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斜斜地飘落，长街如洗。
秋天第一丝冷风不期而至，冲淡了桂花的香馥，掀起阵阵寒意。
真正喝酒的季节终于到了。
记忆中，长亭外，夕阳下，一条模糊的人影总在守候。
应该有个酒瓶吧，一个永远喝不空的酒瓶。
孤独的人是不需要杯子的。
二十四年就这样很快地过去。
人影依旧模糊。
旧文重拾，追忆故人。
二、
最近科里收了许多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
原因都一样：肝硬化失代偿期，门脉高压症，食道胃底静脉曲张。
曲张的血管充盈，管壁却很菲薄，于是轻轻一触碰，或压力增高，鲜血便如泄洪的江水，从病人的嘴巴鼻孔喷射出来，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洒洒点点，犹如泼墨狂花。
此类病人的命运都很凄惨，绝大多数是先天感染于母亲的肝炎病毒，一出生便被下了魔咒，肝炎，肝硬化，肝癌，几乎没人能逃脱这个噩运。
四十到六十岁之间，通常是他们的劫数。
在劫难逃。
遇见这样的病人，让人不得不心生恻隐，尽管他们的脾气经常很差，但五腔三囊管的折磨实在让人生不如死，况且拔管之后仍有百分之五十的再次出血率；尽管家属的态度也不会很好，但想一想长年累月的花钱流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步步坠入人鬼殊途的宿命，谁能做到心平气和？
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他？殊不知，这样失意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只不过都没有“这个病人”来的有名。
每次半夜三更起来抢救这样的病人，我的眼前总是浮现31医院的一个普通病房一个不凡病人的奋力一击。
以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腔热血，以最惨烈的方式，写下最悲壮的一笔。
“为何偏偏是我？”——是他的不甘。
因为他的雄心，他的奇才，他的义气，他的大武侠。
“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爱过我的女人。”——是他的多情。
因为他的失意，他的寂寞，他的自卑，他的大男子。
无奈大侠的血和老百姓的血一样，流多了也会产生休克，继发肝昏迷，最后导致多脏器功能衰竭，回天乏力。
他吐过很多次血，大量的血，直至昏迷，大小便失禁，但他都“活”过来了。
他认为他可以战胜死神，可以继续笑傲江湖，继续游戏人间。
在各次住院期间，他依旧纵情喝酒，醉了睡，醒了又喝，又醉，又睡，又喝……
他说：“一个人死了五次再活过来，还有什么事情看不开呢？”
那么这一次是第六次：年9月21日6时6分。
小李飞刀成绝响。
人间再无楚留香。
这就是古龙，甘愿轰轰烈烈短命地死，不愿平平庸庸长久地活。
抛却伤心迷离的情感纠葛，我们从医学角度来分析他的发病过程：
酒色财气损筋伤骨，何况是纵欲沉沦，通宵达旦，长此以往，周而复始。
也许风光，也是彷徨，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他的理想分明是：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忍把浮名，换作低斟浅唱。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现实生活中，他总是以截然相反的方式诠释着异样的人生。
年的某日，北投吟松阁，酒后。
热血沸腾，豪言相激，招致一柄莫名的利器，腕动脉当场断裂，沸腾的热血第一次壮烈地离开古龙的身体。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一次意外事件的失血，几乎使他当场丧命，情急之下，重金购来许多未经正规处理的黑市血液，急诊输入补充，命虽保住，却不幸在此过程中感染了肝炎病毒。
从此魔咒降临，注定他终有一天仍以这种壮烈的方式离开人世，返回未来。
或许有人感叹他生不逢时，换了现在，就可以进行肝移植，最起码用人工肝度过危险期，说不定他到现在还活着，毕竟，那一年，他才48岁。
那么我说，这也许就不是古龙了。
他肯定会陷入更多的官司当中，每次纵情都会被网络大肆渲染，扭曲宣传，还会和各种各样的潜规则挂上钩，被无数的媒体利用炒作甚至收买，成为各大“门”的主角。
这样的古龙，根本无法完成大武侠计划，活着，只是活着。
毅然举起酒杯的他必定早就预料了这些世事变迁，厌倦了这般人情世故。
只有不要性命的人，才会在病榻前酗酒。
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会决定壮士断腕！
高歌须猛进，烈酒需痛饮，哪怕走的一条不归路。
就像王风，明知只有一百天的生命，身躯如同残叶飘零，不知所终，但依旧要为自己的信念拼命！
热爱朋友，酷嗜醇酒，迷恋美女，渴望快乐。他做错了什么！
沈浪，李寻欢，楚留香，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看看这些名字，听听那些声音，不正是他对人生的孜孜追求么？
只是曾经沉迷于小说情节的我们不能参透其中的玄机，空留满腔遗憾到永久。
三、
想象一下，骄躁的夏天，一个头颅奇大五短身材其貌不扬阔脸细眼的中年汉子，出现在你面前，你想了想，似乎在某个菜市场猪肉摊前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再仔细瞧探，原来还有些秃顶。
他现在踞坐地上，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四角短裤，面前是一张很大的白纸，旁边放着一碗水，一碗澄清的白开水。
然后他拿出一把精致的指刀，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将一根根手指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的表情很认真，神色很从容，如同品尝杯中的美酒，欣赏怀里的女人。
两个时辰过去，白纸纹丝不动，依旧没什么动静。
日到中天，风过无痕。
陡然间，他笑了，然后挥笔，在纸上无拘无束行云流水，写下惊天动地的文字。
于是出现了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浊世佳公子楚留香。
于是出现了仁义博大寂寞多情的风流浪子客李寻欢。
于是出现了灵犀一动幽默风趣的成熟中年男陆小凤。
于是出现了天才少年小鱼儿花无缺的奇幻美丽人生。
于是出现了微笑诚实爱情勇气仇恨离别苦七种武器。
于是出现了无情江湖中三十三岁真性情女人凤四娘。
于是出现了纯洁无瑕绮梦浑如璞玉天真少女田思思。
于是出现了风云际会包罗万象涵通古今武林群侠录：
忘不了绝妙情人郭大路，
忘不了一飞冲天王老大，
忘不了燕七不但会笑还会喝酒的鼻子，
忘不了害怕爱情又渴望爱情的可爱浪子胡铁花，
忘不了笑谈生死的小方，
忘不了决不低头的波波，
忘不了视死如归的王风，
忘不了爱恨分明的展梦白，
忘不了高深莫测烂漫透顶的老实和尚，
忘不了孤傲胜雪精诚入化的西门吹雪，
忘不了义薄云天的铁中堂，
忘不了忍辱负重的赵无忌，
忘不了郭嵩阳的惺惺相惜，
忘不了林仙儿的机关算尽，
忘不了三少爷的高处不胜寒，
忘不了梅二先生的好酒不要命，
忘不了一笑裂到耳根的李大嘴，
忘不了豪气干云的轩辕一光，
忘不了江氏父子的奸恶，
忘不了可恶却不可恨的妙僧无花，
忘不了鲜花和美酒，
忘不了盛名和美人，
忘不了友情的芬芳，爱情的美丽，
忘不了寂寞高手的彷徨，
忘不了孤独浪子的凄凉，
忘不了高山流水，清风白云，
忘不了红尘俗世，庸庸凡情，
忘不了初见刹那的刻骨铭心，
忘不了青衫少年的走火入魔，
忘不了钻进被窝里挑灯夜读却又担心被老师发现的刺激，
忘不了整天站在书店里盗看不买的“无耻”行径，
忘不了拿着手机在走路、坐电梯、吃饭、甚至蹲坑时重温那一幕幕经典的“忘我”境界，
忘不了第一次感受到的文字震撼，
忘不了第一次投稿的冲动和颤抖，
忘不了说过的话语，
忘不了触动的真心，
忘不了一生的朋友，
忘不了难再的知己，
忘不了喝过的酒，
忘不了到过的地方，
忘不了欲说还休的惆怅，
忘不了痛快淋漓的欢愉，
忘不了酒醉之后的释然，
忘不了酒醒时候的骑墙，
忘不了这些年的变化，
忘不了这些年乃至以后永不会改变的初衷，
忘不了生命中的这个人，这些作品，那些故事，那些性情。
忘不了独特入骨的文风，
忘不了美到断肠的句子，
忘不了永不停歇的笔，
忘不了绝不止步的舞，
忘不了上不完的高楼，走不完的天涯路，
忘不了喝不完的杯中酒，唱不完的离别歌，
忘不了挥不尽的长袖，斩不尽的仇人头，
忘不了流星蝴蝶，江南烟雨，
忘不了天涯明月，大漠风沙，
忘不了那一剑的风情，
忘不了风铃中的刀声！
四、
这个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东西可以得到永恒。
人性和情感，凝固成文字之后，如同琥珀尘封了生命，便可以得到千古。
当物是人非，往事渐渐沉淀，留下的只有完美。
故人已乘黄鹤去，每每故文重拾，却仿佛他就坐在你的面前向你娓娓道来，年长日久，倍感亲切，每读一次，感受又分明不同。
豁然开朗，原来作品已经独立于作者，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不同的心境，可以得到不同的诠释。
这便是文学的力量，也是人性的共鸣。
百年之后，依旧精彩。
如果他泉下有知，会怎么想？其实他早已想到，正在含笑旁观，当然手中还是一杯轩尼丝。
人生，本就是最好的作品。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是第一层境界。
人剑合一，人即是剑，是第二层境界。
无我无剑，物我两忘，是第三层境界。
这是他说的，天机老人和孙女谈话间泄露的天机，那么我妄自猜度，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一种写作的境界？
一种我们不能也不愿理解的境界。
一如海明威的饮弹，普希金的决斗。
这样的秋天，这样的日子，悲伤已经够多，我只想筛选一些快乐的回忆。
虽然快乐和悲伤是不可分割的连体儿。
但我还是会忍住眼泪微笑。
当然我也会喝酒，火辣辣的白酒，能让人切肤地感受活着的证明。
高歌须猛进，烈酒须痛饮。
你的人生哲学里，没有浅酌细饮这个词，有的只有痛快！
酒，要和有热血的人喝；
朋友，要和有热血的人交；
恋爱，要和有热血的人谈；
死，要为有热血的人死！
儿须成名酒须醉，这是你最常用的祝酒语。
虽然人生几许失意总是选中你，平生最害怕的寂寞也常常和你为伍，但这并没有使你绝望，没让你陨落，少年时代的你就会拿出仅有的几块钱为路边的孤儿买一双鞋，因为你也是孤儿。
不管前途如何迷茫，生活如何艰辛，你依旧会写出对爱情美妙、友情芬芳、生活美好的信念。
伤痕累累，身心疲惫，依然横刀立马，仗剑携酒，迎风高呼：“希望在人间！”
身经百战后白发苍苍的伴侣，在夕阳下一前一后漫步，是你憧憬的人类爱情的极致。
风雪寒夜在山间小屋为你温一壶米酒守候的，是你最为之夺魂的友情。
但是你却得不到。
你就这样在高朋满座中孤独地喝酒，在这样热闹精彩的繁华世界里孤独地走了。
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只为你，为的是那一种千古的寂寞，永恒的孤独。
——我爱大风和烈酒，更爱孤独的自由，
一种宿命，一种人类思考的方式。
你大吼一声，血溅五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便是死，也是那样的不同凡响。
确实，快乐和悲伤是不可分割的连体儿。
该说的话，已经差不多了。
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我仿佛又听见你这样说。
不错，话说得太多，热血就会慢慢冷却，勇气就会渐渐少去。
以这样的歌作为注脚，浪子许巍回头立地之后创作的歌：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
有一群向西归鸟
谁画出这天地
又画下我和你
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
谁让我们哭泣
又给我们惊喜
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这首献给爱情的歌曲，并不能框限我们的思绪。
因为今夜，我一定要喝个大醉。
而在同一个星空下，这样的人绝不会止我一个。
我相信。
.9.21-.9.21
台湾武侠三剑客：卧龙生（左），诸葛青云（中），古龙（右）。
古龙，林青霞和郑少秋在拍摄现场。
最经典的古龙作品集（珠海出版社）
《笑红尘》：最完整的古龙散文集，展示另外一个丰富细腻的古龙。
古龙书法：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唐·王维《送别》
“杀气腾腾，旁若无人。放眼天下，只我一人。”——酒徒古龙
“有时纵情，有时纵酒，有时提刀，有时提笔。生死之间，一瞬间而已。生又何妨，死又何妨？是为自铭。”——古龙自署
“岁月如摧，往事如宝剑出鞘不归，午夜人犹未醉，谁来跟我干杯？”——耀华，龙
“但愿人金银成堆，但愿人成双成对，在在良宵我一人，谁来跟我共醉？”
“古意长安破寂寞,龙哭千里梦寻欢。”——古龙冥诞，温瑞安悼古龙
“古龙兄为人慷慨豪迈、跌荡自如，变化多端，文如其人，且复多奇气。惜英年早逝，余与古兄当年交好，且喜读其书，今既不见其人，又无新作可读，深自悼惜。”——金庸忆古龙
古龙安息地：台湾台北县三芝乡北海明山墓园万代福纪念特区。
古龙千古，英雄不死。
冯济业赞赏
