作告別式的出場,讓其他的人物去總結楚留香的一生與傳奇。 由此看來,楚留香實在是一個“高大全”的人物。 雖然他有時會做出很傻的事,很衝動的行為,但總能很快地發覺,並沒有錯失良機,最不濟的時候也僅止於“大智若愚”。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他不能解決的問題,沒有什麼事能夠難倒他。 雖然他有很多朋友,比如說少林寺的方丈大師,才高八斗的才子,滿街化緣的窮和尚,冷酷無情的刺客,隨便叫他“老臭蟲”的卻可以過命的人……但其實,他只是在喝酒和幹點小事的時候需要他們,這些朋友對他的實際作用是不大大的。他是名副其實的“孤膽英雄”。 正如江湖中第一位最有權力的女人金老夫人所言:“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種格調,也就是說,一種氣質,一種氣勢,一種智慧,這是與生俱來的,也是後天培養出來的。一個高格調的人,就算運氣再壞,也要比一個低格調的人運氣最好時好得多。” 楚留香在古龍的筆下就是那個高格調的人,而且是世界上格調最高的那個人。 其他的成名人物,或者武功很高,卻不如楚留香俠義;或者富可敵國,卻不如楚留香大方;或者風度翩翩,卻不如楚留香有魅力;或者權勢很大,卻沒有楚留香的威望;或者智慧過人,卻沒有楚留香的寬容;或者善解人意,卻沒有楚留香的溫柔;或者屢建奇功,卻沒有楚留香的運氣…… 總之,他們如果是雲,楚留香就是星星,他們是星星,楚留香就是月亮,他們是月亮,楚留香就是太陽。 烘雲托月,眾星捧月是古龍塑造楚留香時最常見的方法,甚至是唯一的方法。 這確實讓人奇怪。大約是在同一時期吧,中國大陸的所有的文藝作品所用的手法跟古龍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也很熟悉並已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習慣了這種創作方法:總有一個。“三突出”高大全的人物,他就像草原上一大群羊的頭羊,所有的人都會唯其“羊首而瞻”。正如頭羊若是跳過了關著的柵欄,後面的羊群也會一只接著一只地跳過去,即使後來開了柵欄門,羊群仍然不從裏面出來。 即使到了新時期,我們的文學創作依然沒有擺脫這種慣性。當然,在經過了一個誇張的貶斥人情的時代後,新時期文學的一大主領“從英雄到普通人”已逐漸被人們廣泛接受。 但其實,英雄情結是人類的基本情結之一,也是一種最為寶貴的情感。當它與特殊的人、文化或時代思想結合起來時,會產生內涵上的意想不到的改變:如果與愚味結合起來,它的確是可憎乃至可悲的;然而當它作為人的一種主動精神,或作為一種明確意識到自身追求所在的意志力而存在時,它卻是偉大的人性的體現。 在這一點上,古龍把握得很准。 他不僅知道中華民族是從異常惡劣的環境下艱難走過來的民族,他也知道中國人生活得雖然單調、沉重、平凡而缺少刺激,但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會有著綺麗的夢想,有著尋求變化的情結。有幾個人在年幼的時候沒有夢到過自己像鳥和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呢?誰不想轟轟烈烈地活一回,精彩一回呢? 所以他塑造了楚留香,不惜用最奇崛的方式,最動聽的語言,最浪漫的情感。 古龍要用筆立起一個中國式的“超人”,這個英雄有盛唐的古風,也有當代的智慧,當然還有絕頂的好運氣。 他要讓每一個掙扎在紅塵喧囂中,卻仍舊欣賞那種馬上拱手作揖,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紳士氣質,依然推崇那種路見不平,拔刀仗劍相助的俠客與騎士之慨然的中國人,有呼出一口長氣的機會,有瀟灑走一回的勇氣。 何況外邦也有一個“”。 古龍對伊恩佛來創造的“占士邦”這個形象的情感一定是很複雜的。他欣賞“”那種從羅賓漢時代流傳下來的典型歐美式的英雄:冷靜,但瞬息的爆發力;神經,但時時自嘲的幽默;微笑,但能面對最大的挫折。但那畢竟是外國人的英雄,不是中國人自己所擁有的。 而中國傳統的武俠小說,包括金庸和梁羽生的作品,其主要人物往往都是一個堅忍異常的人,絕不屈服,絕不妥協,並兼有很高強的武功。這跟占士邦的灑脫,風流,大智大勇,再加上幽默多情是截然不同的。如何從中西與古今的夾縫中脫穎而出?他機智地走了這麼一條路子——根本拋開歷史背景,不受任何約束,而憑感性筆觸,直探現實人生。在頗有古風的背景中,融入現代人的情感、觀念、語言和生活。 於是,楚留香便成型了。 外在的楚留香,有著“”的特徵:智慧過人,膽大威猛,英俊瀟灑,風流飄逸,美女如雲,人所仰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刀槍不入,水火無敵,出入險境如履平地…… 內在的楚留香,卻還是中國遊俠的典型:高高在上,卻不乏悲憫情懷;浪跡四方,卻少有憂愁;有人性惡的一面,卻又控制得很好;有許多嫉惡如仇的時候,人情味卻依然很濃…… 有這兩方面的優點,楚留香還怎能不大大的有名? 所以他雖然是虛假的,是一個虛構的小說中的人物,可是他的名字,卻上過臺港各大報紙的新聞版娛樂版,而且是在極明顯的位置。在東南亞許多國家,“楚留香”也是很多人的偶像,刮起過一陣旋風,造成了相當大的震盪。 所以香港影星鄭少秋才那麼大名鼎鼎。因為他是第一位扮演“楚香帥”的演員,以後不管又出現了多少個“香帥”,影迷們還是覺得他演得最地道。以致他一出現,群眾都會向他歡呼,視他為楚留香。 在當時,有誰能夠在娛樂界,影視界,甚至音響唱片界,服裝界,乃至建築界、飲食界、旅遊界等等,都造成一種相當大的轟動? 只有夢留香。 ●人間的遊俠 要是有一天,在一條簡陋的小道上,你見到了一個如同在寬闊大街上施然漫步的人,那一定是楚留香。 如果把楚留香比作一幅畫,那麼他絕對是中國畫而不是西洋畫。 沒有西洋油畫中必定要有的明朗的五官,濃重的色彩,強烈的光線,呼之欲出的情緒。 即使是中國畫,也屬於意在筆先的那種,淡淡的幾筆勾勒,絕沒有枝枝節節的纏繞。 所以,我們看完了有關他的八個故事,也不太知道他的年齡,他的樣貌。 直到在第八個故事《午夜蘭花》裏,才通過一個女孩子的眼睛,稍為“畫”了一下他的外部特徵: 這個人穿一件藍色的長衫,非常非常藍,式樣非常非常簡單。 這個人很瘦,臉色是一種海浪翻起時那種泡沫的顏色。又好像是初夏藍天中飄過的那種浮雲。 一一誰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顏色,誰也無法形容。 這個人的神態氣質和風度是無法形容的。 一一那麼飄逸靈動秀麗,坐在那裏卻像一座山。 所以,這個女孩子一看見這個人:她心裏就會覺得有一杆槍。槍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這種可以燒及人的火,而是一團暖暖的、溫溫的火,好像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裏的那種火一樣。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將雪的寒夜要來飲小火爐上的酒時的那種心情一樣。 就好像初戀而失戀,再一次有了戀情時那種心情一樣。 這樣的描寫,仍是含蓄膝隴。 所以,江湖中關於楚留香的傳說才很多,有的傳說甚至已接近神話。 有人說他:駐顏有術已長生不老;有人說他:化身千萬能飛天遁地;有人說他: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未來;有人說他:瞬間能偷心卻兵不刃血;有人說他:有女無數,風流卻不下流;那陣子,楚留香真是名滿臺灣,甚至變成理髮廳的招牌,化成各種各樣的廣告。即使在小酒館裏,廚師們和顧客們也在為他打賭而爭論不休。 一群人說:楚留香會和蘇蓉蓉結婚。 一群人說:楚留香會和宋甜兒生兒育女。 古龍呢,正在旁邊哈哈大笑,一碗一碗地往嘴裏倒酒。 幾乎所有看過《楚留香傳奇》的人,都進了他預先設好的圈套,他能不樂嗎? “能夠讓大家都大吃一驚,豈非正是一個作家的最大目的之一?” 這是古龍的名言。 但這個大吃一驚,是有著古龍對武俠小說的獨特見解之所在的。 小說裏一定有人物,人物中一定有主角。無論寫什麼小說,大概也不能例外,就算天地一沙鷗中的那只鷗,也是擬人化的,也有思想和情感。 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無疑是要比較特殊一點,無論形象和性格都比較特殊,因為武俠小說寫的本來就是一種特殊的人和社會。小說中人物的遭遇通常都不是一般人會遭遇到的,而且常常被“推”入一個極尖銳的“極端”中。讓他在一種極困難的情況下作選擇,生死勝負,成敗榮辱,往往就決定在他的一念間。 是捨生取義?還是舍義求榮?這其間往往根本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因為武俠小說的作者一定要讓他的主角,在這種磨練和考驗中表現出真正的俠義精神,表現出他的正直堅強的勇氣。 一個人如果經常受到這種考驗,就好像一塊鐵被投入洪爐中,經過千錘百煉後,自然會化凡鐵成精鋼的。 所以武俠小說中的主角,通常都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一身武功,一腔正氣,義之所在百折不回。無論他們的外表看來像什麼樣的人,這一點決心和勇氣卻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就算他們的軀殼因愁苦、傷痛、疾病而被損害,這一點也不會改變,否則他就根本不會出現在武俠小說中,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但他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百感情,所以他們也有很多不同的類型。有些冷如岩石,有些熱情如火,有些木鈉沉著,有些瀟灑風流。還有些平時看來雖然平凡懦弱,可是在他們面臨大節大事時,卻能表現出一種非常人所能企及的決心和勇氣。 人本來就有很多種,在創造小說中的人物時,當然也應該有許多不同的形態,否則這種小說也根本不值得寫了。 楚留香就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問世的。在新派武俠小說家創造的俠義形象中,他無疑是一個異數。 因為他冷靜而不冷酷,正直而不嚴肅,從不偽充道學,從不矯揉做作,既不會板起臉來教訓別人,也不會擺起架子來故作大俠。 梁羽生寫了許多大俠,但他的大俠道德色彩濃烈,是非感強,正邪嚴格區分。人物的社會內涵豐富,但人物性格單一,容易流向概念化,公式化的寞臼。 金庸也寫了不少俠之大者,他們幹了許多驚天動地,匡扶正義的大事情。非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且還能“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怨所動,不為面子所動”,很接近作者與讀者心目中的正義俠士的理想觀念。 古龍創作的楚留香卻只是一個江湖遊俠的形象。 能拍拍自己的胸膛說“我也是江湖人”這六個字就不簡單。 江湖人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 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們也許根本上是另一類人,因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是和常人不同的。 他們的身世如飄雲,更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沒有,連根都沒有。 他們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熱的血。 他們輕生死,重義氣,為了一句承諾,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 他們不是可以隨意“安裝”的,他們總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情,如酒、如俠、如義氣、如豪情、如知恥,如忍耐和勇氣。 楚留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是獨一無二的。 他做事很有原則。雖然是江湖中人,但他並不好武,所以他的招式不多,枝節也少。 也許,要做到“武”字並不是難事,只要有幾膀力氣,幾手工夫,也就是了。但若只是以武逞強,白刀殺人,那就簡直和野獸差不多了,又怎配來說這個“俠”字。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是楚留香傳奇一生的基礎。 他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遇到一些不尋常的人,遇到一些不平常的事。 他經常在間不容髮的時候能全身而退,就算敗,也要在敗中求勝,永不妥協,永不退讓一寸一分。 永生不可得,不敗卻可求。 因為他已把“武”變作了一門藝術,就如同他把“盜”也變作一門藝術一樣。 在作品中,楚留香“盜”的本領是很高強的。“如果楚留香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褲子,那麼明天早上你大概就再也找不到一寸可以穿在你腿上的綢緞絲棉毛皮布料了。 甚至可能連一張不透光的紙都找不到。“但他偏偏要把這種本領公諸於眾,他要取一樣東西,一定會先通知對方,要對方好好防備。 正如故事一開端,就是一張很奇特的短箋出現在我們面前: 聞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極盡妍態,不勝心嚮往之。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 他認為你已不配擁有這件東西了,他要劫富濟貧。到了這個份上,他的“盜”還是一般的“盜”嗎? 何況這還只偷天下大多數人都希望他去偷的東西,譬如說,好佞的壞心,盜匪的惡膽。 楚留香免不了暴力,卻從不殺人。他只是讓他的對頭們“多行不義必自斃”。 對付石觀音,他用的是聲東擊西的方法。石觀音的武功太強,他本已沒有招架之力,所以在石觀音已勝券在握的時候,他卻一拳擊中了映著石觀音的鏡子。 因為石觀音實在太美太強了,這麼多年來,她已將自己的精神寄託在這鏡子上,她已愛上了自己。鏡子裏的人和她已結成一體,真真切切,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楚留香一拳下去,別人尤自可,石觀音如何受得了?就在她一怔之下,楚留香已點了她幾下穴道。 無敵的石觀音敗了,沒有人能殺死她,她自己殺死了自己。 對付水母陰姬,他用的是攻心法,他只不過用言語,用行動去挑開已被遮蔽多時的“人性”,把水母陰姬還原成一個相對正常的女人。他是敗中求勝,水母陰姬是良心發現,她只能無可奈何地也自願地將自己關進了自己早已掘好的墳墓中。 還有蝙蝠公子、薛笑人、妙僧無花、……他們都是世間罕有的高手,但都無一例外地敗在楚留香的手下。 但楚留香每一次戰勝他們,都會有說不出的悲痛,說不出的蕭索,說不出的茫然,說不出的傷感,說不出的黯然,說不出的遺憾。 他總會不停地問著自己:“我勝了嗎?我真的勝了麼?” 活人和枯骨之間的距離,相隔也只有一線而已,勝和敗之間,又怎能差得了多少呢? 因為活下去,不但是一個人的權利,也是一個人的責任。沒有人有權殺死別人,也沒有人有權殺死自己。但殺人者,都必得接受法律制裁。這規律誰也不能逃避。 “有所必為,有所不為”,這是真正的俠士的處世原則。 “豁達寬容,機智風趣,對人類充滿愛與信心”,是楚留香一生的追求,也是他的人格的標誌。 這也是古龍晚期小說的最明顯的改變。 人們總以為武林中籠罩的都是刀光劍影,人們總以為江湖上最流行的是陰謀詭計。但《楚留香傳奇》中,卻多的是這樣的文字: 胡鐵花說:“我現在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就是這些平凡的人。你終日和他們相處在一起,也許還不會覺得他們有什麼可愛,但你若是到那見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會知道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人更可愛的東西了。” 楚留香笑著道:“這也正是你可愛的地方。一個對人類如此熱愛的人,絕不會是壞蛋,一個壞蛋就絕不會有你這樣的想法。” 《畫眉鳥》 那些讓人愉快的聲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鋪裏的夥計正和婦女老溫討價還價的聲音,刀構在鍋子裏翻炒烹炸的聲音,媽媽打小孩屁股的聲音,小孩的哭聲,小姑娘吃吃的笑聲,骰子擲在碗裏的聲音,醉漢的笑聲,酒樓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語唱小調的聲音。 那些又好玩,又熱鬧,又有“人氣”的聲音到哪里去了? 《午夜蘭花》 他們其實都是喜歡和平,喜歡平凡的人。當然,他們都不平凡,所以他們很想以自己的不平凡換來大眾的平凡與平安。 平安是福。 所以,無論是楚留香還是胡鐵花,在強敵面前,在絕境之中,都能談笑風生,以朗朗笑聲驅走滿天的陰霾與暴戾。 不管是在多麼困苦的情況下,能夠笑一笑總是好的。 人們總是在這一笑中認出他就是楚留香。 正如一笑往往能讓事情“奇峰突起”一樣,楚留香的“缺陷”,也往往成了救命的法門。 楚留香的鼻子,從小就有毛病。古龍說,從現代的醫藥觀點來看,大約是鼻竇炎一類的毛病。所以他喜歡摸鼻子,這也是他讓人認定的另一個標誌。 可是這種毛病並沒有讓他苦惱過,鼻子不通,他就訓練自己換另一種方法去呼吸。最後是他全身的毛孔都能呼吸,不但彌補了鼻子的不足,而且還讓他避過了許多兇險:一所有的迷藥,都不能迷到楚留香,反而麻痹了敵人。 其實人生中許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偉大的畫家眼睛常常不好,偉大的音樂師往往耳朵不大靈。貝多芬晚年已經是個聾子,卻寫出了《歡樂頌》等一大批激動人心的作品;梵高近乎瘋狂,卻留下了《向日葵》等膾炙人口的畫面。 一條路不通,可以換另一條路走,也可以堅持到底。 楚留香兩者兼備。 他也知道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他也經常上當,經常受騙,但他的慈悲心懷從來沒有改變,他對人性從來都充滿信心。 正是在這種心懷的影響下,連殺人不眨眼的“中原一點紅”也成了他的好朋友;連鐵公雞姬冰雁也甘願為他兩脅插刀;連掌法冠絕江湖的左輕侯也為他親自下廚房,洗手做魚羹…… 也許這就是楚留香的一生傳奇中最得意之處。也就難怪他雖然鼻子不好,卻也最喜歡香氣,每幹完一件他引以為做的江湖大事,就會灑下一陣淡淡的,帶著鬱金香花芬芳的氣息。 要是有一天,在一條簡陋的小道上,你見到一個如同在寬闊大街上施施然漫步的人,那一定是楚留香。 要是有一天,在一個豪華的宴會上,看到一個神態淡然,穿著並不華麗,可是服飾的質料手工剪裁卻非常好,很會搭配顏色的人,那無疑是楚留香。 要是有一天,細雨迷霧,一個穿著唐時古風的木履,撐著柄油紙傘的人,走在斜風細雨的陰暗中,就好像走在豔陽滿天百花盛開的御花園裏,那也只有是楚留香。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看起來好像會比一般人都高一點點,甚至要比他自己的實際身高都要高一點點。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的樣子都不會改變。 順境也好,逆境也好,他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人。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的臉上好像總是帶著微笑。就算他並沒有笑,別人也會覺得他在笑。 這就是喜歡冒險、刺激,又享受平凡的楚留香。 ●心靈的朋友 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界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擬友情的芬芳與美麗。 楚留香一生傳奇,所交的朋友也多姿多彩,既有名冠江湖的武林大師,也有乳臭未乾的小叫化;既有風流瀟灑的妙僧,也有滿街化緣的窮和尚;既有冷酷無情的刺客,也有血氣方剛的少年;既有才高八斗的秀才,也有大字不識的村夫;既有一毛不拔的吝嗇鬼,也有一擲千金的富豪…… 所以,無論是在“胯下五花馬,身披千金裘”的圈子裏,在“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環境中,還是在“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的絕困中,他都能遊刃有餘,如魚得水,就緣於他到處都有朋友。 因為古龍最重友情。 朋友,是古龍生命中最重要的顏色。 他曾有過很深情的表白:“朋友就是朋友,絕沒有任何事能代替,絕沒有任何東西能形容——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界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擬友情的芬芳與美麗。” 他不僅僅是嘴裏說說而已,他是真的這樣去維護朋友之情的。 據雲他是個“酒”“色”之徒,一生“仗劍江湖載酒行”,為人豪爽,生性灑脫,愛交朋友,待人真摯、誠懇,善於理解別人,很得朋友的心。 古龍的好朋友都知道,他雖然很喜歡女人,不能一日無女伴,但他常常會為了朋友,而捨棄他心愛的女人。他總認為女人可以再找,朋友知已卻是難尋,怎麼可以舍朋友而重女人呢?所以,他在異性中結下了許多“冤家”,在同性中卻很有口碑。 這種看法與做法當然受到許多人的垢病,認為這是中國男人典型的封建心態,但確也為他贏來了“性情中人”的稱號。孰長孰短,我們在後面將有詳論,這裏先就此打住。 如果我們說,古龍的所有小說,最中心的目的是在寫朋友的義氣。如林無愁先生所言: 寫朋友的兩脅插刀。 寫朋友的蹈火赴湯。 寫朋友的萬死不辭。 寫朋友的皇天後土。 那麼,熟悉古龍小說的讀者都不會有異議的。 《小李飛刀》如是,《陸小鳳傳奇》如是,《歡樂英雄》如是,《楚留香傳奇》更是如此。 所以,在讀古龍作品的同時,最佳的情景是在唱機裏放上一曲《高山流水》,讀著迴腸盪氣的情節,聽著動人心魄的音樂,你會眼耳一齊收穫到一闋熏冶靈魂與煆造友情的千古絕唱。 只有從肺腑中迸射才氣而滿懷悲憫的人,才能寫出才能彈得如此精妙絕倫,也只有把一顆心袒露給朋友倚夢而眠的人,才能咀嚼這其間的深逮與真情。 彼此相倚,高山流水,才能渾然天成。 當伯牙再攜琴尋訪鐘子期,知音亡他而去,水斷山空,杜鵑啼血。伯牙心碎欲絕,筆下纏繞的,指間彈起的,是濺著鳴咽的傷痛。 傳奇椎心,琴聲如訴。 於是,我們就在這故事與樂聲中,仿佛觸摸到如雕塑般的畫面——江邊的石壁上,孤做清冷的伯牙在撫琴低吟,岸邊的陡峭的山林裏,樵夫鐘子期會心撫掌…… 到了古龍的小說裏,那千載不變的故事就愈加動人了,你會為他們結縭絞心的友誼,悵然以至刻骨銘心。他們都是可以互相燃燒自己成一把火,來照耀對方前程的;都是可以橫刀亮出赤紅的心,為對方犧牲的;都是可以一聲應諾,幹金不換的。 這是否就是中國傳統中最動人,最醇香的承繼?任是歲月滄桑,時光如海,它始終如烈酒一盅,暖著心,暖著夢。 那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義氣,是“延陵季子持劍”的浪漫,是“伯牙鐘子期斷琴”的絕唱。 這是楚留香和胡鐵花等最令人遇想的地方。這是古龍的武俠小說最“創新”也是最寶貴的地方。 據我們所知,在其他的新派武俠小說家的筆下,朋友之情從來不是排在第一順序的。江湖向來是一個是非之地,武林經常飄散著腥風血雨,所以,為了自保,為了生存,為了發展,江湖人物多是天馬行空的獨來獨往。 我們也常常被告知,要衡量武俠人物的價值與意義不能用一般的標準。他們是孤獨的人,在人世上自成一個系統,他們的孤獨不是無助的,無可奈何的孤獨,而是一種倔做的,高曠的孤獨。 但孤獨畢竟就是孤獨。 金庸的作品就最能體現這種孤獨觀。 他筆下的主人公,大多是沒有朋友的,沒有那種一諾千金,雖死而無悔的朋友。功業未完之時,他們固然沒有走向市鎮,賃屋於街坊之中,做工於廠舍之間,托身於人群之叢,而是孤身寄付山水,獨個創出一門宗派。一旦功成業就,便終日價潛心清修,造福武林。所交者,只應是神,不應是人了。 他們或許也有相依相伴之人,但大多不是兄弟、師兄弟,就是夫妻、父子、父女,或者是忘年交,有師徒之恩義的。 郭靖也只有師傅們和黃蓉,楊過也只有師傅兼情人小龍女。 桃穀六仙只有兄弟,也沒有朋友,他們對話極多,恬噪不堪。然而那些引號中的東西,卻是講給自家兄弟的,不是講給朋友聽的。 令狐衝開頭還有師兄妹作伴,但一遭遇變故,師弟含冤死去,師妹移情他戀,他也就孤苦零丁起來。 狄雲在進城之前,只認得師傅、師妹與那頭老黃牛,是師傅把他養大的,所以他對師傅有感激之情,卻少有朋友之誼。所以當進城之後,師傅為了寶藏而出賣他,師妹因不了解內情而冤屈他,他便由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除了韋小寶特殊一些,交了一些所謂的“朋友”,也僅只是少時共同嘻戲,長大後保護他的小皇帝,兄弟會中的師傅與同盟,以及一幫相互利用的狐朋狗友,而絕不是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真朋友。 這些。“群豪”的周圍,除了相關的人外,還有山、水、川、林、店、廟、船、車等景,還有刀、劍、琴、棋、訣、譜、秘笈、寶藏等物,但就是少了朋友。 男主角一般是不交朋友的,更不會為了心中寂寞而交朋友。若有心事,往往不是向朋友傾吐,而是採取了比較特殊的方式:要不就是發狠練功,要不就是跑上山頂長嘯,要不就是寄情在樂律或棋畫之上。若一定和人遭遇、邂逅,無法避免了,看不順眼的,話不投機的,冷言熱嘲一番,或拳來腳去一陣,也就揚長而去。萬一碰上個有共嗚感的,三言兩語便離開“朋友之地,,而登上”兄弟之境“,隨時隨地撮上為香,結拜起來。 所以書中結拜兄弟特別多,幾乎充斥了金庸的十幾部作品。 這也可以透露出中國古昔的倫理意念之所習。 女主角交朋友的情形,就多有往“結婚”之路而去之勢。這種交友方式,用舒國治先生的話來說是成了“除君之外,再無別人”,又有一點不像朋友的原初意義了。如黃蓉交上了郭靖,殷素素交上了張翠山,都是開頭就已奠定了夫妻的情份的。 金庸寫了這麼多沒有朋友的人物,設置了這麼多孤寂的環境,無非是想說明:人生是孤苦的。因此,他的武林人物,最後不是慷慨一死,就是孤獨歸隱,少有第三種結局的。 古龍也知道人心難測,也遇到過“出賣朋友如刀切豆腐,吃起朋友來如吃龜孫,錦上有花,雪中無炭,恩將仇報,口蜜腹劍,嘴裏叫哥哥:腰裏掏傢伙”的“武林人物”。但他還是認定:“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遠明朗,永遠存在的”。 古龍之所以為古龍,就是因為他有一腔熱血。 “因為,有熱血的人才是虎虎有生氣的。 有熱血的人才是不落俗套的:有熱血的人才是有衝突,有高潮的。“ 跟古龍醉眼相對後,林清玄居然還能這樣說。 古龍也居然覺得很“受落”:“朋友,要與有熱血的人交;酒,要與有熱血的人喝;戀愛,要與有熱血的人談;死,要為有熱血的人死。” 這是古龍做人的宗旨。 他寫的也是一腔熱血。 再沒有其他人像他那樣去寫朋友之誼的。 楚留香與胡鐵花,陸小鳳與花滿樓,江小魚與花無缺,…… 早已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 我們從中大概可以理解“一腔熱血只賣給識貨的人”那種拋頭灑血之無所顧惜的意境。 我們也可以感受到:“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那種情懷。 這種意境,這種情懷在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中處處掬手可盈。 蔡志忠在他的漫畫釋經典裏,有一則《禪說》,讀之讓人心裏一動: 有一個人,高高地爬到山頂,動也不動地站了很長的時間。 來來往往的行人奇怪了,有人就跑去問他:“你在這裏看山嗎?” 他搖搖頭。 “你在這裏觀雲嗎?” 他還是搖搖頭。 “你在這裏等人嗎?” 他仍是搖搖頭。 “那你到底在幹什麼?” 旁人問來問去,那人一徑搖頭,未了,才答了一句:“不為什麼。我只是站在這裏。不為什麼。” 這很能比喻楚留香和胡鐵花和姬冰雁和左輕侯的關係:不為什麼,朋友就是朋友。 姬冰雁表面上冷冰冰的,又怕死又不夠義氣,但實質上,他像一座火山,在他已經凝固冷卻多年的岩石下,流動著是一股滾燙的血。他也像胡鐵花一樣,隨時都可以為做,的朋友付出一切的。 《大沙漠》裏很能表現他這種“外冷內熱”的性格,若是沒有他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工作,只通水性不熟沙性的楚留香和胡鐵花,不但不能救回人,恐怕他們自己也“活不到十天”。 但姬冰雁去了,冷冷淡淡,義無反顧地。於是,楚留香他們才能在冷酷的大沙漠叱吒風雲一回。 左輕侯是擲杯山莊的主人,除了掌法冠絕江湖之外,親手烹製的鱸魚更是妙絕天下。 而江湖中人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輕侯親自下廚,親手烹調魚羹的,總共只有兩個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這兩個人其中之一。 僅僅因為他們是相知很深的朋友,剛烈如火,倔強如牛的左輕侯居然還很聽楚留香的話。 胡鐵花更是楚留香的“死黨”。天下人,不管是楚留香的朋友或對頭,都會承認他是獨一無二的,尊稱他一聲“香帥”,偏偏胡鐵花就能大街小巷地叫他為“老臭蟲”,楚留香也只得摸著鼻子苦笑。 楚留香有什麼事,他一定伴隨左右,鼎力相助,而他半夜睡不著覺,要喝酒,楚留香也會陪著他一醉方休。 在《新月傳奇》裏,有一個很精彩的情節,很能說明他們之間的默契。 他們小的時候便在一棵大樹上築了一座小房子,稱為“狗窩”,作為危急時候的避難處。一旦誰有難,只要在任何地方寫上“狗窩”兩字,另一個必須立時三刻趕去營救。 有一天,楚留香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這兩個字。他心急如焚地趕去。 山還是那座山,樹還是那棵樹。但“狗窩”完全變了,由簡陋變成了華麗。胡鐵花也變了,由滿臉鬍子,落拓江湖的草莽之士,變成了油頭粉面的花花大少,身邊還伴著四個如花似玉的少女。 這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畫面。但楚留香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綻。他出手了。 得救後的胡鐵花自然不會在嘴裏稱讚他,甚至還自吹自擂,說還是靠自己的聰明,才指點到楚留香發現不妥。楚留香也只能承認他“確實是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這就是楚留香和胡鐵花相同與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他們行蹤漂泊,四海為家,策馬天涯,一腔熱血,一身勇氣。不同的是,他們一一個是“遊俠”,一個是“浪子”,一個天天都是早上的晨曦,一個日日都是黃昏的彩霞。 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即使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還是最要好。 就像溪山各異,但雲月相同。 這是林無愁的感慨,看來很得古龍之心。 只是古龍越寫越脫離了武俠小說的套路,把《楚留香傳奇》變成了近乎偵探小說的模式,胡鐵花不知不覺變成了福爾摩斯身邊的華生。 主帥永遠是楚留香,胡鐵花做的大多是“清道夫”的事,為楚留香掃清週邊。或者做一個最好的聽眾,聽楚留香細說武林掌故,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一邊聽,一邊還喝著酒。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許多事是胡鐵花看不慣的,可是以他一個人的力量,他能怎麼辦?喜歡他的女人,他不喜歡,他喜歡的女人,都不喜歡他。他只有坐下來喝酒。 僅此而已。 姬冰雁與左輕侯都只是在一小段時間出現在楚留香的生命當中,並沒有貫穿在他的傳奇裏。 楚留香的朋友雖然多姿多彩,五花八門,而且全都精彩絕倫,但他們都一樣尊重他信任他。或者可以說,他以他的品格和魅力征服了他們。 楚留香究其實是一個孤高自許的人。 因為古龍就是這樣的人。 ●男權的迷思 也許,楚留香是最幸福的男人。 女孩子都喜歡他,傾慕他,而且動不動就投懷送抱。 也許,這只是男人們的一廂情願。 古龍的作品寫了許多女人。 楚留香身邊往往也圍繞著許多女人。 這些女人,有的姿容宛妙,有的溫柔體貼,有的刁蠻潑辣,有的天真活潑,有的心如蛇蠍,可是她們也有相同的地方。 “她們見到楚留香的時候,她們的心,就會變得像初夏暖風中的春雪一佯溶化了。” 而古龍卻說:“無論任何順序上來說,朋友,總是占第一位的。” 言下之意是:女人算什麼?她們不是楚留香的朋友。因為在男女之間“友情”和“義氣”是很少會存在的,也很爪存在。這很能概括男子沙文主義的特點。 比照古龍的生活情狀,他這樣說並不奇怪。比照起中國儒教的森嚴禮教和道德倫理規範,他這樣說,似乎還頗有繼承。 “天道陽尊陰卑,人事男尊女卑”,這兩句話大致可以說明中國傳統社會的男女關係。始自很遙遠的古代,中國人的血液中,女性就從來沒有佔據過原本應有的地位。中國人由陰陽構成的二元世界觀,可以追溯到《易經》。 尊敬婦女,對女性採取一種溫柔態度,這在野蠻時期是條頓人的特點。然而在中國的早期歷史上,卻看不到這種對婦女的感情。 《詩經·小雅·斯幹》中就已經有性不平等的反映: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棠,載弄之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 儒學的開創,開始束縛婦女,宋明理學的確立,更把婦女禁閉在一個很狹小的世界裏,姆權制的某些精神和在《詩經》中曾經有過的婚姻自由,女性驕做諸如: 子惠思我,寨裳涉漆,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寨裳涉渭,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這些早已成了昨日之昨日黃花,蕩然無存了。 後世的許多文人,就好像領了“尚方寶劍”一樣,總認為女性要為社會道德負起責任,而男性則不必。即便有些不乏民主思想的,對女性的態度也是很微妙的。 在武俠小說中,這種態度表現得尤為明顯。 在中國早期的寫到“俠義”的話本小說中,女性不但沒有一點地位,而且往往還是俠者生長與形成過程中的一種考驗和修煉的障礙。 如《水滸傳》裏被逼上梁山的一群好漢,動輒就去殺好夫淫婦,或者殺誘惑他們的女性,如武松的殺嫂和宋江的殺妻均如是。這些“英雄豪傑”從來不會站在對方的立場替她們想想,她們為何會那樣做。不是他們不會,而是不屑。 而後來的梁紅玉、紅佛女、穆桂英等人的事蹟能留存下來,背後總有一個或一群得力的男性在支撐著。而“花木蘭代父從軍”所崇尚的,也是“孝義”,而不是“俠義”。 到了新派武俠小說家這裏,梁羽生還顯得正氣凜然,兒女私情還算循規蹈矩。金庸是一半對一半,有楊過對小龍女的深情,但也有張無忌的三心兩意。最可惡的是韋小室的可有可無,七個少女和少婦卻一齊跟定了他,有的為他生兒育女,有的為他建功立業打天下,他就悠哉優哉地當他的“通吃侯”。要說他也有義氣,而這義氣卻給了小皇帝與他的江湖朋友,是輪不到這些姑娘少婦的。 古龍把這種“好處”更加發揚光大。 在《楚留香傳奇》中,他的“天使”是女性,如蘇蓉蓉、李紅袖和宋甜兒,她們三個中,蘇蓉蓉溫柔體貼,負責照料他的生活衣著起居,是稱職的貼身女僕;李紅袖博學多聞,對江湖中事如數家珍,是塊當秘書的材料;宋甜兒是個女易牙,精幹烹調,讓他口頰留香,是勝任的廚娘。 而他的“對頭”,也多是女性,如大沙漠中的石觀音、地下層中的水母陰姬,昆侖大山中的蘭花先生。她們都曾以最陰毒的招數,想把楚留香置於死地。 楚留香周旋在這些“天使”與“魔鬼”中,雖有驚有險,總的來說還是遊刃有餘,不在他“風流飄逸處處留香”的名號。 這本來就是古龍的刻意安排,接受過中國傳統教育的男人,哪一個不希望像楚留香那樣,處處留情卻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曾經聽許多男孩子說過,楚留香是最幸福的男人。 女孩子都喜歡他,傾慕他,甘願為他做任何事。 更要命的是,楚留香的桃花運很多,女孩子們動不動就投懷送抱。 不知古龍是不是看多了弗洛伊德的書,深得弗氏“真傳”,只要是男女在一塊,總能牽涉到“情欲”上頭去。 我們便也很有“眼福”,在楚留香的每一個故事中,幾乎總能欣賞到少女“赤裸的胴體”。雖然是一筆帶過,而且古龍是力圖以藝術的筆調去寫的,不過也夠“刺激”的了。 而且問題在於,這於人物的性格發展和情節的推進有不可或缺的必要嗎? 也許這更主要是古龍的嗜好,他總忍不住要在書中為讀者製造“粉紅色的遐想”。倒是對楚留香的三位關係最密切的紅粉知己——蘇蓉蓉。李紅袖和宋甜兒,他寫起來倒是少涉風月。別人間起來,他就打哈哈:——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你說應該怎麼樣,大概也就是那麼一個樣子了。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你一定要那麼想,誰也沒有法子叫你不那麼想。 對不對? 就好像佛門子弟在打機鋒,很有禪意,但這種意韻也僅限於這三個少女身上了。在其他少女那裏,卻沒有這種似有若無,似是而非的禪意的:琵琶公主就在夜半三更中,投進了楚留香的懷抱。 新月公主在出嫁的前夕,為楚留香獻出了一切。 張潔潔以一宗教聖女之身,想方設法使楚留香成為情人丈夫。 東流島來的櫻子,也像魚一樣遊進了楚留香的懷中。 而且,最不麻煩,也是讓天下男人羡慕透了的地方,是這些少女一個個都很“大方”。 她們都似是一個老師“教導”出來的,她們都“知道”楚留香本就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的,本來就沒有人能夠佔有他。他被許多人需要著,由是:“一個女人不應該太自私,不應該用你的終生痛苦,來換取我的幸福。” “不在乎天氏地久,只要是曾經擁有”,竟然會成為楚留香時代那些喜歡他的少女們的共識。 這似乎只是古龍,或者可以說是許多男人的一廂情願罷了。 其實,當時的中國女性正生活在忌妒的環境中。在山東省,還有著一條河叫“妒婦津”,這是由當時的姬妾制度所造成的。其中當然有著許多悲慘的傳說。 所以,我們可以說,古龍在《楚留香傳奇》中,講述了楚留香在女人圈中那麼多“得心應手”的“事蹟”,無非是男性的希望加想像和大男子主義的一廂情願。 於是,那些少女們,一個個燦若鮮花,柔如柳條,春山為眉,星月為目,膚色白皙,身段炯娜,風姿綽約,脈脈含情……全沖著楚留香去了。 面對如此佳人,楚留香能不憐香惜玉?佳人又如此之多,當然也不能厚此薄彼。 楚留香從來沒有拒絕過女人。 包括妓女。 中國人對妓女的態度一直以來都很微妙,但妓女在中國的愛情、文學、音樂、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麼強調部不過分的。我們經常在小說、戲曲裏聽到董小宛、柳如是。顧橫波的故事。我們也知道宋代的蘇小小,她那在西湖邊上的墳墓,多少年來都是來此遊歷的文人雅士瞻仰的地方。 在這些故事綺麗的氛圍裏,我們仿佛聽到在秦淮河裏此起彼伏的船槳聲,以及歌妓們柔聲曼唱的愛情小調。在那些盛夏的夜晚,黑暗把一條窄小的河流變成了東方的威尼斯水道。 不過,這種情形也往往局限在秦淮河上,一旦要離開這種特定的氛圍與環境,那麼,兩情相悅的男女就會變成悲劇中的人物。如杜十娘與李甲,陳圓圓與吳三桂,董小宛與冒辟疆……中國男人的氣量大概都不過爾爾。 林語堂先生就用一種諷刺的口吻說到: 中國與西方在女性問題上有不同的看法。儘管雙方都認為女性身上存在著某些魁力,有一種神秘感,但雙方的觀,或在本質上是不同的。這個問題在藝術上展現得尤為明顯。在西方,女性的肉體被看作是靈感的來源,是完美與和諧的最高形式;中國的藝術則認為女性的肉體的魁力來源於自然界本身的和諧。中國人看到一個女人的塑像,高高地聳立在紐約港,供所有進出這個國家的人們觀賞,他認為沒有比這個事實更使人感到驚奇的了。讓一個女性裸露於人前,這簡直是無禮之至,不文明到了頂點。當他獲悉那位婦女並不代表女性,而代表自由觀念時,他就更感到驚異:自由為什麼應由女人來代表呢?為什麼讓女人來代表勝利,正義與和平?希臘人的觀點對他來說是新奇的。因為在西方,婦女被奉若神明,被賦予一種精神上的微妙品德,代表任何一種純潔、高尚、美麗、超凡的東西。 但對中國人來說,女人就是女人,是奴僕類的入。直到現在為止,鄉下的小男孩仍被告誡,不能從晾著的女人衣褲下走過,否則他就永遠長不高。 無獨有偶的是,比中國人還要封建的阿拉伯的石油富豪們,要乘坐由西方文明製造出來的勞斯萊斯小汽車,卻又不能容忍車頭上站著一位展翅欲飛的勝利女神,而非要讓她跪下來不可。 不能不說古龍也有類似的想法,認為女人永遠是低人一等的動物。他的動不動讓少女在楚留香面前全裸,當然有著情愛的成分在內,但更多的絕不是把她們此類舉動當成是自由與平等的象徵。明眼人誰都可以看得出的。 不過儘管古龍有著明顯的和根深蒂固的男權思想,他還是承認入都是有尊嚴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良家婦女還是妓女。 這種觀念,零零散散地貫穿在《楚留香傳奇》的前幾個故事裏,到了《蝙蝠傳奇》來了一個“總爆發”。 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洞窟裏,慘無人道的蝙蝠公子養了一群妓女,以供來此做交易的“客人們”呷玩。她們都被挖去了雙眼,一間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們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這裏沒有年,沒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們只能永遠在黑暗中等著,赤裸裸地等著,直到死。 她們已經麻木,已經疲倦,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但她們還有情感,如同在灰燼的下麵,還殘留著一星火星。 她們中的一個,會為一個“客人”身上帶著的鼻煙壺苦苦乞求。 男人說:“你不吸鼻煙,為什麼一定要這鼻煙壺?” 女人輕輕道:“我喜歡它……我喜歡那上面刻的圖畫”。 男人說:“你能看得到麼?” 女人道:“可是我卻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老家那邊的山水一樣,我摸著它時,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聲音輕得像是夢囈,忽然拉住男人,哀求著道:“求求你,把它給我吧,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個死人,但摸著它的時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著它時,我就好像覺得什麼痛苦都可以忍受。我從來沒有這麼樣喜歡過一樣東西,求求你給我吧……” 但無良的男人不但不答應,還賞了她一記耳光。 古龍憤怒了,他筆下的楚留香更憤怒,他一掌向那人揮出。他讓那人到死都要記住:她們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尊嚴和生命。 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到處流浪,拼命管閒事,甚至不惜去偷、去搶。 因為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別人的成功與快樂,也很能理解別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將某些人過剩的快樂分些給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盜帥”楚留香。 若沒有這種悲天憫人的心腸,他又怎麼有如此多姿多彩,輝煌豐富的一生? ●空白的遊戲 他開的是哪一扇門呢? 沒有人知道。 有人開玩笑,說梁羽生的某些小說,實在是“歷史小說武俠化,又或者是”武俠小說歷史化“。確實,浮現在他筆底下的風雲兒女,帝王將相,許多都是歷史上的真人真事。代表作《白髮魔女傳》中那位”輕拂了寒霜嫵媚生“的絕代佳人,給讀者的印象如此深刻,除了角色性格鮮明,經歷曲折複雜外,還因為她的經歷中充滿了凝重真實的歷史氛圍。 曾經有位念英國文學的女孩子,讀書時提起中國歷史就害怕。有回讀《白髮魔女傳》,看到什麼明朝三大怪案“挺擊案”,“紅丸案”、“移宮案”;青天白日,鄭大混子手執棗木棍,硬闖慈慶宮;又有遍佈神州,氣焰囂張的特務組織東廠、西廠、錦衣衛;東廠特務頭子魏忠賢與容氏又有個私生女兒容娉婷……嘩,這女孩子看得大樂,竟巴巴地跑到圖書館去,猛翻起明史來。 金庸的武俠小說更注重歷史環境的表現,依附歷史,從此生髮開去,演繹出一連串虛構的故事。有時還直接取來歷史人物和事件發揮成武俠小說,其歷史人物和事件,金庸寫來煞有介事,常能以假亂真。到了最後,他壓根就把歷史傳奇化,傳奇文化化了。 封筆之作《鹿鼎記》裏,金肩已不再說寓言了,他說歷史,說傳奇,說文化。韋小寶所做的許多事,包括殺鼇拜,會見羅刹國公主等事,都是有歷史原型的,他只不過作了再認識、再評價。從作品含有的歷史厚度而論,金庸無疑比梁羽生更高一層,其寫作技巧高明得多。“讀來讀去,還是金庸”,並不是虛言。 古龍和梁羽生、金庸並稱為“新派武俠小說三大家”,在這一方面卻是自行其路。他從不寫“江山”,只寫“江湖”。他的小說可以說是沒有歷史背景的,拋開了所有的束縛,企圖憑感性筆觸,直探現實人生。由是,在武俠人物身上,他代入了現代人的許多情感、觀念和語言,有時候就容易和讀者的看法不謀而合,從而產生親切感。 古龍步入“武壇”,是為生活所迫,並沒有梁羽生與金庸執筆之初時相互引薦、相互鼓勵的佳話。古龍是“為了等錢吃飯而寫稿”。 他的創作可分為三個時期,據他自言: 早期我寫的是《蒼穹神劍》入《劍青梅香》,《孤星傳》《湘妃劍》,《飄香劍雨》《失魂引》《遊俠錄》,《劍客行》《月異星邪》《殘金缺玉》等等。 中期寫的是《武林外史》,《大旗英雄傳》(即《鐵血大旗》,《情人劍》(即《怒劍》,《浣花洗劍錄》(即《江海英雄》,還有最早一兩篇寫楚留香這個人的《鐵血傳奇》。 然後,我才寫《多情劍客無情劍》,再寫《楚留香》,寫《陸小鳳》,寫《流星·蝴蝶·劍》,寫《七種武器》,寫《歡樂英雄》。而一部在我一生中使我覺得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便是《天涯·明月·刀》。 第一階段是古龍初入“江湖”闖蕩,為的是賺錢糊口,自然是沒有多少創新與責任感,摹仿的痕跡很濃,但從小說的情節佈局來看,已可看出古龍具有巨大的潛力和豐富的想像力,有一定的文學素養。 中段的創作可從《武林外史》開始,古龍進入了探索期。從《武林外史》到《鐵血大旗》再到《絕代雙驕》,可以看出古龍已體驗到當代武俠小說不應再走傳統武俠小說的老路。 古龍後期的作品進步很多,因為這時已不必再時刻為稻粱謀,責任感加強。加上屢屢試筆,多年曆練,眼界開闊,自然使他的作品意境深沉、幽遠,富有詩意和哲理,語言灑脫不俗,人物塑造偏向“人性”。小說情節更是。“奇”“險”兼備,鬼神莫測,令人喘不過氣來,一定要追讀下去。 所以人稱他為“江湖一怪俠”。 《楚留香傳奇》就是古龍成熟期的產物。 也是他第一部以幾個主要人物貫穿全書,每個故事卻又獨立的系列小說。 以後才有了《陸小鳳傳奇》等等。 所以它最能體現古龍的創作風格,最能體現古龍的情感路向。 這時候的古龍,已經厭倦了武俠小說所落入的固定的形式。 他說: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麼寫,才能算正宗?武俠小說也和別的小說一樣,只要能吸引讀者,使讀者被你的人物故事所感動,就是成功的。 他還說:武俠小說中已不該再寫神,寫魔頭,已應該開始寫人,活生生的人,有外有內的人!武俠小說中的主角應該有人的優點,也應該有人的缺點,更應該有人的感情。 他再說:武俠小說的情節若己無法改變,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寫人類的情感,人性的衝突,由情感的衝突中製造高潮和動作。 這樣,我們看到的楚留香,一露面便已名動天下,人所矚目,我們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將來,我們只知道他的“現在”。 該他出現的地方,他一定出現;不該他出現的地方,他也會出現。 古龍喜歡他什麼時候出現他就什麼時候出現。 我們在他的傳奇中,絕對見不到如下的語言風格: 漠漠黃沙,驕陽似火…… 沒有靜止的只有流水,一陣狂風過後,流沙四散,恍若驚濤。沙浪跟著風移走,就像水在地面上流過一樣。風沙起處,陽光也染成了一片黃。 黃沙漫天的迷離於煙霧之中,略略帶著一些淡紫的輕盈藍色,使人遠遠望去,總好像那遙遠的地方是一個浩瀚的美麗的海洋一樣! 梁羽生:《瀚海雄風》 這是梁羽生式的文字,純熟而古雅。 但在古龍,更多的是既不古典也不傳統的表述,有一股翻譯小說的味道,有時候甚至不知所云: 窗子雖然是開著的。 但卻看不見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地來,現在又悄悄地走。 既沒有留下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 可是他臉上的表情為什麼如此痛苦?他為什麼痛苦,為誰痛苦? 來的時候只敲門,就這樣簡單地進來了。 走的時候他連一聲“珍重”都沒有說,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走了。 在這裏他雖然沒有得到什麼,卻也沒有失去什麼。 還有諸如:風在呼嘯。風是從西面吹來的,嘯聲如鬼卒揮鞭,抽冷了歸人的心,也抽散了過客的魂魄。 幸好這裏沒有歸人,也沒有過客。 這裏什麼都沒有。 夜。今夜。今夜有八,不但有八,而且有燈。 八月,十五,中秋,八圓。 人呢? 人已將流血。 月無血,人有。 用的都是片段式的描寫,採取的是電影劇本的過場方法。一也許,單從一段或數段文字來判斷作品好與壞是不公平的,較為合理的是將小說本身作為一個有機整體來看。任何段落都應該是構成這個有機體不可缺少的部分,任何部分都有其一定的作用與感染力,而不是斷斷續續,毫無關聯的。 問題在於,以這種片段式的斷斷續續的手法寫成的《楚留香傳奇》等,往往只可令讀者過癮,但卻經不起長時間的閱讀。 試想想,幾大本作品甚至十數本作品都是作者“借人物的口說自己的話”,老是不忘把自己的情緒穿插其問,章章都充滿了格言與哲理,都是歌之感之愛之念之的同一個調子,沒有起伏,豈非太單調,太少變化了。 我們對古龍的才華與突出是毫不懷疑的。但是他太陶醉於自己的敘述了。老是一個腔調,像是在聽一個調門不變的人不停地絮絮叨叨、對於讀者的閱讀耐心,實在是一個考驗。 有平地與深谷才有山峰、有輕鬆才有莊嚴,有世俗才有崇高。反之亦然。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小說之調,亦然、從頭到尾都跳動著最強的音符,一部分作品可以,要是多部作品亦如是,那就會像繃得太緊的弦,在不經意處很容易會一下子就斷了。 古龍小說中文氣接不上的地方並不少,原因也主要在這裏。 豐富的想像力,是古龍小說的一大長處,也為他的《楚留香傳奇》增色不少,但在另一方面,卻大大地削弱了小說本身的說服力。 一是人物“生”“死”莫測。 我們承認《楚留香傳奇》中奇中有奇,巧中含巧,偶然中有著必然,事事不可料,事事又得宜,計中套計,真中套假,假中存真,真真假假,變幻萬千,但總歸要有一點事實根據才妥。 就像妙僧無花,本來在《血海飄香》中是當著楚留香的面自殺的,雖然名捕神鷹等人一再追問他是如何死的,遭到楚留香的暴喝:“他既已死了,無論是怎麼死的,豈非都是一樣麼?”但我們和楚留香一樣,都已確信無花已死了,而在《大沙漠》的後半段,他卻又突兀地出現,並且還是石觀音的兒子,再與楚留香決一死戰,這也太過讓人匪夷所思了。雖然有楚留香的一句輕輕帶過,說有些人可以控制自己假死,但來龍去脈還是沒有交代清楚,當然會令人一片噓聲。 二是“武功”誇張過分。 早期的還珠樓主就有飛劍出現,相信人神都會共驚歎,塵世間竟有這等“高人”:身劍合一,駕起道光,在兩山交界之間,急急趕去。 《蜀山劍俠傳》古龍也不逞多讓,他的“招式”既古怪又虛無:只見一點紅霎時間已刺出七劍,他的劍法仍是犀利而獨行,時以上紋風不動,劍光卻已如雨點般灑出。 《血海飄香》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到了必要時,地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 《午夜蘭花》有許多還是“無招之招”,極盡想像之能事,這等神怪武功的出現,把正統的技擊武術推向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地步。到得後來,《楚留香傳奇》已成了奇情小說甚至是公案小說了:“偵探、推理、冒險、言情··…·洋洋大觀。 古龍很推崇日本的小說,認為它能保持自己的悠久傳統和獨有趣味,還能吸收別國的特色。 因此他慨慷激昂地發問:日本作者能將外來文學作品的精華融匯貫通,創造出一種新的民族風格的文學,中國武俠小說的作者為什麼不能? 《楚留香傳奇》就是他融匯複合的嘗試。 首先,他把英國作家柯南道爾所塑造的福爾摩斯探案法和克裏斯蒂所創造的波洛探案法引進了作品之中。 楚留香才幹非凡,料事如神,觀察力及分析推理能力之強,處處都有福爾摩斯的“遺風”。 楚留香善於運用心理學和邏輯學,十分注意搜集和積累知識,解決問題時,採取的以“攻心為上,各個擊破”的方法,很容易使人想起波洛所破解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和《尼羅河慘案》,“古龍還直接借用西方古老相傳的故事入書,以收方便快捷之效。 有一個故事,是許多人都耳熟能詳的,說的是外邦某國的一種刑法,是讓犯了過錯的人,面向兩扇門,作選擇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一扇門後有著美女,一扇門後藏著猛虎。走對了,他可以攜美女而去;走錯了,他便會成為猛虎佳餚。 在《桃花傳奇》的結尾,古龍開的也是這種“玩笑”,他讓楚留香要不永遠留在那個神秘家族中,永遠蟄伏在黑暗的地底下,要不就是走過天梯,回到充滿煩惱也充滿希望的紅塵。 那麼,楚留香在左右兩扇門之前,他會開哪一扇呢? 古龍很狡猾,他不揭開謎底,只輕描淡寫他說: 他開的是哪一扇門呢? 沒有人知道。 但這已不重要,因為他已來過,活過,愛過——無論對任何人說來,這都已足夠。 對這個結尾,許多人取不同的看法。有的認為:小說一點懸念都沒有並不一定自然,但僅僅依靠懸念也是沒有意思的。 有的則說:縝密無隙並不是古龍的擅長,大膽恣肆,不守成規,逞才漓藻,笑做江湖,才是他的本色。 想想也是,在今天,還有哪一種寫作態度與寫作技巧值得作家單純依賴與執迷不悟的呢?什麼樣的嘗試不可能? 寫作又不是偷嘗人類智慧的禁果,它只是為熱愛它們的人們的存在和看世界打開方便之門,所以,什麼樣的血液裏流淌著什麼樣的文字,重要的是對人生,對人性,對社會以及文化滄桑的獨特體驗和領悟罷了。 第5部 翩翩飛舞人中鳳 ●赤子 他九死一生,浪跡天涯,因了一分童心與堅執,他走進了伊甸園。 某些高人雅士對武俠小說不屑一顧,這與傳統有關。我們的古訓多的是這樣的表述: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要不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在這種充滿了苦難感的格言的薰陶下,中國人還哪里會出於好奇或趣味而關注事物,關注文學? 殿堂意識一直是文學的正道。 但偏偏有那麼多的老百姓喜歡武俠小說。 他們當然是普通人。 普通人當然不會拿起書來就想到“終極關懷”,或者哀歎“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文化沙漠”什麼的等等。 即使他們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受教育者,他們也不會喜歡不大愉快的教育方式。 普通人當然也不會經常借武俠小說去發洩心中的悶氣。什麼正因為我輩是凡人俗子,所以才渴望著英雄豪傑;正因為我們活得平平淡淡,才夢想著江湖上的轟轟烈烈,等等,這是文人的想法,普通人可能不完全如此。 普通人讀武俠,可能只是無聊,只是想打發時間,偶爾不經意地拿起,看得下去就一路殺將而去,看不下去,就半途而廢,折兵而回。 就是這麼簡單,也就是這麼普通。 古龍也就是以這種心情去寫陸小鳳的。 楚留香之後的陸小鳳,更讓人輕鬆和愉快。 因為他常常是出於好奇或趣味去關注事物,而不是為了堅持某種社會公認的準則。 所以他更具童心。 童心以天真、浪漫、可愛為其品格特徵。 兒童的童心是天籟之物,那麼成人的童心呢?如果飽經人世磨練仍有童心的話,那麼這人一定不僅可愛而且可親可敬。 陸小鳳算得上是這樣的人。所以他這一生做人都做得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古龍寫他,有跟楚留香相同的地方,諸如一出場就已名動天下,諸如也不寫年齡面貌,諸如他們都是浪跡天涯,諸如他們在任何艱難的情況下都可以笑一笑。 他們還都是有理性的人,從不揭別人隱私,從不妄下判斷,從不冤枉無辜。 但陸小鳳有跟楚留香不一樣的地方,他的特徵要比楚留香更明顯:他有“四條眉毛”他能把酒放在肚子上卻不用手就能喝到嘴裏。他經常說自己是個大混蛋,他更加飛揚跳脫。 他有著“雙飛彩翼”般的輕功,和“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獨門絕技——能以閃電的速度,把所有東西夾在他的兩根指頭當中。 當劍鋒或刀鋒靈蛇般刺向他心口的時候,當人們誰都認為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時候,他根本連躲都不躲:——他只不過伸出兩根手指頭輕輕一夾。 這究竟是兩根什麼樣的手指?是不是曾經被神靈降福妖怪詛咒過?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沒有人知道。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兩根手指的價值遠比和它同樣體積的鑽石更貴十倍。據說曾經有人願意花五十萬兩金子來買他這兩根手指。 因為他只要伸出這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夾,世界上絕沒有夾不住的東西。 據說這兩根手指已經完全和他的心意相通,已經不知道夾斷過多少武林絕頂之高人手掌中的殺人利器,已經不知道救過他多少次命了。 這就是陸小鳳之為陸小鳳的原因。 就像他不用手喝酒一樣,他把這一切都當做藝術來對待。 一種臻於極致的藝術,臻於完美的藝術。 這是古龍的風格,即使是寫一個普通的人物,也用藝術的手段。 所以,何嘗是陸小鳳的品酒與接招?西門吹雪的劍術與花滿樓的敏銳,老實和尚的不拘形跡,哪一樣不是極致與完美的藝術? 只有童心,還是陸小鳳要多得多。 他沒有楚留香的那一條船,也沒有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那樣溫柔能幹的“天使”,所以他的束縛更小一些,他的行動也就更自由一些。而且他對這個世界興趣又那麼大,又那麼好打抱不平,他當然就靜不下來。 他要不就在海上飄流,要不就在大沼澤裏沉浮,要不就在紫禁城比招,要不就在冰川之中擒凶,要不就在黃土地上“臥底”……凡是古龍所能想出的極端之地,陸小鳳都一一領略過,並能做出一番成就,轟動了整個武林。 每一地每一次他當然都遭遇人所難測、人所難避的兇險。但陸小鳳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絕境中求生,以童心化解兇險。 ——有一天,他就闖進了一個看似世外桃源,實則危機四伏的地方,想拭父篡權的世子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實現“大業”,兩人玩了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在這個遊戲的過程中,“老鼠”不但不避開“貓”,反而成了“貓”的引導人,最終角色易換,“貓”成了“老鼠”,“老鼠”則成了“貓”,“老鼠”當然被捉。 一一有一次,事情實在撲朔迷離,陸小鳳只好裝死,讓“老實和尚”當他的替死鬼,他自己則脫身而出,扮成了一個小老太婆,不但作弄了許多朋友,也矇騙了他的對頭,最後,當然大獲全勝。 這樣的事好不好玩? 當然好玩,陸小鳳也說好玩。 《陸小鳳傳奇》中包括七個故事: 《陸小鳳傳奇》,《繡花大盜》,《決戰前後》,《銀鉤賭坊》,《幽靈山莊》,《鳳舞九天》,《劍神一笑》。 每個故事都很好玩,因為都是以童心為支撐,以藝術為手段的。 但若是我們想想堂吉河德,那個永遠的兒童,他那麼勇敢地與風車作戰,那麼無畏地扶善祛惡,那麼逆現實功利而動,沒有媚骨,沒有妥協。我們就可以發現,童心並不是一個“好玩”之詞所能概括得了的。 它是否還在其中閃動著一種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光輝呢? 很多九死一生的人,從地上爬起來之後,種植在心裏的,就只有怨憤和仇恨了。人之悲哀,莫過於此。 他們都說,再也沒有了部個千古的伊甸園的故事了,那個遠古的人類對自己的最美麗的饋贈。 別說沒有了伊甸園,倘若真有,我們走得進去嗎?我們必會左看右看,比較權衡,在磋砣中將一點點真情消耗殆盡。 真的嗎? 而有童心而又執著的人呢? 比如陸小鳳。 他也是九死一生的人了,他也是浪跡四海的人了,但因了一份童心與一份堅執,他走進了伊甸園。 那比“江山”要美麗得多的伊甸園。 一個外國人,可能不理解中國人所說的“江山”一詞的意蘊,他會認為,“江山”只是美麗的風景,對美麗的風景怎麼要去“打”去“坐”呢? 但中國人都能在這個詞中咂出意味深長的意義。 江山是要屬於誰的,是應歸哪家的,當然就敗者為寇,勝者為王了。 江湖好漢替人打江山,是許多武俠小說的主線或副線。 因為他們都是中國人或中國古代之人,“江山”情結當然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 如在金庸的《碧血劍》中,“江湖”與“江山”恰好組成一個互補的完整的文化圈。正如陳墨所說的,這一互補的文化圈由其主人公袁承志及李自成等人作為仲介,很好地概括了由《水滁傳》以來的武俠小說的核心話語地位:江山與江湖的密不可分。 不是嗎?袁承志是江湖人物,但卻是江山柱石的後代。 並且,他在書中的所作所為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要報殺父之仇,但這僅僅是小說的外殼,因為這是江湖人物常見的江湖生涯的模式。然而另一方面,無論在其主觀意願及其客觀效果上,他又始終在幫助李自成打江山。“ 相反,李自成是來自江湖的草莽豪傑,幹的本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江湖俠義的行徑。這一替天行道的行為上升一格,便成了反抗衰落腐朽的明王朝的“大道”。只不過中國歷史歷來如此,“竊鉤者賊,竊國者侯”——登上龍廷他便是大順皇帝,而一旦被逐出皇宮,他又變成了江湖的草寇。 他這麼一落草不要緊,袁承志也被帶累得“空負安邦志,遂吟去國行”,不僅對江湖生涯生出一種失望和厭惡,對打江山也意興蕭索了。 陸小鳳在這一方面就比袁承志要“精”得多,他覺得打江山不好玩,還不如行走江湖的好。 所以,他可以替人挖三百六十五條蚯蚓,可以剃掉他那兩條像眉毛一樣的鬍子,但他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去插手江山裏的事。 即使他要被從伊甸園中逐出,他也不會去幹。 何況陸小風是那麼容易被逐出的嗎? 《鳳舞九天》說的就是伊甸園的故事。雖然故事中的伊甸園流淌著條條澗河,且荊棘叢生,草飛遍地,但還是伊甸園。 陸小鳳和沙曼的伊甸園。 陸小鳳自己說自己是浪子,浪子當然也有愛情。但浪子的愛情要不就如楚留香,處處留情處處無情:要不就像胡鐵花,他喜歡的女人都不喜歡他,而他不喜歡的女人都喜歡他,他只好終日喝酒。 但在《鳳舞九天》中,陸小鳳竟然產生了很“正常”的愛情。 這於陸小鳳是一個奇跡。 這於古龍也是一個奇跡。 古龍寫的還是傳奇,但陸小鳳的傳奇更接近人的味道了。 正如西門吹雪也會成家生子一樣,陸小鳳也真正愛上了一個人。 《楚留香傳奇》裏,女人們都愛楚留香,楚留香愛她們嗎? 不知道。 因為他可以牽掛她們,可以保護她們,可以為她們吃苦,可以為她們拼命,但他永遠不會專注於她們其中任何一一人。 楚留香就是楚留香。 陸小鳳不是楚留香。 陸小鳳可以深深地愛上一個人。他愛上了沙曼。 他為沙曼做了很多。 甚至在於鈞一發的時候,他都會想到沙曼,而這麼一想,他的意志就鬆懈了。 他的思想已被沙曼的愛情注滿。 有愛情的人就會有顧忌。 在以前,陸小風不怕死,因為那時他沒擁有愛情。現在他有了,他會想到沙曼,他會想到沙曼對他的牽掛,他會想到沙曼孤伶伶…入流落江湖的淒苦神態。 所以,在《鳳舞九天》中,陸小鳳經常在做夢,做甜蜜美麗的夢。 做夢有什麼不好? 能夠被稀有的愛情所誘惑,有什麼不好。 永遠醒著,不僅累,而且可怕。 所以陸小鳳不累,西門吹雪也不累。累的是小老頭、宮九、葉孤城他們。 這些人整天想著“江山”,整天想著坐龍廷,豈能不累? 他們不知道世俗生活的可愛,因為他們沒有體驗過它的好處,不知道它對於造成入的美好的精神狀態所產生的作用。 他們不知道人性還有很多可愛的素質,他們只看到貪婪、恐懼、自私、仇恨,耽於安樂的一“面,卻忽視了自由。 愛情、浪漫與堅貞,以及童心。 陸小鳳卻對這一切都有所瞭解,也許還不夠沏骨透心,卻不會偏執。 而他自己,就是要過一種率性而為,能放又能收,自由灑脫的江湖生活。這種生活雖不大富大貴,卻有醇酒與香花,以及比酒更醇的友情和比花更香的愛情。 這就是陸小風。 飛翔在九重天上的陸小鳳。 ●活法 他知道有天堂,但無法忍受天堂的孤高;他知道有鮮花,卻沒有細細欣賞的閑情。 陸小風跟楚留香一樣,有各式各樣的朋友。 但真正的老朋友,那種可以不見面,一見面就吵嘴,可以不想,一想就如花蜜融化在心間的朋友,卻不多。 這樣的朋友誰都不會大多的。 所以,楚留香只有胡鐵花。 陸小鳳卻有花滿樓和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他住在萬梅山莊,一身白衣如雪,臉白也如雪。 他應該是一個很會享受,很雅致的人,卻也是一個很會殺人的人。 他可以單騎遠赴千裏之外,去和一個絕頂的高手,爭生死於瞬息之間,只不過是為了替一個他素不相識的人去復仇伸冤。 當然,他認為他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因為如果他以為這件事不值得去做,就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陸小鳳去求他,他也不去。 但他覺得殺人也是一門藝術,所以,殺人前,他會沐浴更衣,焚香禱告。 他並不是向上蒼祈禱。這只是一個過程,一種習慣。 正如他殺人,他著重的也是過程。 因為結果都是一樣的:一劍刺出,劍尖只有一滴血,而對手卻已倒下。 那僅僅是一霎那的事。 他把自己自許為劍神,別人也這樣去看他。 是劍神,就必得有一股傲氣。 就憑著這般傲氣,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視如草芥。 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他所熱愛的“道”了。 他的道就是劍。 他既不求神也不求佛,人世間的成敗名利,更不值他一顧,也不值他一笑。 他要的只是那一劍揮出時的尊嚴和榮耀。在他來說那一瞬間就是永恆。 為了達到這一瞬間的巔峰,他甚至可以不惜犧牲一切。 西門吹雪也曾是一個有血有淚有哭有笑的人,也有人的各種情感。在《決戰前後》中,他竟然把這種情感表現出來了。 或者說,是古龍被自己塑造的比冰還要冷的人震驚了,他要他從雲端上落回來。 所以,西門吹雪就和他愛的人結婚了,並孕育了一個新生命。 在他和葉孤城大戰之前,這一切竟然發生了。 當他站在紫禁城之顛,面對著葉孤城的時候,陸小風直為他擔心——他的劍,本來是神的,劍之神。可是現在,他已不再是神了,而還原為人。 因為他已經有了人類的愛,人類的感情。所以他的劍上,就像系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線上拴著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感情。 有這麼一條線拴著的劍,怎會不呆滯,不帶有偏差呢? 只是葉孤城的劍上,也系著一條線,一條於人倫道德大逆不道的線——他想刺殺皇帝。西門吹雪這一仗才能勝。 他們的劍都與人合一了,這已是心劍。心劍當然適合於心戰。 古龍為此自然也是捏著一把冷汗的。自此一役之後,他還是果斷地把西門吹雪從“人間”搬回到“天堂”。 他要的就是“高處不勝寒”的效果,兆示的就是這麼一種“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高境界。 他總要有這麼一個仁立在雲端上,周圍白霧繚繞,令人看不清影像的人物來表達他的理想。這個人不是陸小鳳,不是花滿樓,更不會是葉孤城,那就只能是西門吹雪。 古龍是很矛盾的,這邊廂他在說:“我也是江湖人”,那邊廂他已厭惡了江湖生涯,很想躲到一個無人之境,去過他想過的生活。 所以才有了西門吹雪,有了西門吹雪的由雲端到凡間,又由凡間到天上。 所以他很欣賞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之間的情感。“既生瑜,何生亮”。這是他們之間的互相仇恨。 若要死,寧願死在對方的劍下。這是他們之間的互相尊重。 有時仇恨比愛情更值得尊重。 因為仇恨並不是一種絕對的感情。仇恨的意識中,有時還包括了理解與尊敬。 正如古龍所說,“這世上不但有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膽相照的仇敵。” 當然,這只能在很小的範圍內才能有這種意義。 古龍也不會推崇仇恨,即使是這種帶著理解和尊敬的仇恨。 他很熱愛生活,享受生活,所以在寫西門吹雪的同時,又寫了花滿樓。 花滿樓兆示了另一種人生境界,跟西門吹雪迥然不同的境界。在這種境界裏,少有仇恨與血腥,多的是花香、鳥鳴以及人的一腔溫柔和博愛的情懷。 鮮花滿樓。 花滿摟卻看不見。 因為他是個瞎子。 但他的心卻明亮得很。 他就用這顆明亮的心,去領略這個世界,並熱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他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個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會嫉妒別人比他幸運。因為他對他自己所擁有的已經滿足,因為他一直都在享受著這美好的人生。 這確實令人驚異。 許多人,許多五官齊全的人,總是看著這世界的不如意處而大發牢騷。因為他們的欲望得不到滿足,所以他們就抱怨,理所當然地抱怨。 但人類的欲望什麼時候有個盡頭呢? 為人父母老是最清楚的了,當孩子還是一個胚胎躲在母親的身體裏的時候,他們會祈求上蒼:只要給我一個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就可以了。 好,“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生出來了,會笑了,會走了,哪一個父母不在希望:讓我的孩子長得更漂亮一些,更健美一些,更聰明一些…… 等到孩子長大成人了,當然就會希望他有權有勢會掙錢,能夠成名立萬。 等到孩子婚嫁了,自然也就想他找個白雪公主或白馬王子,再來一些聰明伶俐漂亮的孫子孫女…… 人的一生其實是被欲望支配的一生。 許多人就是為了追逐欲望而匆匆走過一生的。 有人說:我賺夠了錢就會放下一切去享受自由,去旅行,環遊世界,去做自己想做而現在沒時間做的一切。但什麼數額才叫夠呢?掙了一千想一萬,一萬想十萬,十萬想百萬……時光就這樣悄然而逝。 有人說:我當上了主任就不再往上攀了,不讓人看不起就行了。問題是,主任上面還有局長,局長上面有廳長,廳長上面還有部長……怎麼會捨得停下來,看看周遭怕人的風景? 這本來是人之常情,若不是這樣,反而令人奇怪。正如一個在外國流傳很廣的故事一樣: 一個富有的旅遊者看見一個貧窮的漁夫也悠閒地在這舉世聞名的海灘曬太陽,感到不可思議,忍不住走上前去問他:“你為什麼不去工作呢?” 漁夫答:“我今天已工作過了,打上來的魚已夠我一天所用。” 旅遊者很可惜:“那你可以多打一些魚,多賺點錢啊。” “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可以買更多的船,打更多的魚,……” 富翁繼續想像:“還可以有自己的船隊,然後建立遠洋航運公司……最後當上百萬富翁。” “當了百萬富翁又怎麼樣呢?” “那時你就可以什麼事都不用做,可以躺在界最著名的海灘上曬太陽啊。” 漁夫哈哈大笑:“我現在不正在這裏曬太陽嗎? 富翁大概只有目瞪口呆了。他能夠接受這種百萬富翁與窮漁夫之間的“殊途同歸”嗎? 但事實就是這樣。 殊途同歸。 生命的過程在於每個人對生命的感覺,和由這感覺所衍生出的做法。 當人們認為瞎子一定是個垂頭喪氣、愁眉苦臉的人,因為這多彩多姿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永遠只是一片黑暗的時候,花滿樓卻偏偏活得比許多瞎了或不瞎的人都要開心。 黃昏時,他總是喜歡坐在窗前的夕陽下,輕撫著情人嘴唇般柔軟的花瓣,領略著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心裏充滿著感激。 感激上天賜給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讓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有多少凡夫俗子能像他那樣:聽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裏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著一種從遠山上傳過來的木葉清香…… 所以他很滿足:“其實做瞎子也沒有不好,我雖然已看不見,卻還是能聽得到,感覺得到,有時甚至比別人還能享受更多樂趣。” 他臉上還有種幸福而燦爛的光輝:“只要你肯去領略,就會發現人生本是多麼可愛,每個季節裏都有很多足以讓你忘記所有煩惱的賞心樂事。” 他的聲音輕柔美妙得如同唱一首歌:“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並不在於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於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的活下去。” 誰聽到這些話,心中會不充滿感動與尊敬? 況且他並不是在靜止地享受生命,他隨時在盡他的所能幫助別人。 跟西門吹雪所代表的那種境界一樣,花滿樓所代表的這種境界是否也是難以企及的? 陸小鳳就常常會自愧不如。 他雖然也是個奇怪的人,許多人只要只見他一面,就永遠再也不會忘記,他不但有兩雙眼睛和耳朵(這是說他能看見的和聽見的都別人多),有三只手(這是說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靈活),還長著四條眉毛(這是他引以為做的,他的兩撇鬍子也像眉毛)。 但他不是西門吹雪,也不是花滿樓。 他當然有他的境界,他的境界處在西門吹雪的境界與花滿樓的境界之間。 這是古龍最推崇的人生境界。 他知道有天堂。但他無法忍受天堂的孤高。 他看得見鮮花,但他卻沒有細細欣賞她們的閑情。 但他理解西門吹雪和花滿樓,並充分地尊敬他們。 當然是因為他們都是他的朋友,而又不是僅僅是朋友那麼簡單。 也許他會認為:人類應該有一種無視現實功利的高貴精神,在“不合時宜”之中,同樣也閃動著一種偉大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光輝。 而他自己,就不妨世俗一些,現實一些,有酒喝是好的,有美女相伴也是好的。 有劍神,有花仙,也應該有浪子。 浪子的身上其實也有劍神與花仙的影子。 陸小鳳的武功,誰說不是像西門吹雪那樣,已臻至仙境? 陸小鳳的心胸,誰說不是像花滿樓那樣。悲憫滿懷? 他喜歡女人,喜歡孩子,喜歡朋友,對全人類都懷著一顆永遠充滿了熱愛的心。 所以:“大多數人也很喜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已有點髒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幹還是筆挺。從十四歲到四十歲的女人,看見他時,還是免不了要偷偷多看兩眼。” 古龍也很喜歡他,為此還專門收斂了一下筆墨,把寫楚留香時就已延伸下來的,凡寫男主人公必有的自我陶醉的毛病沖淡了許多。 陸小風已不像楚留香那樣神勇幹練,矯若遊龍,翩若飛仙,許多事他都需要朋友幫忙,如《幽靈山莊》,《風舞九天》、《劍神一笑》等等,陸小鳳所破獲的江湖大案,本上都已屬於朋友間的“集體創作”了。:而且,西門吹雪、花滿樓他們也不像胡鐵花,完全淪為楚留香的跟班:陸小鳳就是陸小風,西門吹雪就是西門吹雪,花滿樓就是花滿樓。他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各自兆示著古龍所心儀的三種人生境界。 他們既是舊朋友,也是永遠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讓人想起了一曲旋律優美的歐洲民歌: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遊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我們曾經終日逍遙,蕩槳在碧波上,但如今卻勞燕分飛,遠隔大海重洋。 我們往日情意相投,讓我們緊握手,讓我們舉杯暢飲,友誼地久天長! 友誼萬歲! 舉杯痛飲,同聲歌頌友誼地久天長。 ●劍道 陸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是劍。 有人曾比較過梁羽生:金庸、古龍三劍俠的武功。他說:梁羽生武俠小說中的“武功”,虛幻中寫實性很強,一招一式,清清楚楚,細膩而又逼真,緊張激烈,張弛有致。梁羽生的“武功”也具備道德傾向性,有正派武功,也有邪派武功。正派武功力道柔和、象徵著善良,仁慈,既利於攻敵防衛,又有益於修心養性;而邪派武功則非常霸道,歹毒殘忍,意味著邪惡,如修羅陽煞功、雷神掌、毒砂掌等。正派武功循序漸進,發展緩慢,但根基扎實;邪派武功進展神速,卻容易走火入魔,貽害終身。凡此種種,造成了梁羽生“武功”的既精彩又單調。 比起梁羽生來,金庸的“武功”更令人神往。 金庸將武功描寫與中華民族的文學藝術和傳統文化精神融合在一起,琴棋書畫,九宮八卦,醫道,用毒,皆可化為絕世神功,並將中國傳統的儒、釋、道精神作為“武功”的最高境界。金庸還著力描寫人物練功的艱難過程和堅韌性格,並有聲有色,恰如其分地描述著主人公因禍得福,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必然寓於偶然之中的哲理意境,使金庸的“武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金庸的“武功”還有一個特,人,就是詼諧有趣,在激烈的打鬥中插入笑料,令人捧腹。 古龍的“武功”風格與眾不同,他是以“怪招”取勝的。他的“武功”重精神不重招式。如《邊城刀聲》中寫葉飛的“飛刀絕技”,“天上地下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飛刀在哪里,也沒有人知道刀是怎麼發出來的,刀未出手前,誰也想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應該在的地方! ···天上地下,你絕對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瞭解他那種偉大的精神,就絕不能發出那種足以驚天動地的刀!飛刀!飛刀還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並不是殺氣,但卻比殺氣更令人膽怯。“ (羅立群語) 這種比較很有意思,也確實說出了三劍俠各自不同的特點。 古龍的“武功”就是這樣的,很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他作品中幾乎所有的成名人物。沒有一個曾經有過苦練的過程,但他們都有一手過硬的武功。誰能說出李尋歡的飛刀是如何練就的、西門吹雪的劍道又是什麼時候悟出的,陸小風的“二指禪”又是誰教他的? 不知道。這一切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出手的。我們只知道這些武功的威力:李尋歡的飛刀誰也接不住。 西門吹雪的劍上鮮血一吹就幹。 陸小鳳的手指什麼都敢挾什麼都能挾。 這樣的武功已流於神怪,由“武”而“神”。 有人批評這是新派武狹小說的開倒車、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歪路;但也有人認為古龍在這裏所寫的已不是純粹的武功,而是一種精神,一種境界,一種道。 大約古龍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一般不寫武功的來龍去脈。他已不看重這一些“很瑣碎”的東西,他當然也不希望喜愛他的作品的讀者去關注這些“雞零狗碎”。 他更多的是企望他的讀者能明鑒他這一番苦心:他所寫的武功是以明心見性為宗旨的,對敵手的體察靠得是忘我和物我合一的境界。因為只有“我”才能消除認識的局限性,才能迅速準確地體察敵手武功的弱點。 高手過招,應心如靜水,一旦心動,必敗無疑。 他的哲學中是沒有淺斟細品這四個字的。 他要的並不是拖泥帶水,而是一亮劍,便見了真章。 他有時連武器都不要,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刀,他的劍。 他最擊節高歌的“俠”,就是身劍合一,心有靈犀。 如果說,在武功方面,梁羽生與金庸已帶有很大的童話色彩,那麼,古龍的就更是童話的童話。 沒有根源的童話。 這有什麼不好?嶺南禪宗六祖惠能的那首悟道詩,不也是沒有根源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而且,童活與理想,真的是那麼徑渭分明? 當然,也有過於匪夷所思的時候,那不能不說是古龍的失誤,也是古龍小說的廣大缺失。他很容易走極端。 所以,有些作品也不是他一筆貫穿到底的,別人代筆,總不能很好地貫徹自己的意思。於是,真假參半,優劣並存,風格有異,應是意料中事了。 兩百多年前,高鄂續《紅樓夢》,也有許多人說他歪曲了曹雪芹的願意。筆桿子為此討伐了兩個多世紀了。 世上的事,很少是無偶有獨的,大多是無獨有偶。 不過,無招無式,簡短有力,重在精神,一擊見效,確實是古龍的“武功”風格。即使多少人代筆,“這種風格還是保存了下來。 《陸小鳳傳奇》中,古龍最喜歡寫劍。闡述得最多的,也是劍道。 關於劍,他曾有過詳細的考證屍除了翻古文資料外,還跟金庸在信中認真的討論過。 具體的根源究竟還是查不出,因為年代本久遠了,各家有各家之說,如今大部已不可考證了。 但他卻認定:劍,是一種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種武器都不一樣,甚至可以知道,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種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離。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過是殺人攻敵而已。劍卻是一種身份和尊榮的象徵,帝王將相貴族名士們,都常常把劍當作一種華麗的裝飾。 這一點已經可以說明劍在人們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點是,劍和詩和文學也都有極密切的關係。 李白自然是佩劍的。 他是詩仙,也是劍俠。他的劍顯然不如詩,所以他僅以詩傳,而不以劍名。 在中國古代,以劍傳名的人也姓李。大李將軍的劍術,不但令和他同一時代的人目眩神迷,歎為觀止,也令後代人對他的劍法產生出無窮的幻想。 而把“劍”和“神”這兩個字連在一起說的,卻是大書法家一草聖張旭。 張旭也是唐朝人,在李肇的《國史補》中有一段記載:旭言:“我始聞公主與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 原來草書的飛揚灑脫是從觀一女子舞劍而來的。 但是,“劍”跟“劍器”是不是一回事?古龍也還沒有確定,因為有人說劍器並不是一種劍,而是可種舞,也有人說劍器是一種系彩帶的短劍,是晉唐時,女子用來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說它是一種武器。 不管如何說,古龍反正不是一個拘泥於史實的人,他的想像力豐富得很,乾脆把幾種說法糅合在一起,搬進了他的作品中。 這樣,在《陸小鳳傳寄)之二《繡花大盜》中,就有了一個很精彩的人物:公孫大娘和她精彩的劍術。 在跟陸小鳳比劍前,公孫大娘請求給他一個空隙,她要換,套衣服。 因為“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劍也得穿比劍的衣服。” 而且,“衣服也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心情。” 結果,她換了一套七彩霓裳出來,無風也會自動,就像是有幾百條彩帶飛舞。 她的劍還未出手,陸小鳳的眼睛已經花了。 這就暗合了劍器是一種舞的看法。“ 一只不過公孫大娘手中那一歡鋒長一尺七寸,劍柄上系著紅綢的短劍不是吃素的,劍光閃動間,是真正可以刺敵傷人的武技。不過她的劍法既然脫胎於舞,當然和別的劍法不同、因為這種劍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來發揮的,所以才專門製作了這件彩衣。 想想看,劍光飛起的時候,她霓裳上的七色彩帶也開始飛舞不停;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一片燦爛輝焊的朝霞,照得人連眼睛都張不開;哪里還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劍在哪里?若是連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麼能向她出手? 陸小鳳在這種“劍舞”中當然也眼花繚亂,他最後只能憑一個快字,以快刀斬亂麻的,以不變應萬變的手法,一要超越一個極限,到達一種境界。 由是,古龍說,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西門吹雪一個人,堪堪可以算得上劍神。 為此,在《陸小鳳傳奇》中,他稍稍有點打破了自楚留香以來過分強調主角一個人的寫法,分出了許多筆墨去寫西門吹雪。 寫西門吹雪的由“神”變成“人”,又由“人”變回“神”。 他最終要把這個人變得令人無法揣度、也無法思議。讓他的人和他的劍溶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因為他要保持這個人身上的傲氣,他絕不容許這個人混同於芸芸眾生。 但一個人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神。要練成不敗的劍法,當然要經過別人所無法想像的艱苦鍛煉;要養成孤高的品格,當然也要經過一段別人無法想像的苦難歷程。 往事的辛酸血淚困苦艱難,這個人雖然從未向人提起過,別人也不會知道。但古龍一定要把他生命的最重要的轉變寫出來,這樣才會更令人信服:可見,古龍傾注在這個人物身上的心血,甚至比“一號人物”陸小鳳還要多。 誰會想到西門吹雪會愛上一個人,會和她結婚生子,但他必得經過這一段生命歷程,才能真正成為“劍神”因為從求實到求虛,經由超越再回到執有,脫胎換骨,自我猶存,才是藝術。 只會在雲端不聞凡俗之氣的“劍神”,又怎能高出大多數人很多? 正如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一樣,經過世俗生活的錘煉,他手中的劍術才會真正的不同凡響。 古龍作如是觀,我們當然也作如是觀。 劍神追求的當然是劍道。 所以,古龍從來沒有費心去寫西門吹雪手中的劍閃動出來的招式。 我們所看到的,經常是這樣一些過於靈動的描寫: 劍已刺出。 刺出的劍,劍勢並不快……已開始不停地變動,人的移動很慢,,劍鋒的變動卻很快,招未使出,就已隨心而變…他的劍與人合一,這已是心劍…… 這已是最後的一劍,已是決定勝負的一劍。 劍鋒是冰冷的。 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他的心。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刺痛,就仿佛看見他初戀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時那種刺痛一樣。 而且,這樣的描寫已是最詳細的了,在其他的故事中,我們往往只看到劍光一一閃已經有人倒下一西門吹雪則對著夕陽吹他劍上的血。 這或許源於古龍有時候也喜歡打打機鋒。會打機鋒的古龍很明白“佛雲:不可說,不可說”的意蘊。 在《決戰前後》中,有兩番對話很能體現他兆示在武功中的禪意。 頭一番對話是皇帝和葉孤城說的: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葉孤城道:“心中無劍?” 皇帝道:“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豈能藏劍?” 葉孤城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此時此刻,我手中的劍已經夠了……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只能傷得自己。……拔你的劍。”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 葉孤城道:“你不敢應戰?”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下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惟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後一番對話是西門吹雪與葉孤城說的: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說:“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唯有誠心正義,才能到達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配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更無止境。” 葉孤城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在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話已說盡。 陸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是劍。 其實,誰看到這裏,都已明白,葉孤城必敗無疑,劍出不出鞘都是一回事。 果然如此。 這其中是不是就有莊、老的味道了?莊子和老子一向看重自然機趣,虛靜遊心,“物物而不物於物”。尤其是莊子哲學,則更是在“無為”,“法天貴真”的授意下,上天入地,化人為蝶,汪洋恣肆而不可控捉。 古龍的劍道就是如此。 那瀟灑脫俗而又淡泊寧靜的韻致,那迷離撲朔而又夢在醒中的了然,常常在我們面前展示出一個巨大的精神禮儀,它的噶矢之指向竟是神而非神。“魔說”有時便為“佛說”。 也就是說,古龍所示的禪意,不是禪,更非禪宗,只是越出了宗教界限的中國文化所特有的一種審美範疇。但因了這種禪意的體驗,讓我們於其中看到一片充滿靈光的化境,一種隱現於有無之間的生命的搏動。 古龍想在凡俗生活中昇華出一個瞬間包含著永恆的世界。同最精妙絕倫的藝術一樣,那是一個超越了對立面,超越了因果關係,同時也超越了時空的世界,造化之功與匠心之運融匯貫通,合二為一。所以剛人其門時,理當見山不是山,見河不是河,但倘若深潛下去,悟出禪意,就會覺得天闊地廣,情趣怕然,山又是山,河又是河了。 金庸的作品或許是“據於儒,依於老,逃於禪。” 古龍的作品呢? 從蘇拭的一首詩裏是否可以窺見一斑: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永恆有時就凝結在瞬間。 ●奇詭 以最少的力量獲得最大的效果,就是最優美的動作。 古龍是一個看淡人生的人。 任何事成為過眼雲煙,在他也只是一杯酒,一串笑聲。 古龍又是一個執著藝術的人。 他總是想在已有的限制中突圍而出。為此,他不斷地嘗試,不管讀者的見仁見智。 他常常借題發揮,只要有機會,他總要借題抒寫他的藝術主張。 他曾經大聲疾呼道: 我們這一代的武俠小說,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開始,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達巔峰,至王度盧的《鐵騎銀瓶》和朱貞木的《七殺碑》為一變,至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又一變,到現在已又有十幾年了,現在無疑又已到了應該變的時候! 要求變,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陳舊的固定形式,法嘗試去吸收。 可見他對武俠小說的歷史和傳統瞭若指掌。 有歷史的通道,就不會飄浮。 有時代的氣息,則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了。 他對現代小說和西方小說也頗有研究: 《戰爭與和平》寫的是大時代的動亂和人性中善與惡的衝突;《人鼠之間》卻是寫人性的驕傲和卑賤;《國際機場》寫的是一個人如何在極度危險中重新認清自我;《小婦人》寫的是青春與歡樂;《老人與海》寫的是勇氣的價值和生命的可貴。 這些偉大的作家們,用他們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想像力,和一種悲天憫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畫出人性入表達出他們的主題,使讀者在悲歡感動之餘,還能對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遠些。 這樣的故事,這樣的寫法,武俠小說也同樣可以用,為什麼偏偏沒有人用過? 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麼樣,才能算正宗! 因了這種寫作主張,他的作品便有了最令人激賞之處:傳統與現代的結合。 他捨棄了武俠小說常用的又討好的模式:一一一個有志氣,天賦異稟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學武,學成後如何去揚眉吐氣,出人頭地。 一一一個正直的俠客,如何運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的一個規模龐大的惡勢力。 這些經歷中當然包括了無數神話般的巧合奇遇,當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愛情,最後是報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屬。 古龍小說中的主角並不都是頂漂亮的,很少有武功天下第一,容貌蓋世無雙的形象,而著力寫有血有肉的江湖人。如《天涯·明月·刀》的傅紅雪、是沉默孤獨的跛子;《流星·蝴蝶·劍》的孟星魂是不見天日的刺客;《蕭十一郎》中的蕭石逸是聲名狼籍的大盜;《歡樂英雄》中的王動是四體不勤的懶鬼;……楚留香和陸小鳳已是最好的形象個案了,但也算不上是“剛毅木訥則仁”,“為國為民犧牲”的俠之大者,但他們外表的平凡,更顯襯出內裏的孤高的俠氣,“人氣”中的“俠氣”。 語言也是古龍求變的一個關鍵環節。他的作品越到後期,越沒有大段大段的描寫,都是以一兩句話為一個段落,跳躍性大,節奏感強,和臺港惜時如金的緊張生活很吻合。 所以迷者眾多。 這是以往的武俠小說裏沒有出現過的,倒和時下的一些言情流行小說相仿。 只是古龍有時也過於現代了,或者說,他還未能做到語言的“純粹”。在一些很古典的氛圍裏,他竟然讓他的人物說出“你真是天才兒童”,“怕老婆的新三從四德”,甚至“杜康門前賣五加皮”等等現代人的口語。不但不通之極,而且不合時空,荒唐可笑,令人捧腹開懷,忍俊不禁。 這些搞笑的玩意好玩是很好玩了。但對於一個有志於把武俠小說的水準提高,擠進文學殿堂的作者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陷。 不知道古龍明白與否自己的這個短處,倒是在故事的鋪排上,他花費了很多功夫。 也是傳統的有頭有尾的故事,但故事的每一個切面都濃縮而強烈。 柏拉圖說過“以最少的力量獲得最大的效果,就是最優美的動作。” 在《陸小鳳傳奇》中,我們能找到這句話在現代的演繹發揮。 《陸小鳳傳奇》確實是以情節取勝的,這是古龍小說頗“傳統”的一面。 陸小鳳所到之處都是神奇的地方,不是大海、沼澤,就是禁地、冰川。遇到的都是奇異的事件與神秘的人物,情節當然要奇幻、跌宕,當中不乏“水擊三千裏,傳扶搖而上者九萬裏”的遺風,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但馳騁想像的雄宏險怖少,精心編設的小巧奇詭多。 這恐怕與古龍越寫越突出個人有關。 在《陸小鳳傳奇》中,我們看不到還珠樓主所佈局的諸如“引發地火”的雄偉宏大場面,也看不到金庸所召集的“群豪大會”的震憾人心。我們所多見的,是大道上赫然坐著一個穿紅襖紅鞋的大鬍子繡花男人,或是木雕的佛像裏藏著一個綠林好漢。 故事便由此徐徐展開,陸小鳳所要做的,就是要把這些謎破開:為什麼那個大鬍子男人不繡花專繡瞎子,為什麼佛像裏會藏著一個人,為什麼好朋友會死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等等。 這樣狹窄的環境(一般只是局限在一個地方),這麼單純的人物關係(陸小鳳一般是單線聯繫),古龍為了讓讀者能一氣呵成,當然要精心安排一些提味佐料。文如看山不喜平嘛。 《陸小鳳傳奇》之一中,那個才十二歲,卻偏偏要裝成二十歲的上官雪兒就是故事發展必不可少的,“提味佐料”。 她的真真假假,似幻疑真,卻為陸小鳳撥開了迷霧。 有一天,這個“小妖精”竟很安靜地一個人蹲在院子裏,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的空地。 陸小鳳見慣了她的奇奇怪怪的舉動,本也不以為然,只是見她如學究在考證經典時般的專心,不禁也動了好奇心。 於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到雪兒的身邊。雪兒的眼睛盯著什麼地方看,他的眼睛就也盯著那個地方看。 這是否是一幅很有趣的畫圖? 外國人總是批評中國人想像力貧乏,其實中國人最有好奇心,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你盯著一個人或一個地方久一點,馬上就會有一大群人圍攏過來,跟你一塊盯著。至於都看到什麼,只有天知道了。 就如陸小鳳,他盯著的那塊地方什麼都沒有,連一根草也沒有,但他還是盯著。 終於,雪兒告訴他,她懷疑這塊寸草不生、蟻蟲全無的地下可能會埋著死人,被毒死的人——她的姐姐。 這是否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另一個版本? 反正那塊地裏真的埋有死人,不過不是雪兒的姐姐上官飛燕,而是她的表姐上官丹鳳。 但正是因為非此即彼,陸小鳳的眼裏才放了光。 困惑了他很久的難題,現在因了這具屍體讓他豁然開朗。 他重新清理了思路,才發現他以前被許多假像騙了。而雪兒這個滿口謊話的“小妖精”,這一次卻偏偏說了真話,引導著他走上了“正道”,從而終於弄清了事實的真象。 這可謂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雪兒這個人物是不是“不得不如此寫?” 在《陸小鳳傳奇》裏,像上官雪兒這樣“不得不如此寫”的人物有好多個。如《繡花大盜》裏的公孫大娘,《銀鉤賭坊》裏的藍鬍子,《劍神一笑》中的小叫化。 而他們偏偏都不是作品的最主要的人物,罪魁禍首最終也不是他們。但若是沒有了他們,情節就會平伏得多,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我們所讀到的精彩。 公孫大娘已作為“繡花大盜”被陸小鳳所擒,送到了王府新任總管金九齡手裏。 金九齡神閒氣定地看著蜷伏在一個大箱子中的公孫大娘。 他要公孫大娘寫這麼樣一張口供:承認自己是繡花大盜。 公孫大娘卻盯著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繡花大盜是誰……是你,真正的繡花大盜,就是你!…她很會推理,而且她的推理也很順理成章。 金九齡也只得承認,並補充了不少她所不知道或遺留的細節。 因為他勝券在握。 所以他還是微笑著說:“因為我也知道我的計畫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證據,都指明你就是繡花大盜,你就算已知道我的計畫,卻連一點證據都沒有。”他又笑了笑,道:“再加上薛冰失蹤,蛇王被刺,陸小鳳已恨你入骨,所以你無論說什麼,他都絕不會相信,也絕不會放過你的。何況,我是個久負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卻是個行蹤詭秘,來歷不明的女魔頭。” 聽了這番話,公孫大娘也只能長歎一口氣,認為“你算得的確很准,我以前的確連一點證據都沒有,就算說出你是繡花大盜,也絕不會有人相信。”但是,她現在拿到證據了,因為“現在你已自己承認了。” 問題是,承認了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除了不能動的蝸居在箱於裏的公孫大娘聽到他這番“自白”,還有另一個能動的人也聽到了。 一個金九齡本以為已在百里之外的人,但這個人偏偏站在門口。 這個人當然就是陸小鳳。 原來這是一場他和公孫大娘串通好的戲,是不是很妙?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古龍就是有這種本事,把傳統戲劇中的某些精髓套用到武俠小說中來,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古龍的作品中是否也得到了一點印證? 不過,舊世紀的框架總有容納不了新世紀的思想的時候,不安的靈魂總希冀著去突破過去的精神束縛。有時,為了得到一朵新的鮮花,一泓新的清泉,就必須犧牲“現存”為代價。 古龍也曾躁動不安。 為了創造出一種具有新的,獨立的風格的武俠小說,他看了許多西洋小說,日本小說。 在《楚留香傳奇》中,他甚至引進了“”所代表的“優雅的暴力”,“福爾摩斯”探案的邏輯與分析。 而在《陸小風傳奇》裏,他借鑒了歐·亨利的手法,讓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相扣,常常出乎意料,富有傳奇色彩。 古龍形成了一種有著自己風格的“冒險體”。 《銀鉤賭坊》就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具體操作文本。 陸小鳳被銀鉤賭坊的藍鬍子逼著去找回一塊西方玉羅刹的鎮山之寶——羅刹牌。“因為他一夜之間作了八件大案”,並殺死了玉羅刹的兒子。這些當然是陷害,但為了“還我清白”,陸小鳳只能遠赴到天遠地遠可以凍得死人的冰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擺脫時時加諸於身的一樁樁厄運,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塊羅刹牌。誰料一塊比一塊更假,真的在哪里?直到差不多結尾,好戲卻一直弦音不斷。越到結局,越見歐·亨利的遺風。 故事開頭是在銀鉤賭坊藍鬍子的地下密室,結局當然還是在“老地方”。 在座的人除了第一次就已出現過的藍鬍子、方玉飛、方玉香,還多了三位西方羅刹教的護法:孤松、枯竹、寒梅。 陸小鳳正在繪聲繪色他說他的冰城之行…但他很遺憾,因為找到的兩塊玉牌都是假的。不過他說,真的他馬上就可以拿出來,前提是要滅了所有的燈。 燈滅了,燈又亮了,桌子上果然出現了一塊玉牌。 另一輪的血腥又開始了。 陸小鳳剛說到藍鬍子是飛天玉虎時,藍鬍子就被人毒死。 方玉飛才是真正的飛天玉虎,但寒梅卻一劍把他刺死。 這個在昆侖隱居二十年的老人也想當羅刹教的教主。 枯竹與孤松也是,歲月並沒有消磨掉他們的利欲之心。 這是不是人的本性? 終於,在淡淡的霧中,陸小風和玉羅刹相見。 他們的一番對話,也是很令人震驚的。 貴為一教之主的玉羅刹,大名鼎鼎,威鎮八方,令人聞之喪膽,過得卻不是人的生活。 人之倫常享受,他一概沒有。 所以陸小鳳一點也不羡慕他。 只是在這迷夢般的迷霧裏,遇見了這麼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陸小鳳也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裏。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這裏當然還有“正義必定戰勝邪惡”的味道,情節也渲染得很是緊張刺激,是通過融合了中外的藝術手法而成的:但讀者們讀完後,也會如同墮入到迷霧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陸小鳳是在抑強扶弱,行俠仗義嗎? 為什麼我們的感覺是古龍寫反面人物勝於寫正面人物,寫壞人精彩過寫好人? 或音說,這裏面已沒有什麼好人壞人,大事大非之分了? 古龍在克服小說人物過於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時,確實有點矯在過正了。每個人物都過於複雜,都具有“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的矛盾性格。這種寫法,使亦正亦邪的人物危步於道德的懸索之上而能不失其墜,是非常難的一回事。 在金庸那裏,畢竟還有為國為民的大業在支撐著,所以還能有較大的共嗚;儷在古龍這裏,卻大多只寫到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綠林中的明火執仗,草莽間的兇殺打鬥,那些“半是魔鬼,半是天使”的人物就不那麼容易討好。因為讀者們歡迎武俠小說,很主要的是因為喜歡其中的俠士。 搞得陰風陣陣,妖氛滿紙,令人歎為觀止是歎為觀止了,卻於中國社會一般人所公認的道德標準的承傳沒有多大裨益。 其實,到《絕代雙驕》為止,也就是在摹仿階段,古龍的武俠基本上還是正邪有別,善惡分明的。這說明了他心目中還有一套“正常”的是非標準,通過他的作品表現出來。而這套標準,依我們看來,也是絕大多數讀者可以接受的,因為它符合中國人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人倫道德。 只是越到後來,古龍的改變越大…一方面是因為他要超越的意念很盛。這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是身陷世界之中,要看周圍的眼色行事。一類是把世界掌握在手中,想建立一個複雜的系統,所以始終在提防自己別陷入一個僵化的模式,始終在變。古龍無疑是想做後一類人。、十另一方面,也在於他很信奉當時所流行的文藝理論,認為人性複雜,倘若是非分明簡單化了,就會減損了藝術的價值。 所以,主客觀的原因都促使他越來越往“怪異、的道路走去。 遺憾的是,即使古龍能知“實迷途其未遠”,他也不可能“覺昨是而今非”了。 年9月21日,一代武壇怪傑黯然病逝,留下了真假參半,優劣並存的幾千萬字的作品。其中未解的謎,未說完的話,都只能靠讀者自己去解,自己去說了。 第6部 絕代雙驕美名揚 ●性格與命運 性格就是命運。 在惡毒的土壤上,能不能開出美麗的人性之花? 據說有人喜歡古龍,不許別人說“古大俠”半個不字。 我們的周圍也有朋友,寫文章的時候就用“小李飛刀”、“中原一點紅”的筆名,甚至行文風格也偷師古龍。弄得不知情的讀者紛紛打聽其出處,明眼的讀者自然就會心微笑。 沒有讀古龍之前,你可能不會理解這種偏執。讀了古龍之後,你也許會像他們一樣,想一睹為快,讀盡所有作品,並視為平生快事。 在某一層次上,古龍和其他的武俠小說作家並無不同,他們都是“講故事的人”,進一步說是講武俠——傳奇故事的人,他們的故事講得極為曲折而多懸念,緊張而動人,所以能吸引人讀下去。可以說這是一種純粹的以娛樂為目的的遊戲。 至於故事中離奇之處多多,不必盡信,而又不能不信。 哪一部武俠小說不是胡編亂造甚至是胡說八道的?不胡編亂造哪來的什麼武俠?而不胡說八道,又哪來的傳奇呢、這本來就是遊戲麼! 參加到這遊戲的另一方一即我們這些讀者,也就不要硬著頭皮尋找什麼教育意義,也不必老學究似的考證什麼歷史依據了。就欣賞它那曲折多變出乎意料的故事吧,就體味那江湖世界的波瀾壯闊吧。用不著皺眉頭,動腦子,作沉思狀的。 初看,都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細細地品味,又都有自己特殊的味道,一如《絕代雙驕》的格局:《絕代雙驕》表面架構敘述的是了一個江湖大陰謀: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移花接玉,神鬼莫敵”的移花宮宮主,為了復仇,把情敵的雙生子分開。一個臉上帶著她“賜予”的傷痕,讓人抱進了惡人穀撫養,一個被她帶回了移花宮養大。她千方百計要讓這對互不知情的雙生子決鬥,非要一個死在另一個手裏,兄弟殘殺,才能泄她心頭之憤。 整出“戲”都是由她導演的。一直到將要幕落,勝利的微笑都一直掛在她已被仇恨扭曲的臉上。但幕一落上,她卻笑不出了,正義終於戰勝了邪惡。 但深層的內質裏,古龍不是一味地傳奇與講故事,而是不斷地寫人與求美。 所以,《絕代雙驕》最動人的地方正是在其人而非其事,在於其人情、人性、人生,在於其生存、生活、生命…… 等等複雜萬狀掩映多姿的故事裏。 江小魚為什麼是這樣的人?花無缺為什麼又是那樣的人? 移花宮主為仇恨所役固不足道,絕代英雄燕南天為什麼也被復仇之火焰蒙蔽了雙眼? 古龍都一一做了展示與回答。 有人說,古龍作品最好的要數《楚留香傳奇》。但我們卻要說,在抒發對生命、人生、人性及至“國民性”或“民族性”等等的感悟和情懷方面,《絕代雙驕》最令人信大俠並沒有一個成長的過程,他一出場就是人所共仰,到結束依然是眾望所歸。 有硬塞過來,非要你接受的感覺。 江小魚就不同了,他由繈褓中的小嬰兒長成為一個大小夥子,又是由惡人穀的惡人們撫養長大的,其間經歷了多少磨難,我們可想而知。所以,他後來所作的一切惡作劇,我們大可理解。而他居然還有那麼一顆溫情、柔軟、善良的心,我們當然會有著意外的驚喜。 你可以不相信,小魚兒五歲不到的時候,杜殺將他關在一個小屋子裏,讓他要殺一條狗。門打開,狗死了,他還活著。再把門關上,裏面的不是狗而是狼了,小魚兒依然活著,狼卻死了。 你也可以不相信,把幾種毒摻草配到一起,就可以提煉出一種極厲害的麻痹藥,刹那間就可以令人全身麻痹,呼吸停止,和死人無異。小魚兒就是利用這種毒藥裝死、騙出移花宮主埋藏了十七年的隱秘,而把整個陰謀戳穿的:“但你一定會相信它的”藝術真實“或”哲學真實“。 某些高人雅士對武俠小說不屑一顧,或以為粗陋,或以為通俗、或以為虛假。 一般的武俠小說確實也存在著這些情況。 正如陳墨所說:“一種情況是主人公不僅善惡分明,正邪清楚,俠與惡鮮明對立,而且這些人物簡直就是某一種概念的化身,讓人一看就知,了無深趣。另一種情況是根本沒有什麼人物性格,只是追求一種離奇古怪荒誕不經甚而漏洞百出更甚至於低級下流的故事或傳奇。武俠小說之被人輕視也與此有關。更多的則是以上兩種情況的合二為一,把一些概念公式般的人物和一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拼湊在一起。古龍小說中也不乏這樣的作品。” 只不過《絕代雙驕》絕不是這種二合一的東西。 這部作品一開始就出人物出性格,而且絕對統帥了故事。雖然它的故事一樣有諸如緊張、曲折、懸念:起伏、跌宕,武功打鬥,行俠仗義,乃至報仇雪恨,情愛纏綿等武俠小說必不可少的要素,但這些都是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可能性、必然性等等去設置的,而他們之所以這樣想,這樣做,而不是那樣想,那樣做,又是由他們的生活經歷和由這種生活經歷所絞結出來的人主觀、價值觀所造成的。 小魚兒之為小魚兒,是因為他是在惡人穀長大的,而撫養他的那幾個惡人,採取的又是那麼一種奇特的方式:一個月跟著一個人,完了又再輪著來。 那位“血手”杜殺,臉上從來沒有笑容:“笑裏藏刀”哈哈兒卻整天大笑不已;那位“半人半鬼”的陰九幽最陰惻惻;那位“不吃人頭”的李大嘴嗜吃人肉;那位“半男半女”的屠嬌嬌最為難測…··他們撫養這個小嬰兒,也不是出於人道精神,而是因為他們被仇人逼到了惡人穀,心有不甘,想合他們之力,把這個不幸落在他們手中的小嬰兒,調教成世界上最惡的惡人,再讓他到江湖上去興風作浪,為他們出一口惡氣。 小魚兒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你把他想像成什麼壞樣子都不過分。要不,他還能是什麼樣? 但古龍的高明之處也在這裏,他偏偏不讓你往“壞”的路子去想。這不僅僅因為惡人穀裏還有一個萬春流,這位不苟言笑卻還未混良心的醫聖,而是小魚兒本就是一片漆黑的世界裏的一縷光明。還因為古龍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說,他很同意“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他曾經說過: 人性並不僅僅是憤怒、仇恨、悲哀、恐懼,其中也包括了愛與友情,慷慨與俠義,幽默與同情。 我們為什麼要特別著重其中醜惡的一面? 說得非常之對。 因此,在《絕代雙驕》中,我們也看到了許多仇殺,許多貪嗔怨毒,許多無良劣行。但我們也看到,人性的善良之光總是不絕如縷,最後終於匯成滿天霞彩,照耀著每個願意在陽光下生活的人。 小魚兒也“壞”,他的“鬼心思”特別多,他對撫養他長大的人,也動“壞心眼”:他向屠嬌嬌要一包臭藥揣在身上,以防愛吃人肉的李大嘴整天嗅他;一轉頭,他又從李大嘴那裏端了一碗“紅燒肉”給屠嬌嬌,弄得她足足吐了半個時辰,也足足有一天不想吃飯。 這邊廂,杜殺把他關在屋子裏和一只猛虎在一起,他竟然能躲過猛虎,騙得杜殺開了門,把猛虎再,“送回”給杜殺,使杜殺能站起來的時候,半邊身子已成了血葫蘆般。 那邊廂,他笑得像個天使,還拼命地拍杜殺的“馬屁”,弄得社殺只能冷冷地望著他,久久沒有說話。面對小魚兒的狡猾他簡直已說不出話。 最後,弄得這幾個惡人都怕了他,只得每個都給了他一些“好處”,把他“請”出了惡人穀。 連惡人們都“頭疼”的人,出到江湖之後會怎麼樣了,是否如哈哈兒所說的:“哈哈,江湖中的各位朋友們……黑道的朋友們,白道的朋友們,山上的朋友們,水裏的朋友們,你們受罪的日子到了。” 出道了的小魚兒,確實做了許多讓人頭疼不已的事,但說到底他還是個人,一個“遠看不是個好人,近看還是個好人”的人,平凡卻又帶有傳奇色彩的人。 反而是初出江湖的花無缺,過於十全十美了,倒不像“人”了。 人總是軟弱的,總是有弱點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花無缺卻只有“優點”我們來看一看他的出場: 燈光下,只見這少年最多也不過只有十三、四歲年紀,但他的武功,他的出手,已非這許多武林一流高手所能夢想。他穿著的也不過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白麻衣衫,但那種華貴的氣質,已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帶的公子能及。 他說的話總是那麼謙恭,那麼有劄,但這情況卻像是個天生謙和的主人向奴僕客氣。主人雖是出自本意,奴僕受了卻甚是不安一有種人天生出就是仿佛應當驕傲的。他縱然將傲氣藏在心裏,他縱覺驕做不對,但別人卻覺得他驕傲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 他面上的笑容雖是那麼平和而親切,但別人仍覺得他高高在上,他對別人如此謙恭親切,別人反覺難受得很。 這種“人”當然難以親近,他也不屑與人親近。他是那種如同在密封罐頭般的環境中長大的人,最親近的人又是那個被仇恨扭曲了心腸的冷血無情的移花宮主。他成為這樣的人也是毫不奇怪的了。 環境在某一個程度上,確能牽制與主宰人的情感,甚至是人的一生。 而性格就是命運。 這命題當然已是歷史悠久。古希臘之時已被人反復確證。古龍在《絕代雙驕》裏,只不過是重新印證一下罷了。 何況,古龍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老生常談”。他所要認真表達的是人性的方向感與善良的峰頂。 在罪惡的,仇恨的,怨毒的土壤裏,能不能開出美麗的人性之花? ●灑脫與冷傲 雙驕絕代:一個是會活動的木頭人,另一個是活生生的,有血有淚的人。 黑暗的底子上,什麼時候才能透出希望的曙光? 在花無缺剛出揚的時候,我們對此並沒有抱什麼希望。 在花無缺和江別鶴走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幾乎已絕望。 直到了六十六章《高深莫測》裏,花無缺一向淡漠的眼睛中映著小魚兒的笑意,並忽然說,“這三個月,你我是朋友”時,我們一直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 古龍畢竟沒有讓我們失望。 他一貫喜歡寫這麼一類“人”,他們心無旁貸,孤高自許,別人不理解,甚至不喜歡,卻不能不佩服的,一種已接近“神”的人。、、無論是劍法,是棋琴,還是別的藝術,真正能達到絕頂巔峰的,一定是他們這種人,因為藝術這種事,本就是要一個人獻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他們一定是久已習慣寂寞的,一個像他們那樣的人,本就註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憎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棋道及其他道也一樣。 他們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麼親人都沒有。 在他們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們唯一的伴侶,但他們不怕忍受這種寂寞與孤獨,因為在他們的生命中,同時也充滿了尊榮和光彩。 這樣的人,在古龍的作品中,數得上的有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花無缺堪堪算得上半個。 不僅僅是花無缺的年輕,還由於在友情和愛情的影響下,他很快地還原為“人”。而且因為古龍寫他的時候,並不像學寫西門吹雪或葉孤城那麼“純粹”在花無缺這個形象裏,他還蘊含著一些內在的“有味”與“有道”。 正是這內在的“味”與“道”很發人深思。 中國人歷來奉行“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受人恩惠千年記”,“血債要用血來還”的人生哲理。認為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並已成為一種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 金庸在寫《雪山飛狐》的時候,有這麼一個情節:胡斐和他的仇人狹路相逢,刀來劍往之中,胡斐的刀已舉起來了,金庸卻突然收筆不寫,作出一個“不予置評”的態度。這一刀要不要劈下去呢?仇,要不要報?是不是非報不可?仇人是不是該殺?是不是應該為了自保而殺人?殺了人之後,間題是不是就得到徹底的解決了呢?武林之內,腥風血雨,愛恨糾纏,冤冤相報何時了?胡斐的這一刀,像電影中的定格,使故事永遠都在進行中。不同的人可以續出不同的結局,甚至同一個人都可以構想很多種結局。這沒有答案的一刀,無論在俠性和人性方面,都是那麼令人深思。 相信古龍和金庸會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他的主人公總是救人多於殺人,甚至有的從不傷人。他對一些傳統的並被人奉行已久的倫理道德觀並不感冒。 問題是,花無缺跟胡斐的情況有不一樣之處。 胡斐要殺人,“因為他明確知道那人就是他的仇人;花無缺要殺人,卻是因為他師傅讓他去殺。 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這個人該殺嗎?他一概不管。 因為師傅一定要他去殺:,即使這人已是他的朋友,他還是不能違背師傅的命令。“ 這種“愚忠”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這個形象的“有味道”之處也正在這裏。 中國是一個封建宗法觀念特別濃厚的國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直是把國人捏在一起的強韌紐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孝,子不得不孝”,不知製造出多少悲劇。 如今西湖邊,還有一個嶽飛墓,裏面有一對秦檜夫婦跪在嶽飛面前的塑像。遊人們到此,總會咒罵幾聲奸臣。但罪僅僅在秦檜身上嗎?君王是不是也應該負很大的甚至更大的責任? 沙場戰將如此,那麼自詡獨立不羈的士大夫們又如何? 不要說在“一朝看遍長安花”的得意期了,即使在優遊山水之間,“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識的時候,他們的內心深處也總念念不忘“君居於上,臣順於下”,“君臣不易其位”。既嚮往盛世太平,又牢記倫理綱常,希望“聖君常臨朝”,以便“一片丹心報天子”。只不過等待他們的,往往是幻滅的泡影。 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傳統中國人婚姻締結的一途徑,為人子是不得逾雷池一步的。即使是在今天,在許多貧困的山村,演了不知多少年的這一幕,依然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作為以演繹傳統為其中之一要素的武俠小說,當然也不能超越那個時代的人的思想觀念與道德綱常。所以,這一類的倫理劇就不斷地在其中重複著。 金庸的《神雕俠侶》裏,就因為小龍女是楊過的師傅,他們的相戀,便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即便是他們的長輩或朋友都覺得這是一個“失禮”而恥辱的事,明慧如黃蓉,也對此大加鞭撻,多方拆離。 古龍後期才寫的《陸小鳳》中,有一節是對紫禁城的描寫,充滿了崇拜與肅穆之氣。天子也是一個聖君,金樓玉關下雍容華貴,強敵當前鎮定如恒。 所以在中期的《絕代雙驕》中,他會寫出花無缺這一個人物,實在也並不奇怪。 況且他還寫出了一個小魚兒,從中可以看出他的針對性與批判性。 那一張臉,那一張毫無暇疵的臉,那一張能令天下少女們幻夢成白馬王子的臉,卻在小魚兒悠然的語聲中被戳得再也不能無動於衷。 擁有一個“無缺”的名字,擁有一張“無暇”的臉,是不是就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呢? 不是的。 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叫恨?沒有嘗過愛的滋味,恨的滋味,他甚至連煩惱都沒有。老、弱、病、殘、愁悶、貧苦、失望、悲傷、羞侮、惱怒……這些本是全人類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他卻一樣也沒有。當然也沒有快樂,一個完全沒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領略到歡樂的滋味。 而沒有愛過,痛苦過,快樂過,又算什麼十全十美的人? 十全十美是天堂的尺度。 凡間沒有這樣的尺度,也不需要這樣的尺度。 所以,花無缺是一個會活動的木頭人。小魚兒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雖然面對著花無缺,面對著鐵心蘭為救他而赤裸著的少女的胴體,小魚兒曾如受傷的野獸一樣逃亡的時候,他曾問過自己:“我能算是個人麼?” 他當然是人。從惡人穀出來的孩子,能經常作良心上的懺悔,經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他還不算人,那誰還能算人? 他已不知比那些“武林英雄”強了多少,雖然他刁鑽古怪,精靈活潑,不具備那種“剛毅木訥則仁”的品質,卻不乏溫厚善良的胸懷。 這何嘗不是江湖俠客很重要的一點? 古龍在江小魚的身上傾注了許多自己的美學原則。 所以,儘管小魚兒的臉上有橫七豎八的傷痕,但仍然掩蓋不了他的魅力。人們在注視他的時候,總會忽視了他臉上的缺陷,而看到一個美男子的形象。 所有和他相處過的女孩子,總會對他產生好感:鐵心蘭不惜為他獻出生命,海紅珠對他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初戀情懷,就連聰明高傲,宛若仙子的蘇櫻也甘願為他跑前跑後。 江湖上不少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都把他引為知己:黑蜘蛛與他稱兄道弟,軒轅三光救援他的時候最積極,神錫道長對他禮遇有加,慕容家的姑娘姑爺們為救他而親手開山鑿石,憐星公主竟然也能為他開口求情。 他並不英俊威猛,武藝也不甚高強,更不循規蹈矩,但偏偏能逢凶化吉,絕處求生,並隨時散發著他特有的魅力。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也是古龍最寵愛的孩子。 在他的作品中,少有人像小魚兒這樣從嬰兒期寫起的。 這是金庸喜歡的格式,卻不是古龍喜歡的。 江小魚是古龍作品中的異數。他自然是傾注了很大的愛心。 他把小魚兒寫得人見人愛,並賦予他一種很特別的品格,這在其他的人物身上是少見或僅只輕描淡寫的。 在小魚兒這裏卻重彩濃墨。那就是對人性的洞澈——從對金錢等身外物的態度去把握。 還是在惡人穀,小魚兒已表現他這種“異稟”。 萬春流問他,小箱子裏的寶貝東西辛苦弄來,為何要送人? 小魚兒笑道:“這些東西拿來玩玩倒蠻好的,但若要保留它,可就傷神了,又怕它丟,又怕它被愉,又怕它被搶,你說多麻煩。……但若將這些東西送人,這些麻煩就全是人家的了。聽說世上有些人專門喜愛聚寶錢財,卻又捨不得花!這些人想必都是呆子。” 後來闖蕩江湖時,他更把這“異稟”發揚光大,竟然把一大包珍奇的東西全丟掉了。他跟那個漂亮的藏族小姑娘桃花說: 我將這些東西拋在地上,總會有人拾到的。他們若是好人,拾著這些東西,一定開心的要命。我只要想想他們拾著這些東西時的臉,也就很開心了,那總比自己還要花心思帶著它們走好得多。 這些東西若被壞人們拾著,一定會因為分贓不均而打起來,打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其中若有人獨吞,甚至還會將別人都打死! 還有,這些東西若被那些懶骨頭拾著,一定什麼事都不想做了,整天都要去草叢中尋找了,四處去找……直找到餓死為止。 你瞧,我只不過是拋了這些東西出去,卻顯然不知要把多少人一生的生命都改變了,這豈非是天下最好玩的事? 小魚兒雖然說這是很好玩的事,我們卻知道,這是人性的真實,血淋淋的,陰森森的,卻是不可改變的。 江湖上誰個不是在功名、利祿、女人。權勢中打滾,直至到萬劫不復?,無欲自剛的人又有幾個? 只不過小魚兒恰恰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才能化解那一場曠古怨毒的仇恨,才能讓花無缺成為和他一模一樣的會哭會笑,有血有肉的好兄弟。 ●癡嗔與怨毒 人格在怨恨中扭曲,心靈在忌妒中變態。 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有女人。 沒有女人的書也有,但相信沒有女人的書都不大好看。 《聖經》告訴我們,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由於偷吃了伊甸園的智慧禁果,犯下了人類的原罪,而這原罪的“主犯”,恰恰是作為世界第一個女性的夏娃。 然後,女神便經由女奴才到女人。 古龍的小說中有許多女奴和女人,就是沒有女神。 所以古龍的書好看,卻也可怕。 荷蘭心理學家、哲學家海曼斯在《女性的心理》一書中,列舉了女性種種性格特點: ●心情易於變化●容易感到不安●恐懼心較強●悲痛的時間持續較長●憤怒的時間持續較短●欲望不斷變更●愛笑●理論的概括性欠缺●不喜歡太抽象的事物●以直觀態度對待事物●容易激動●善於輕信人言●手腳很靈巧●虛榮心強●擅長誇張●既殘忍,又富有同情心●誠實●富於虔誠的宗教心●精神比較脆弱●注重經濟效益●善於忍耐病痛●孩提時代學習語言很迅速 凡此種種女性的特點,在古龍所寫到的女人中都有所旁及,不能不說古龍是一個相當瞭解女人的人,女性獨特的精神結構他都曾給予留意。 只不過古龍從小身世飄零,性格孤獨沉鬱,經常用喝酒來打發日子,借酒來麻醉自己,以忘掉心底的哀愁和寂寞,又好女色,換女朋友如走馬燈。這樣的身世、心境與經歷,自然而然影響到他的創作。 他常用細膩的筆觸去描寫人物微妙而複雜的情感,常用生與死,幸福與痛苦,現實與理想等尖銳對立的矛盾,去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和高貴獨立的人格,以此來揭示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真諦。 但這多用於他的男主人公。 他寫女性,多寫變態人格,追求變態怪異的外部效果。 她們為情所役,是情感的奴隸。她們為愛所苦,容易遷怒於人,不僅自己在網中,同時也禍及他人。 偏偏他又喜歡寫美人,越是美得讓人不可逼視的女人,越是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佛家雲,人生於世難免癡。嗔、貪三毒。而在古龍的偏見中,只有女人才會糾纏在這三毒中。 他往往有意無意地誇大了女人的殘忍與毒辣。 人家是“情多累美人”,他是“美人累情多。” 他的英雄大俠們的最大的對頭幾乎都是女人,變態的女人。 《絕代雙驕》也不外如是。 移花宮宮主是一個武功高強,風姿綽約的美人:她裙袂飄飄,白衣勝雪,長髮如雲,清柔嬌美,沒有一絲俗氣。 這樣的美人,本是許多人愛慕的對象。 只是她永遠高高在上,永遠自以為是,永遠以為可以主宰一切。所以,她在別人眼裏,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甚至可說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 男人當然不會愛上一個不是“人”的女人,所以她愛江楓,江楓卻不愛她。 江楓不愛她也就罷了,愛情總歸要兩情相悅才得美滿。 可千不該萬不該的,江楓愛上了她的奴婢花月奴。因為花月奴“卻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對我好,而且也瞭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愛我的心,我的靈魂而不是愛我這張臉。” 人格就在怨恨中扭曲,心理就在忌妒中變態。 她得不到這分愛,她也要把這分愛毀掉。就像一些幼稚的、心地不太好的孩子,自己不能保有這件玩具,情願弄壞它也不讓別的孩子得到。 可歎的是她不是孩子,江楓和花月奴也不是玩具。 於是,她的毀滅行為便特別令人怵目驚心。 但江楓還是不如她所願。 花月奴死了,在臨死之前。這個可憐的女人還是認為他們相愛是一種罪孽。但她還清醒,覺得:“誰也無權將上一代的罪孽留給下一代去承受苦果。”所以她要求江楓為了孩子要活下去。 但邀月宮主不讓他活下去,也不讓他再看一看他的愛妻。她還是不甘心,她還要江楓聽她的話。、江楓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回到他的愛妻身邊——以同死的方式。 早已種下的怨恨,到此已長成大樹。 她只有向江楓與花月奴剛出生的雙生子下手了,否則,如何能泄她心頭之恨? 她的刀已向其中一個孩子臉上戳去,她妹妹的一條毒計,卻讓她改變了主意。 憐星宮主主張,她們帶走一個孩子,留一個給江楓的結拜兄弟——當代第一劍客燕南天,並讓他知道殺江楓是移花宮所為。他必定會將自己一生絕技傳授給這孩子,也必定會要這孩子長大了為父母復仇。而她們也把另一個孩子撫養成人,並教他移花宮的神奇武功。屆時,有人前來尋仇,他自然會挺身而出,首當其沖。那他們弟兄間就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弟弟要殺死哥哥,哥哥要殺死弟弟。這豈非要比現在殺死他們好得多? 於是,一個曠古難見的惡毒的計謀便醞釀出來,並開始執行。來日發生在他們兄弟間的種種災難,種種痛苦,在這一瞬間已無可挽回地註定了。 而這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由“情”而入“癡”。由“癡”而生“嗔”變成的怨恨。 在金庸的《天龍八部》中,有一個人物叫康敏,她的所作所為,令人髮指。推根究源,卻只不過是由“嗔”而來的。 康敏愛段正淳。段正淳情人多多,感情只能平均分配。 因為得不到段正淳的“獨一份”的愛,便設計要將段正淳害死。這倒罷了。而她殺死丈夫馬大元,獻身白世鏡、全冠清等,都是為了要陷害蕭峰。但蕭峰還根本不知道她是誰,跟她也沒有任何瓜葛,僅僅是因為在一個人頭攢擁的聚會中,蕭峰“從沒看過她一眼”。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 “你難道沒生眼珠子麼?憑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地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 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我為第一。 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裏又怎能舒服?“ 看到這裏,是否感到心驚膽戰。一“嗔”而可至此,也算是天下少見了。 無獨有偶,邀月宮主的行徑不逞多讓。為了報仇,她比康敏更有忍耐性,更無情,也更不像人之所為、常言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而且,從繈褓之時就帶在身邊,親自撫養大,並教會他絕世的武功,這裏頭總會有山份母性的情懷存在吧?不要說人了,就算是野獸和其他動物,當它們做母親時在無意中哺育了別的種類的幼獸時,也往往會視為己出,何況是有情感、有知覺的人?人類正是憑此而揖別動物界,登上了“萬物之靈”的寶座的。 缺乏了這一點,那還像個人嗎? 所以,我們只能說,邀月宮主是一個半瘋半狂、半人半魔的“非人”。她還活著卻無異已是行屍走肉,她看輕所有的生命,包括她自己撫養大的生命,其實也恰恰看輕自己的生命。她看似高高在上,卻沒有一絲高貴的品格,她居然一定要花無缺殺死江小魚,居然在江小魚已倒下之後,還提醒花無缺,他身上就有一柄“碧血照丹心”短劍,可以用它來自裁。 這還是人嗎? 這不是人的“人”偏偏被古龍寫在書中,並由此構架成一部多卷本長篇,裏面有不少文字描寫這些半瘋半狂,失去理性的痛苦生靈。 古龍為的是什麼?將這些人性中貪、嗔、癡三毒及其所引起的非理性的心理與行為都揭幽發微,集中到了一處,加以放大、顯微。使人感到朗朗世界之中所隱伏的如此驚世駭族的魎魍魑魅,原來正是藏在人的心中——這些人都已經失去了理性,都已經瘋了,他們所處的世界,正正是一個瘋狂的世界。 我們可以從中發見古龍的“慈心”,他既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又用婉轉的曲筆,批判了那種前代仇怨憤恨,化為現世的業報冤孽的倫理模式。邀月宮主就不用說了,即便是絕世劍客燕南天,所持的也還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陳腐的觀念。 但是仇恨是什麼呢?它只是一張魔網,一半是由於上代的恩仇情恨,而另一半是出自這一代的輾轉報復。每一張魔網正是以上一代遺傳的恩仇情恨為“經”,以這一代的輾轉報復為“緯”,從而縱橫交錯,錯綜複雜,了無盡頭。 最終只能給人帶來痛苦,帶來毀滅。 終於,在《絕代雙驕》中,古龍讓他所塑造的這一代新人,共同合力撕開了這一張魔網。讓人看到了,破網之後的世界,畢竟還是可愛的。 因此,儘管《絕代雙驕》沒有離開“新武俠小說”業已形成的某些固定的程式,即如情仇恩怨難解難分之類,學藝——報仇等等,也沒有擺脫男性作家對女性亙古已來的固有的偏見,但它描寫了一個純粹的江湖——人世間充人性和人情,充滿了傳奇的冒險的精彩故事。讓我們從中看到了新一代江湖人物希望的曙光,蘊含著獨特的藝術價值。 ●面具與真相 每一個人都會多種不同的面具,面具下的真相在時間中漸漸流失。 幾乎每部書裏都有女人,但不是每一部書裏都有偽君子。 古龍寫了許許多多的英雄豪傑,也寫了許許多多的奸詐小人,而這些小人又往往是社會上公認的“正人君子”。 《絕代雙驕》中也有一個這樣的人物,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說,邀月宮主所顏設的要江小魚和花無缺兄弟殘殺的大陰謀為《絕代雙驕》的主線,那麼,江別鶴要稱霸武林的企圖就是《絕代雙驕》的輔線。這兩條線是緊密的交結在一起,共同推動著情節的發展的。它們使得人物的關係更為錯綜複雜,故事的進展更為變幻莫測。 如果說,在小魚兒的生存過程與發展過程中面臨著許許多多的障礙,那麼,其中的兩大障礙,一個就是要揭穿移花宮主的秘密,另一個就是要披露出江別鶴的偽君子的真面目。 相比較起來,似乎前一個秘密對小魚兒更至關重要,生命悠關,他不得不打醒十二萬分精神。但這裏卻有一個關鍵,就是移花宮主一定要他死在花無缺手上,為此,她絕不會讓其他人傷到小魚兒一根毫毛,定會把他保護周全。而小魚兒在此之前,已跟花無缺訂了“三月之約”。在這三個月裏,花無缺不得追殺他,也不得管他的事;這樣一來,揭穿江別鶴的陰謀反而成了江小魚這三個月的主要任務。饒是小魚兒機智能幹,聰慧過人,他也覺得這是一件更為頭痛的事。 因為江別鶴這時已成了綠林江湖中人傾慕的名震天下的“江南大俠”,而小魚兒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此時此地要揭破江別鶴的陰謀,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況且,江別鶴也偽裝得實在太好了。 在第三十九章《假仁假意》裏,有對江別鶴的生活情狀的詳細描寫:住:名動天下的“江南大俠”,住的竟然是三五間破舊的屋子,收拾得雖然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但陳設卻極為簡陋。也沒有姬妾奴僕,只有個有聾又啞的老頭子,蹣跚地為他做些雜事。 吃:菜飯也只是極為清淡的三四樣蔬菜,端菜添飯擺桌子,竟都是這領袖江南武林的盟主自己動手的。這樣的生活,當然與他那炫目的名聲委實太不相稱了。 況且,他還很謙和。一個在武林中有如此大名的人,對所有人都那麼客氣。和他走在一起。就如同沐浴春風一般,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很舒服,很開心的。 他也很大度,即便聽到有人在窗外高歌,唱的是“江南大俠手段高,蜜糖來把毒藥包,吃在嘴裏甜如蜜,吞下肚裏似火燒,糟!糟!糟!天下英雄俱都著了道……”他居然還神色不變:淡淡然笑道:“得名之人,謗必隨之,我既不幸得名,挨起罵也是應當的,此等小人,你若去追他,無非反令他得意。” 試問,面對這樣的“大俠”,你是不是很服他? 這樣的人,若還不是君子?誰還是君子? 所以,連小魚兒也笑眯眯地瞧著他,道:“我小魚兒也很少服人,今天也倒也有些服了你。” 只不過,百密一疏,過分的做作與矯情總是令人懷疑的。何況小魚兒是從“惡人穀”那個地方曆煉出來的,對人性的惡與善都有著相當透徹的瞭解。順其自然是他最尊崇的生活方式,反之,他總以為是不正常的。 小魚兒就是從江別鶴的這裏一點,那裏一點的不尋常中,窺見他的秘密的。 所以他說:“難怪天下江湖中人都對你如此尊敬,一個人能忍別人之所不能忍,自然是應當成大事的。” 但能忍到這種份上,這人若不是大智大仁的聖賢,就必定是大好大惡之歹徒。 聖賢和梟雄往往只隔一步之遙。 大多的歷史,大多的經驗,大多的教訓都告訴了我們這一點。 江別鶴當然不是聖賢。 他只是個梟雄,一個還沒有最後成功的梟雄。 只是那時候,江小魚還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世界上總有這麼一種人:他們的貪欲無限,他們的權勢欲也無限,為了達到目的,他們不惜剷除異己。喪盡天良,慘無人道。 杠別鶴就是“兩欲”合而為一的人,在他年輕的時候,他還只有“貪欲”、為了三千兩銀子,就把視他為心腹的江楓給賣了,讓江楓兩夫婦慘死在路旁,讓小魚兒與花無缺兩兄弟成為了不共截天的“仇人”這一悲劇完全是拜他一手所“賜”,而他竟還好意思把自己的兒子取名“玉郎”,說是為了紀念那位當年“江湖人中溫文風雅的典型,千百年來江湖中最著名的美男子”的恩兄。這種人是不是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當他在江湖上打出了一點名堂後,他不但不甘心,還煽起了更大的權勢欲火。他設計了一個又一個陰謀,蒙蔽了一雙又一雙的眼睛,企圖獨霸天下。 第一個陰謀就是偽造了一張藏寶圖,廣為散發,要害得天下英雄自相殘殺,才好讓他獨霸武林。為了掩人耳目,他竟然連自己的兒子也瞞著,不惜讓兒子去冒險送死…第二個陰謀是讓雙獅鏢局領袖,三湘武林的盟主等各門各派英雄大火拼。一石幾鳥,一環扣丫環,江湖風波越險惡越好,各路豪傑死得越多越好。 第三個陰謀是把花無缺攏絡在身邊,讓移花宮主幫手除去燕南天這個心腹大患,他才能高枕無憂。 誰料他這一個個陰謀都讓小魚兒戳穿了。他只好狗急跳牆,想除去燕南天,卻哪里能瞞過燕南天的法眼。只不過燕南天最終還是著了他的“道兒”。 因為燕南天是真正的君子,而江別鶴是偽君子。 他就運用他偽君子的狡猾,把燕南天逼到一個“死角”,即使是已知道他是陷害盟弟和自己的執人,卻不能親手殺死他,也不能叫別人傷他。 這樣,儘管燕南天已鬚髮怒張,眼角似已崩裂,月光盡赤,但就因為一句“不能食言背信”,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偽君子洋洋自得地揚長而去。 中國人總是願意看到惡有惡報的喜劇結局的。古龍當然也不能免俗,他最後還是讓這個偽君子父子筋骨盡斷,廢了武功,被小魚兒送到了顧人玉的莊園當奴僕。從而兆示了邪不勝正的江湖守則。 在聽到移花宮主在小魚兒“死去”才爆出的大秘密後,所有在場的人卻呈現出不知是驚訝,是憤怒,是悲哀,還是同情的表情。當我們看到江別鶴的“江南大俠”的面具被剝下來的時候,我們的心裏其實也湧起了這些複雜的,百味莫辨的情感。 籠罩在移花宮主和江別鶴身上的人性弱點和人性悲劇並沒有什麼根本不同。我們所看到的不同,只不過是其表面形式的不同而已——情欲和權勢欲——都是“欲望”人類所有的苦難和災禍,豈非都是因為這些欲望而引起的? 好像黑格爾曾經說過,正是這卑鄙的貪欲與權勢欲,才是推動歷史前進的杠杆。這句話就要看怎麼理解了。在西方歷史上,也許這是事實,然而在中國,尤其是在中國的封建王朝中卻未必如此,若是這種貪欲和權勢欲只是集中在個人身上,那就更談不上什麼推動歷史前進,往往只能給人生給社會造成慘不忍睹的悲劇。因為這樣的欲望,並不是用“勞動與創造”去實施的,而是通過殺人謀命去搶奪的。如此,暴力與陰謀也就不可免的了。 《絕代雙驕》中所揭示的,許多就是由欲望所造成的無謂的人生。移花宮主和江別鶴等過的是非人的生活,中間更無一絲情愛的溫柔去維繫他們的人性。你說他們的一生是否暗淡無光,慘不堪言,是不是白過了? 只是這種表面上轟轟烈烈,實際上慘不堪言的所謂“標準,的江湖生活,依然有人繼續要過,”偽君子“一族依然後繼有人。 我們在這裏說的自然是江玉郎。 《絕代雙驕》除了寫小魚兒、花無缺、燕南天、移花宮主、江別鶴、十大惡人等等之外,還寫了一個江玉郎。 這個人物甚至可以和江小魚、花無缺並列。他們本來就是一輩人,實際上很多事件就是在他們三人之間展開的。 比起他來,花無缺實在是一個不吃人間煙火的,“會活動的木頭人”,小魚兒也只不過是一個比較聰明的孩子。 他的心計,他的奸詐,他的毒狠,他的忍耐工夫,甚至比他的父親江別鶴還有過之。 而他才那麼一點點年紀。 總覺得古龍深諳遺傳學,否則,他不會把人類血液因數中的性格遺傳特徵表現得那麼透徹,把人天生的性情發掘得那麼深刻。 如上所說的、他正是信奉:“龍生龍,鳳生鳳”,才會塑造出像小魚兒、花無缺和江玉郎這樣的人物。 小魚兒可以“壞”花無缺可以“木”,但總歸出污泥而不染,因為他們的底子正。 江玉郎卻不行,他是天生的壞,先天的惡毒,因為上樑不正下樑歪,他父親就不是一個好胚子。 小魚兒也正是從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血液遺傳與性格教養中,想到“江南大俠”的不對勁的。 用小魚兒的話是這樣說的:“我又聽人說,這‘犬子’(指江玉郎)的父親乃是一代大俠。我又想,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一代大俠怎會養得出如此卑鄙無恥的兒子?” 確實,江玉郎所作出的卑鄙行徑是令人又噁心又寒心的。 他的忍和狠,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為了逃出蕭咪咪的掌握,他竟然利用方便的機會,在糞坑的下麵,用一個月的時間挖出了一個地洞。 為了不讓小魚兒看出他的企圖,他可以表面裝笑臉,扮孫子,可一有機會就下毒手。若不是小魚兒機警,早就幾百次死在他手下了。 他就像一條蛇,一條最毒的蛇,雙眼整天閃著狡黠的光,狠毒的光,怨恨的光。 可偏偏江小魚是他的剋星,縱使他在江湖中和他父親一起多次興風作浪,可每一次都讓小魚兒發現。 他當然沒有好日子過。 “接班人”當然也不能當成。 在武俠小說裏,我們見多了那些兇神惡煞,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我們並不奇怪,綠林社會本來就不是我們所熟悉的平常社會。要想在這時時飄灑著血雨腥風,處處埋藏著陰謀詭計的非常社會裏揚名立萬,手中沒有沾上過鮮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他們即使成為大魔頭,也是一步步走過來的。 但江玉郎卻不是這樣的,他是天生的小魔頭。 若是江湖上的人都像他那樣,那整個社會將會被污濁與殘酷全部吞沒。再也沒有絲毫的真誠、豪邁、單純、誠摯、善良之處,而多的是兇狠、貪婪、狡詐、殘酷、卑鄙、怯懦…… 誰會希望看到如此的一個世界呢? 古龍當然也不想看到,所以他寫了小魚兒,花無缺,還有江玉郎。他並不僅僅為了極端的對立而把江小魚和江玉郎作那樣的處理。 難道他肯定人性天生的善、天生的美,也承認人性天生的惡、天生的毒? 斯人已逝,也許我們需要的答案,唯有到那遠飄的白雲間去尋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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